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萌之丨关于《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的访谈 - 世说文丛

祁萌之丨关于《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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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青岛电视台资深记者佟辉就后唐国主李璟的名篇《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向祁萌之老师提出了许多问题。于是便有了下面的“答客问”。

佟辉:人们都推崇后唐李煜词,其实李煜父亲李璟的词也很好,思想艺术水平很高。只是李璟作品传世太少。然而,目前能见到的四首词已尽显其大家手笔。例如那首《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让人读了一唱三叹之际,更多无尽的联想: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这是一首闺怨词,男性诗人写闺怨诗词,是古典诗词中的常见现象。但男性诗人的闺怨词似乎格外有阅欣赏魅力,为什么会这样?请您谈谈这个问题。

祁萌之:历史上一些男性诗人很愿意以女人的口吻抒发自己的情感。这种现象历代都有。男性诗人笔下的闺怨诗词,较之女性诗人笔下的闺怨诗词,更多了一份沉重的情感与思想的力度。这可能与男性诗人在事业上的特殊遭遇有关。

也就是说,男性诗人写闺怨诗词,不仅仅倾诉了男女爱恋中的那种精神煎熬的相思之苦;还寄托了对供职事业的百般无奈;对官场险恶的难言之苦;对世事沧桑的感慨万千。所以读男性诗人的闺怨诗词,尤其要注意作者的创作背景,注意作者的人生遭际。否则从闺怨到闺怨,便失之浅薄了。

例如,这首《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立意脱俗,思想深刻,境界高远——这些与众不同的艺术特色,仅从闺怨词的视角是读不出来的。只有了解李璟当年所处的历史背景,才能读懂这首词。

佟辉:是啊!读古典诗词了解诗词的创作背景很重要,否则,有些诗词就不容易理解了。我认为,读古典诗词,其实也是读历史。仅此一点,也可以说古典诗词是阳春白雪——不了解历史,不容易理解诗词的意义。所以很想听听您对李璟这首词的品评。

祁萌之:让我们先看看这首词的文字表面意义,词的开篇一句营造了一个华贵美妙的情景,楼内的情景与楼外的落花暮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映衬,由此产生的贵妇怨及其联想,愈发动人起来:

一位贵妇人用其纤巧的玉手,卷起珍珠做的门帘,手扶挂帘的玉钩,放眼望去……
没想到楼外的景色,依然是无尽的凄凉包围着高楼:落花预示着春天即将过去,而随风飘落不定的残花则愈显其命运的孤苦零丁。于是不由得问道:谁是造成花的悲惨命运的主宰?在这个没有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的无奈悲问中,不由得思绪翻滚(思悠悠):先前无忧无虑的锦衣玉食生活永远消失了;眼下这落花般凄凉的处境如何是好?以后不可预知的命运会走向哪里?思绪愈发沉重下去……向来是信使的青鸟如今也不传递远方心上人的信息了,只留下无尽的思念。看那雨中含苞未放的丁香,流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思住神定之际回首望去,绿波翻滚的长江流经的三楚大地,笼罩在灰暗的暮霭中,唯有远处神秘莫测的水天一色,倒是一番让人遐想不尽的气象……

佟辉:从您的这番讲解中,不难产生这样的浮想联翩:贵妇人在楼中由于思念远方的恋人而倍感孤苦难熬,于是不由自主地卷起门帘想透透空气,看看楼外的景色,找点聊以自慰的观赏。没想到,楼外的景色竟是:风在任意地摧残落花,让人看了感到更加悲苦无助。于是贵妇人在这“春恨”围困的楼阁中感慨万端:既无奈于谁是命运的主宰?又对往日与恋人共度的良宵充满了美好的回忆;更对眼下孤苦无依的生活顿生无尽的悲叹;至于那无望的来日,除了难言的惆怅,就是未知的茫然……这样的闺怨,确实切合了作者对自己命运忧虑的心情。

祁萌之:李璟有创作诗词的天才,却没有执政的能力。不仅政治上懦弱无能,缺乏雄才大略;就是具体办事中也缺乏识人用人的眼力与谋事判断的能力。这样的人其实是很不适宜做皇帝的。所以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屡屡决策失误,导致国力衰弱,没有力量与北周抗衡。

在强大的北周面前只好俯首称臣,自己去掉帝号,称国主,以示在北周面前的卑微。北周亡后,李璟又向宋称臣,年年进贡。面对北方强大力量的虎视眈眈,李璟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在忧虑与恐惧中度日。

