2007年初夏,我的老师袁伯诚先生,以七十四岁的并非高龄,缠绵病榻半年之后,猝然辞世——这话有点语无伦次……主要是因为袁老师的身体一向很好!遗体火化,收骨灰的师傅自语:这人身体真棒,骨灰雪白雪白的,少见。
老师的谢世,的确是很突然的。
回想从1989年春天开始从先生学,经过课堂上的一点不愉快的序幕,我登堂入室,蒙先生青睐,成为近乎私淑弟子,前后十八年,有时师生相对,或一杯醪酒,或一盏清茶,先生会忆起一些往事,这样,他老人家的生平,我大致有所了解。老师是在动荡的岁月中,度过了动荡的大半生,取老杜诗句“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的前八个字,略微重组,就可以概括:“支离东南,漂泊西北”。
袁老师1934年生于即墨段村的一个乡绅之家,乡间有田产,青岛街里有铺面,祖上出过不少读书人,有一回我在老师的书房见过一幅古画,是某任即墨县令送给袁氏先人的。老师的父亲,是读书人,近似旧社会的“甩手掌柜”,诸事不问,母亲有文化,有心志,操持家事,同时指导、培养孩子们读书,有一位很爱他的姑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终生未嫁,经常到青岛,出入于浙江路的圣米埃尔大教堂。十六岁那年,老师不满于家庭沉闷的空气,受了新风气的感召,辞别父母,辞别姑母,毅然入伍,从军南下。在上海,他作了刚任市长的陈毅元帅的警卫员,后来陈帅晋京做了外交部长,老师不愿从政,想续修学业,于1956年考入北师大,受业于李长之、启功等先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风华正茂的袁老师初展才华,写了不少诗文,从一张留下的照片看,是很清秀的文人相,梳着背头,戴着圆圆的眼镜,极像三十年代的瞿秋白。1957年的“反右运动”,开始老师无事,一位同乡同学罹难,暑假,“右派”同学晚放十天,集中学习,为了同路,老师也晚走十天,其间他去拜访了老首长陈毅。那时的中苏之间,下面还是高喊“老大哥”,可上层的关系已很紧张,作为外交部长的陈毅压力巨大,忍不住在老部下面前发了几句牢骚。青年人城府浅,回校后便对几个同学露过一点,因为还未离校,上面动员他来揭发“右派”,不干,结果自己成了“右派”,罪证是破坏中苏友好加上从以前所写诗文中摘下的违碍字句,一个是隔墙有耳,一个是白纸黑字,逃不掉了。这样,大学一毕业即发配宁夏固原,“一去三十年”。
固原穷苦,有一片塞外的古战场,常常是风沙弥天,老师教过小学、中学,参加过劳动,有连干三天三夜的记录,可是还能看书,还能写字。“文革”前后,又因文字贾祸,这回升级,书全部没收,人进监狱呆了三年多,“成绩”,一是落下了腿疾,一是马恩列斯的许多文章,几乎能背诵,因为狱中没有别的书。出狱后老师一度灰心,是一位当地的老人点醒了他,老人不识字,但阅历丰富,见解不凡,老人说不管怎样,都不能放下书,好好读,将来一定用得上,并毅然将自己的女儿许配老师为妻。历尽磨难的老师,得到了人间最珍贵的温暖,婚后生活仍苦,但家庭幸福,不久,儿女绕膝,天伦融融。等到拨乱反正,固原师专(今之宁夏师范大学)筹建,正如老人——后来的岳父所料,学问到底派上了用场,十年之后,老师可谓“桃李遍西北”。然而始终放不下的,是东南海畔的故乡,家里有白发苍苍的娘亲。这位裹着小脚的老妇人,曾辗转数千里,远赴大漠,去看望生死未卜的儿子,没有见到,又痛哭而返。几经周折,1988年,老师挈妇将雏,举家回到青岛,进师范学院中文系,在京山东麓的师院老楼,住过学生宿舍,住过闲置的教室,最高兴的是每周可以到即墨去陪伴高堂。几年后,老人家安详地辞世,对这个儿子,是放心了。
此时的袁老师,早已没有了照片中昔年的倜傥潇洒,经常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开始,同学们最不适应的是那一口南腔北调的话,据说,每届大都如此,等意识到老师讲课内容的精彩,这门课已近尾声。而袁老师,最不能容忍的是课堂上的交头接耳,每当台下哄乱,作为学者的他,不长于疾言厉色地呵斥,只是摇头自叹:我,给你们讲书,真糟蹋了这一肚子学问。有一回言重了一点,有同学反诘:老师为什么这么轻蔑我们?
