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行的教科书说法中,北美独立战争是因为北美大陆人“为了摆脱英国政府的殖民统治,为了民族独立”而爆发的——有教科书“阅读印象”的人看了这篇《历史枢纽》肯定会问:既然“大多数人不想独立”,既然“仍希望留在大英帝国的内部”,没有国家没有军队的北美大陆人,为什么要拿起枪来,与强大的大英帝国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对于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历史枢纽》没有回答,没有对北美独立战争爆发的原因做深入的探讨。
读者如果跨越二百四十余年,回到战争爆发的历史场景中就可以发现,实际上这是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战争。
1756年至1763年的“七年战争”——英法争夺北美殖民地,虽以英国的胜利告终,但战争也使英国消耗了大量的财力,战争债务高达14亿英镑,国库空虚,连支付王室的费用都捉襟见肘。于是内阁便召开会议,讨论如何解决财政困难问题。有人提议“北美大陆富得流油,向那里征税,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个办法得到了议员绝对多数与内阁的一致同意。
严格说,“七年战争”虽然是英国政府捍卫自己的殖民地;但是,客观上也保护了北美大陆人的利益。让北美大陆人分担战争留下的债务,于情于理也是应该的。实际上,七年战争时北美大陆人积极应征入伍,参与了这场战争。于是英国政府采取了直接征税的形式,先后通过了《美洲岁入法案》《印花税法案》《汤申法案》,试图课税于北美大陆。
然而,英国政府向北美大陆征税的动议还没有付诸实施,就引起了北美大陆人的坚决反对。此后的征税活动遭到了北美大陆人的强烈抵制,装有印花税票的船竟在北美大陆人的反对中无法靠岸。英国政府在北美大陆各地开设的收税机构也被当地人捣毁。
实际上英国政府向北美大陆的征税,虽然前后历经十年的时间,却形同虚设,并没有真正实现。也就是说,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英国政府并没有从北美大陆收上税来。在向北美大陆征税无望的情况下,英国政府通过了一项新决议,取消了向北美的各种课税,仅象征性地保留了微不足道的三便士茶税,以示英国政府对北美大陆的主权意义。然而税权意识深厚的北美大陆人立场坚定,对微不足道的三便士茶税也不接受。在北美大陆人眼中,英国政府向他们的任何征税都是违法的,不能接受的。
1773年底,一伙北美人潜入波士顿港口的三艘英国船上,将价值数百万英镑的茶叶全部倒入海中,以表达他们抗税的决心。波士顿茶案引起大英帝国上下一致的愤怒。于是北美大陆和英国政府因税权问题的利益纠葛,激化成强烈的政治对抗,英国政府在举国一片讨伐声中通过了《强制法案》,向北美大陆派遣军队,战争终于在莱克星顿“震惊世界的第一声枪响”中爆发。
不难看出,北美独立战争是因为税权问题爆发的,而且战争双方仅仅是在微不足道的三便士茶税的互不相让中,形成了血与火的对抗。为三便士打一场没有把握取胜的战争,这让中国人感到不可思议。但这是历史事实。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那时的北美大陆不是一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财政储备用于战争开支,甚至也没有完整成熟的政治机构领导北美大陆——北美人不具备与大英帝国开战的政治、经济、军事条件,他们确实没有条件打这场战争。但是税权意识强烈与抗税立场坚定的北美大陆人,还是为了微不足道的三便士税,与远远强大于自己的大英帝国开战了。不难想象的是,战争开始的几年里,北美大陆人屡战屡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相关历史书,这里不赘。
北美独立战争中有一个重要的细节被教科书忽视了:战争爆发半年后,北美人召开大陆会议,通过了一项决议——向英国政府递交了请愿书,恳求英国政府只要取消向北美大陆的征税政策,北美大陆人仍然愿意做大英帝国忠实的臣民。北美人为什么会递交这样一份寻求妥协的请愿书呢?