所以,这首《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看上去是首闺怨词,实质上蕴含了李璟太多的政治忧伤。这首词所以写得好,不仅仅是艺术手法的问题,关键是情真意切中充溢着浓厚的政治情怀,弥漫着无尽的政治忧虑与伤感。唯其这种痛心彻骨的政治忧伤,才使这首词超越了一般闺怨词的寻常情调,达到了一个不乏哲学意味的较高境界。内涵的政治情怀,使全篇产生了令人感慨万端的力量。

所以男性诗人的闺怨诗词,在抒发动人的恋情中,往往融汇了作者的政治情怀,使闺怨词的情意愈发厚重丰富起来;使诗词的情调因此更加引人入胜。所以男性诗人的闺怨诗词格外深厚沉重,格外有阅读魅力,格外让读者喜欢。

佟辉:整首词篇里用字措辞通俗易懂,但韵味无穷。看来李璟是驾驭文字的高手。

祁萌之:是啊!你看“手卷真珠上玉钩”里的“上”字用得多么好!这里说的“好”,显示出动作的华贵与情景的高雅。如果是“手卷真珠挂玉钩”,则未免有些俗气了。

再看“依前春恨锁重楼”中的“锁”字也用得很好!这里的“锁”字含义丰富:既给人一种“春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重楼”的感觉;又让人似乎看到了贵妇人在“锁”中孤独苦闷的无奈。“锁”字十分贴切,十分传神。

“风里落花谁是主?”是全词的“诗眼”,表达了作者无尽的苦闷和忧伤。这句词的言外之意,更有着“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神奇魅力:谁是花的命运的主宰者?——进而想到谁是人类命运的主宰者?词的思想境界由此开阔出一个旷远的天地。寻常的风吹花落现象,因为“谁是主?”而涵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风里落花谁是主”内蕴的深邃意义是这首词成为名篇的主要原因之一。

后人论及李璟李煜的诗词,多是文字表面意义上的庸见陋识。究其原因,是受政治情结影响太深,李璟治国无能,李煜是亡国之君,他们的文字也成了不值一谈的东西。其实美学意义上的文学艺术与政治意义上的能力风马牛不相及,不可混为一谈。秦始皇政治上被称为“千古一帝”,但是他在文化上不仅毫无建树,还是“文化革命”的始作俑者,是文化的灾星。乾隆皇帝政治上一辈子春风得意。虽然写了数万首诗,也都是文字垃圾。乾隆的文字狱与焚书,更是超过了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这些被历史学家歌功颂德的帝王,其实都是文化的矮子,是文学艺术上的侏儒。他们无法望李璟李煜之项背。

好了,有点扯远了。回到这首词上:李璟能提出“风里落花谁是主?”这样的问题,反映了作者看事的眼力,看世的眼光,都是超越世俗的。这是诗人词家最可贵的品质能力。李璟能从寻常现象看出不寻常意义,这种眼力与眼光,可能与其信仰有关。李璟家族信佛,这样的思想背景,看人、看事容易产生较高境界的悲悯意识,容易脱离世俗之外去思考问题,于是所思所想便会高远了许多,诗词中多了一些哲理的意味。

“思悠悠”三字是“摊破浣溪沙”这种词牌的特征。一般的“浣溪沙”是七字句作结,这里填了三个字作结,显得分外有力量:“思悠悠”既总结了前边所述的丰富意义;又在悠远中给读者留下了寻味不尽的余韵。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是浑然天成的对偶句,青鸟用典恰当切合词意。“丁香空结雨中愁”尤为动人,堪谓神来之笔!

“回首绿波三楚暮”中的“三楚”,足见作者遣词造句的非凡功力,若像有的诗话家说的用三峡,则原句中的苍茫气象全没了!

末句“接天流”,作结得好!引人浮想联翩,在联想中产生一种雄浑的气象。

这首《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与李璟的另一首《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堪称姊妹篇。但后人大都看重《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是受王安石的影响。王安石推崇“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胜过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后来的诗词界众人皆步王安石后尘,看重《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其实政治家的王安石读不出《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这首词忧伤深邃的政治情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在我看来,这两首《摊破浣溪沙》在艺术水平上虽然各有千秋,《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中的“弦外之音”却格外耐人寻味;词中忧伤凄凉中不乏沉郁雄浑的情调,格外有欣赏魅力。其实这首词在思想艺术上,比《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要略胜一筹。《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情调中析出的气象非同凡响,有着涵盖千秋的力量。所以有诗话家誉其为“词中神品”!

佟辉:您的品评很有启发意义,对欣赏这首词拓宽了读者的视野、加深了读者的理解。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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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祁萌之丨关于《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的访谈》 发布于202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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