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早年遗留下来的政治学习的传统依然保留,因此一周的六天工作时间里竟有三个半天的政治学习时间。
机关紧临栈桥海边。夏天,混杂着腥潮气息的海风虽时不时地吹进来,却仍刮不走一屋子的闷热。好在是20世纪早期的老建筑,房间高大而宽敞,天花板上又有两个硕大的吊扇,呼呼啦啦地转着,多少给人带来一些舒适的感觉。
午后,是学习时间。屋外,两棵高大的雪松上,知了的呱噪没完没了;屋里,读学习材料者或磕磕绊绊,或抑扬顿挫。读完照例是讨论。讨论完毕,转入开心时刻:听薛荣芳讲故事。
薛荣芳在日本千岁川
薛荣芳,中等个子,略发福,头上盘一个发髻,圆脸上,一副深褐色框的眼镜,走起路来好像总也抬不起脚,论年龄还不到30岁,看上去倒像中年人,完全没有当下少妇的丰腴和妩媚。她读青岛业大前做过教师,又在与学校打交道的部门,因此很会讲故事,她讲故事似有一种魔力。那时人们热读的文学期刊,像《十月》《春风》《报告文学》等,经常刊载一些中长篇小说、纪实文学,每次她都能绘声绘色地讲上一篇,边讲边添油加醋地演绎一番,看似平常的段子,经她一讲便精彩纷呈,令人欲罢不能。
因为薛荣芳的年龄、阅历和水平,以及她担任部门负责人的职务,年轻同事对她都很尊重,便称她大姐,机关还有几位稍年长的女同事,也都被称作大姐。
大约七八年以后,与我对桌而坐的薛大姐突然提出要跟我学英语,这使我非常诧异。这时机关里来了一些大学生,午休的时间成为他们的英语会话时间,大姐该不会是赶时髦、凑热闹吧,因为论年纪,她已近不惑,主要是她连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读不准。所以我嘴上答应了,也没放在心上。其实那时我的英语水平也不咋地,虽学了多年英语,却也还是听不懂、说不了。但大姐是认真的,她学进去了,还相当认真。不久,她奉调赴京城工作一年。在京工作之余,她到一所高校旁听英文,在掌握了一定的词汇和句子后,后来竟大着胆子跟学校里的外国留学生对话,哪怕只会一两句话,也敢直接跟老外说。很多人视为畏途的事,她勇敢地闯了过去。终于,她过了听说关。从北京回来以后,在接待一个外国团队的来访中,她的外语终于派上了用场。我们这些学了多年外语的人自愧弗如。
薛大姐三十七八岁上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虽说同时怀孕的有好几位比她小整整一轮的同事,但她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每天出出进进,脸上满满都是自信。她的名字里每个字都带草字头,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个性。同样,她给爱女起的名字,也是一个带草头字的叠音,听起来蛮上口的,洋溢着骄傲和自豪。
薛大姐后来调到我所在的部门负责。这样有机会跟她有频繁的接触。当时她住在鱼山路,我住在东部,上下班都是骑单车,下班经常跟大姐同行一段路。那时即便是下班高峰,路上的汽车也不是很多,我俩边骑车边聊天,聊工作,聊学习,聊家庭,也聊趣闻,她总能给我一些指点和帮助,令我受益匪浅。那时的青年活动很多,限于条件,困难也多,大姐总能尽己所能给予一些帮助和支持。
一晃又是十多年光景,因为工作的缘故,大家各奔东西,失去了联系。某日,在一个大型酒会上,邻桌一个熟悉的声音飘来。惊喜之余却又是一愣。听声音,这分明是她,但看上去却又分明不是她了:没有了深褐色框的眼镜,没有了热情和爽朗,一张职业化的没有个性的、与此时此境身份似乎相吻合的脸。说话间,手机响了,声音里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然后,与相邻逐一握手道别,款款向门口走去。少顷,响起了车的发动声,透过窗幔,隐约见一中年妇人驾车消失在夜幕中。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大姐吗?
薛荣芳在青岛贸促会院内
某日,报上一篇清新明丽的文字跳入眼帘。虽是笔名,但那文风,分明就是她。于是我开始注意到,原来她一如既往地在报章上有文字面世。从遥远的墨尔本,到喧嚣的拉斯维加斯,到跨越亚欧两大洲的港城伊斯坦布尔,时而介绍酒吧里清纯的服务生,时而慨叹东西方文明的差异,时而又称赞大学寝室上铺的外国同窗——哦,原来她还是保持了对生活、对理想一以贯之的热情。
后来,她调到贸促会,兼欧美同学会的管理工作,频繁地跟外面的世界打交道。这期间,有机会多次与大姐邂逅。一次,天极冷,巧遇一身华服、香气四溢的大姐,她说刚到机场送走外宾要回家。得知我要去书城,她便热情地推荐几本她在读的书,介绍书的特点,说认识书的作者,问我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作者。还问起我的近况,得知我对某人有意见,她开导我,风物长宜放眼量,要以包容的心态待之。
又过了很多年,某日,突然获悉,大姐不在了!悲惜之余,也感慨不已:特殊的年代,他们那代人未能正常地读书学习,却在职场上抓紧自己,逆水行舟,学有所得,内心充盈,放飞理想。只是,英年早逝,遗憾多多,若假以时年,相信她会有更出彩的人生。
原载《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
2021.6.29 A版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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