实际上,北美人对生活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里,心安理得,并无抵触情绪。他们从未有过摆脱英国政府统治、自己独立的想法。七年战争结束时,北美大陆人认为英国打败了法国,保护了北美大陆人的家园。战争结束时,北美大陆人为“七年战争”的胜利欢腾雀跃!北美大陆各地自发地举行了各种庆祝活动。北美大陆著名学者、科学家、政治活动家富兰克林,被北美人誉为“北美大陆的良心”。他在一篇文章里由衷地赞道:“我们为生活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骄傲。”富兰克林的话代表了北美人的普遍看法。
也就是说,《历史枢纽》提到的大英帝国对殖民地的压迫,教科书说的北美大陆人反对英国政府的殖民地统治,在当年的北美人的思想意识中是不存在的。众所周知,压迫是指通过政权或强势对他人的政治与经济利益的剥夺。英国政府对北美殖民地的统治,在经济上仅仅是收取北美大陆进出口商品的贸易差额,而且是比例很小的差额。舍此并无其他的经济掠夺行为。
在政治上,英国政府对北美大陆实行高度自治,对那里的社会事务基本上不管不问,由北美大陆人自行管理,人们在自治中享受着充分的自由。也就是说,在北美大陆殖民地,大英帝国没有统治意义上的政府机构,也不派驻军队,只有一个代表英国政府发言的总督府,但总督府不管地方事务。这样的殖民地政策,哪来的政治压迫?所以在中国人源于教科书的“英国政府对北美大陆的压迫与剥削引发了北美独立战争”,这个“阅读印象”与历史事实并不符合。教科书有所不知:引发战争的唯一原因,就是英国政府史无前例地试图向北美人征税,向北美大陆征税触及了北美大陆人不能让步的底线。
根据当时的历史实情,如果英国政府采纳议员柏克的意见,取消对北美的课税,战争是不可能打起来的。当然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战争毕竟在大英帝国上下一致的“用武力解决问题”的鼓噪声中爆发了。耐人寻味的是,战争的后果确如柏克战前所警告的:征税无望必然出现政治对抗,英国政府用武力不但不能实现对北美征税的目的,反而会在对抗引发的战争中导致北美大陆独立,永远地丢失北美殖民地。
后人总是津津乐道柏克在政治上的这种先见之明——柏克当年在国会极力反对英国政府向北美开战,神谕般地预言了战争的后果;但是,鲜有人看到:
北美大陆人不惜以战争抗税的大义凛然,是人类现代政治文明的先声——十八世纪的北美人与英国政府的税权之争,是个划时代的重大政治事件。具有人类政治文明导向的重要意义;对其他落后国家产生了生动有力的启蒙作用!
实际上,从1764年英国政府通过《美洲岁入法案》首次向北美大陆试图课税,到1775年战争爆发的十年时间里,英国政府虽然一直试图向北美大陆征税,却由于北美人的反对而始终停留在纸上谈兵层面。也就是说,北美人的所谓抗税,其实抗拒的是一纸没有发生过实际意义的空文。由此足以看出北美人的税权意识是多么的旗帜鲜明、多么的坚定不移。
如果说英国政府因为征税不成动用武力是为了经济利益;那么从来也没有缴过税的北美大陆人拿起武器抗战,则仅仅是为了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了。为了一种信念打一场战争,这是很发人深省的。这种信念是什么呢?——这种信念就是“无代表不纳税”。
当年的北美大陆是英国的殖民地,殖民地的人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所以在英国议会里没有北美大陆人选出的代表。而“无代表不纳税”是英国人历经千年中,经过大宪章运动确定下来的一种牢不可破的政治信念。这种信念在有着古罗马法遗传基因的欧洲人中,意味着“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欧洲人眼中,哪怕是自家一座破败的茅草屋,也有着神圣的财产权意义:“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这句在欧洲广为人知的流行谚语,有着凛然不让的政治意义,生动地体现了欧洲人的基本价值观:财产权是“人之所以为人”而拥有的最重要的权利,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的保障。
是啊!人类在二十世纪最惨重的教训明白摆在那里:失去财产权的人,就什么都失去了!不过这是另一话题了。
英国人在大宪章运动之前数百年间就形成了:“纳税是一种财产权的让渡,这种让渡是以选举权与被选举权为条件的。”如果一个人没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那么他就没有纳税的义务。大宪章运动完善出的税权意识还包括,收税及税款的使用都必须经过纳税人(代表)的同意。未经纳税人同意的征税被认为是暴政,暴政是不可以接受的——这个政治原则是北美战争爆发的唯一原因。
英国历史上的战争大都是税权之争引发的。显然,英国政府向北美大陆课税违背了“无代表不纳税”的原则。也就是说,北美独立战争实际上是一场税权之争,是北美人捍卫财产权的斗争。虽然这一财产权之争的经济意义很小,仅仅是三便士。然而北美大陆人看到的不是微不足道的三便士;而是看到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看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的保障财产权。在北美大陆人心里,这种权利是需要拿生命来捍卫的。
所以《历史的枢纽》中所说的北美独立战争爆发的原因是“北美大陆人为了摆脱英国政府的压迫”与教科书说的“为了民族独立,反对殖民统治”,在当年的北美大陆人中是不存在的。《历史的枢纽》与教科书的说法,都是源于十九世纪欧洲历史主义思想家的误导。
假如当年的英国议会和政府采纳了柏克的意见,取消向北美大陆课税,战争便不可能爆发,欧洲历史与美洲历史,以及世界历史,将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了。这样的历史假设虽然没有实际意义,但这种假设涵有的逻辑是存在的。这个逻辑的意义在于说明:
历史事实并非历史规律发展的结果,往往是人无法左右的偶然性所决定的后果。例如北美大陆从“五月花号”,到英国殖民地,到“七年战争”,到独立战争,到美利坚合众国的产生。在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的时间里,难道还有什么历史的必然规律可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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