——不是我轻蔑你们,不信,随口提几个简单问题,你们能答上,从此刮目相看。
师生僵到这里,不能不往下进行,老师问:南北朝哪年开始,隋哪年建国,哪年统一,六朝文学的“六朝”是什么意思?
恰巧这些我都没忘,于是一一作答。记得当时教室里静极了,老师站在台上问,我坐在下面答。
问答完毕,老师平静地说,继续上课。
袁老师言而有信,以后真的没有说过这类的话。
过了几天,我找袁老师,为那天坐着答问致歉,老师毫不介意,反而邀我有空家里去谈,这样,我亲眼见证了老师在青岛前后的几个“家”。门对门的两间学生宿舍,家人刚好住开,大多数书籍只好放在新校区的办公室;老教学楼顶楼的一间大教室,用家具隔成几个单间,一张红色的大书桌放在窗前,桌面最显眼的是一方刻了砚铭的厚重的端砚……大约是1992年吧,老师才有了稳定的住所,有了自己的书房,近万册藏书终于分类,进了八只大书橱,可以自如地查找、使用了。书,都是改革开放以后的出版物,早年的,荡然无存了。书房名“蛮触氏之斋”,老师自己书于一张大扇面形的宣纸,装了木框,挂在门楣上,“蛮触氏”之典出《庄子》,至于有无独寄之幽怀,我没问。
条件略好,老师的学术成果成喷涌之势,论文迭出。老师的“专业”为古典文学,但是最重视的是史学,兼及古文献学,旁及古代艺术,诗、词、书法,皆为余事,忙里偷闲的休息耳。顺带说说,袁老师的书法,是篆隶的底子,加才人字的飘逸,不中绳墨,却自有风致,往往醉后挥毫,诗书两佳。
1991年暑假前,老师交给我一叠草稿,让我整理誊抄,我欣然应命。稿子的题目《顾炎武山东足迹考》。袁老师的手稿,令很多人头疼,仿佛执笔时思维奔逸,笔追不上心,所以书法多用草字,再就是勾划、修改、牵拉、补充,真可谓“满纸铅黄”,眼花缭乱。我耐下心,仔细辨认,没到开学,便将文稿大致誊清,文中所引的书,如《顾炎武诗文集》、《阎若璩年谱》等,我有的,都找出校对过了,个别看不清的空着格。老师很满意,鼓励有加,此后数年,我给老师抄过好几篇长文,有一篇是论魏晋书法的,台湾的一家杂志答应刊发,索稿甚急,且要繁体字稿。繁体字的认、读、写,我一向得心应手,自告奋勇,这篇的成绩老师最欣赏。我十几岁即爱读古文,进而喜欢买影印本的古书,自己圈点,怕出错,先用铅笔,袁老师说,这不好,直接用毛笔或朱笔,错了不要紧,改过来就是,有错反而记得清,提高快,不要惜书。好几次,老师忆及,李长之先生的《中国文学史略稿》,给印刷厂的清稿,是他抄的,每星期天上午到李先生家,用毛笔在毛边纸竖格稿纸上,照底稿小楷誊抄,中午李先生必留饭,饭后回校。李先生曾送袁老师一部白文《史记》,两函,命从头圈点,老师获益良多。有几年,老师的岳母时常来青岛小住,操持家务,减轻了老师和师母的负担,老人慈祥,礼数周全,遇到我去吃饭,一定多加一、两个菜,至少要煎几个鸡蛋,看着我吃下。
许多人视“七步成诗”为神话,现实中我见过两位,有这个本领,袁老师是其一。毕业时,我拿着纪念册登门请题,他伏案而书,我在书橱前浏览,八个书橱没转完,一首七言律诗出来了:“塞上谪戍期如晦,老与关山逐蓬归。修门削迹伤哀乐,首阳采薇定是非。史笔夏枯范丹庐,角书韦绝元昊碑。逢君不惑已忘年,学海共济双鸥飞”, 细品诗句,知道老师没有把我仅仅当做学生,心中感动,于是斗胆依原韵和了一首,写在一张八行笺纸上,颔联是“塞外云天南华梦,海隅涛楫东临碑”,老师过誉,说我是他回青后第一个知己,把这首诗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很长时间。老师说,在宁夏,他的精神支柱正是《庄子》《楚辞》《史记》,向往的是建安风骨。
文人,才华与酒大致不可分,袁老师也是如此,敏捷诗千首,淋漓酒万斛。有酒,诗思更快。八尺宣纸裁成六块,堆在书柜里,老师微醉后,取出一张,提笔濡墨而书,五十六个字刚好一纸——写的最多的是七律。每回我去,老师都会打开一捆诗稿:“看好的拿走”。很多诗都写到了酒,有的直接写着“饮酒作”或“醉后作”,我最喜欢《蛮触氏之斋歌》:“自矜蜗角自逍遥,一壶醇酒一卷骚。蛮国青山骨能埋,触氏黄花魂可销。品味有鱼兼熊掌,放舟载醪持蟹螯。直与天地争春回,砚田种得千顷桃。”老师取法宋诗之处甚多,看那大量的用典,便知读书之博,而才华横溢处,又有太白的豪放。
袁老师曾开玩笑,若把他关在一间小黑屋里,随便送进一盅白酒,他必能说出名字。
俗话说,好什么的栽在什么上!这话有一定的道理,袁老师的早逝,固然有许多因素,但,酒,不能不说是一个直接的原因。然而,大西北,三十年,劳累、寒冷、愤懑、委屈,没有酒,行么?
老师退休于上世纪末,不久鲁西南的一所高校来聘作客座教授。老伴儿还在工作,儿女都已长大,没什么牵挂,于是欣然前往。在那里,以带年轻教师、治学为主,亲自授的课不多,学校还给配了助手,专门打字,放假专车送回青岛,开学接了去。一两年间,老师写完了《中国学习思想史》,粗略地辑起《蛮触斋诗集》,前者2004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后者只用微机打印了五部,前者假期里老师命我去取,当场题了字,后者是邮寄给我的。
诗集误植之处很多,装订粗疏,然而老师的诗,早年毁弃的不可追,后半生的总算有了一个结集,以后慢慢地改正、补充、推敲吧。我把我的这一部重新装订,心想,哪回带去,请老师再题几个字。那几年我和袁老师只在假期见一、两面,有时还见不上。老师因老母在堂而东归,实则那片洒下青春的血汗和泪水的西北高原,更令他魂牵梦绕,大概每年要回去一两趟。没关系,以后相处的时间多着呢,我们都这样想过。
2005年春节,我去拜年,带了几张好宣纸,请老师写点什么。恰巧那天下午师母和孩子们都外出了,也没有客人来,老师说难得这么清静,喝茶聊天吧,你把要写的内容留下,字,我回去写好了寄给你。春天,老师果真寄我一包书法作品,有对联,有条幅。
2006年秋天,老师告我,鲁西南的返聘辞了,以后就在青岛养老,哪也不去了,你有空,随时来。
一则觉得不着急,一则琐事不断,直到入冬,我才登门,我记得清楚,12月2日,下午,天非常冷。老师很高兴,说暑假又回西北了,受到亲朋故旧及学生们的热情接待,一路上酾酒赋诗,留下很多作品,但也很累,回来想好好休整一下。又说,七十多年的人生,饱经忧患,真正做学问的时间其实很短,箧中还有百万字的手稿没有整理,“如果我来不及,将来你们几个······”,老师指了指我,又颇为郑重地说出他的公子和另一位宁夏老学生的名字,别的话未说完,就被我打断,我说您的身体,最少最少九十岁,夏天还在操场跑步呢。老师无言地笑了。
我真的以为今后有了无尽的时间,可以自由地出入蛮触氏之斋,熏沐书香,请益学业。断断料不到,这一下午,竟是我们师生最后的一次畅谈!腊月里老师甚感不适,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胰腺肿瘤,第一次手术后,效果还好,春节后复发,迁延数月,终于不起。
前后只有半年。
回想12月2日所说,老师是一语成谶,还是有所预感呢?只有天知道了。
留待题签的诗集中,夹了一张老师送我的照片,是他在书斋里低头微笑正看着一本书。有一回我整理书橱,看到了这张照片,恍恍惚惚想起,仿佛好久没去看望袁老师了,要出门,才猛然意识到老师已经不在了,天人永隔,禁不住悲从中来。
老师少年投军,论资历是老干部,可毕生治学,能入仕而不仕,历经坎坷,方时来运转,却赍志以殁!呜呼,如果有天国,但愿那里没有人世间的复杂纷争,我的老师,袁伯诚先生,不再支离,不再漂泊,能真正地实现“一壶醇酒一卷骚”的平生之愿。
2014年7月18日入伏节于青岛午山之松竹斋
附记:2014年11月,三联书店出版了《蛮触斋诗选》,2017年,袁老师宁夏的数十位老学生撰文、辑起《高山仰止——袁伯诚纪念文集》,自费出版。然则老师虽逝,遗馨长存!
(原载北京《芳草地》杂志2019年第3期总第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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