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前，再看一眼旧貌旧颜、以不变的姿势已然伫立千年、万年的中国美神与爱神，想必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愿望。
没有经过任何指引与刻意选择，走进新县城，看见第一家酒店就住了下来。等到稍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这家酒店的名字叫望霞。
望霞，是神女峰许多美丽别名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因此，以为冥冥中有一种绵延贯通千年的感应与援引，便安心等待第二天的相逢与瞻望。
“神女”的由来
5日清晨，我在2码头乘坐游船去三峡中以秀美闻名的巫峡，同行的刚好有重庆三峡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他们是利用五一假期自费去写生的。带队老师很年轻，叫张开宇。
一路上，张老师向我讲起他作为一位现代绘画者对于巫峡十二峰的情有独钟，尤其是十二峰之首神女峰，那是古老的巴楚文化中，女性之美的极致与代表，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只要沿长江之水行过三峡，无不为那笔立峰顶的神女石像和如入仙境的巫峡风景而折服倾倒，因此，关于神女峰的美丽传说与华章佳句，颇多流传。
张老师说，他每年都会来神女峰下写生，而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感受。今年，虽然因为“非典”的缘故，出行会有一些不便，但是，在蓄水之前，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跟自己的学生一起再看一次、画一次神女峰的原貌。或许，蓄水之后，因为水位升高，河道变宽，加之当地政府对神女峰旅游业的开发，这里的景致会更加美丽。那样的话，我们更应该以自己的方式，记录这巨变时刻的神女。
他说在他这么些年所收集的各种关于神女峰的文图资料中，既可以看到她各个角度仙境般的美丽，也可以隐约看出本民族思想文化沿革中，不同时期、不同群体对于女性之美的不同理解与追求，更可以从源远流长的传说故事中，感觉到治理长江之水是千百年来两岸百姓怎样久远而强烈的一个愿望。
在所有的传说故事中，最广泛和最久远的一种说法是：在遥远的洪荒年代，长江之水泛滥民间，使得两岸百姓年年在水患之中苦度日月，不得安生。当时的首领尧命鲧治水，解救民生。鲧治水9年，不果而死。其子大禹立志要子承父业，制服水患，因此，成年累月、夜以继日地开山泄洪，历时达13年之久。
这一切都被远在瑶池的西王母幼女瑶姬看在眼中，她便带了身边十一位仙宫侍女下到凡间，在今天的神女峰对岸的飞凤峰下，授书夏禹，帮他一起劈开三峡，开通河道，制服水患。那里因此被人们称作授书台。
河道开通后，长江之水蜿蜒向东，两岸百姓安居乐业。大禹也因治水有功，被尧禅让为王。而神女瑶姬却没有再返回天宫，她和十一位仙女从此留在这里，化作巫山十二峰，千百年来日日夜夜伫立岸边，为行船导航，为百姓祈福。其中最高、最挺拔秀丽、婀娜妩媚的那一座，就是瑶姬幻化而成，因此得名神女峰。
千古文人爱佳丽
关于神女峰之美的文字记录，最早有战国时期楚人宋玉写楚王梦会神女的《高唐赋》和极尽褒美的《神女赋》。
四天前，我们在途经涪陵市时，刚好赶上参观在涪陵博物馆展出的“三峡工程重庆库区二期水位文物保护成果精品展”，其中一组题为“神女的传说”的展版中，就摘录有宋玉的《神女赋》：“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在这里，神女已然成为作者心目中爱慕敬仰的美神，怎样赞美都不为过分。
而到了唐代刘禹锡的笔下，神女峰更如一位可亲可近、可爱可感的凡间绝色美女：“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一位轻卷帘帷，慢理晨妆，佩鸣莲步，脂香如缕的古代美女，就这样隔着千年岁月，却不需要任何注解，便跃然来到我们眼前。
因了这朝朝代代、许许多多将神女峰比作理想中美丽女子的华章诗篇，她早已是本民族女性之美的象征，因此，人们又叫她美女峰。
船工的愿望：有妻如此
正如不同的人群对美的理解、对爱的希冀有所不同一样，在不同时代的不同阶层中，人们对同一座神女峰所寄予的期望、展开的想象也各不相同。如果说宋玉的《神女赋》代表了古代富丽华贵的宫廷审美趣味的话，刘禹锡的诗句则代表了封建文人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气息。
那么，在当地民间，几乎与神女瑶姬下凡治水、幻化成石的传说故事，流传同样久远和广泛的另一个传说，则及其质朴而无华：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轻的船工，在出航时遇难丧生，他美丽而新婚不久的妻子，却每天都一如往常地站在村庄前最高的峰顶上，面朝东方，眺望江水，等待和祈祷丈夫平安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轻的船工始终没有回来，而他的妻子便从此伫立成石，永远地守望与祈祷下去。因此，神女峰又叫望夫石。
亘古以来，巫峡风景虽缥缈秀丽，江水却十分险峻，尤其是再往下游而去的西陵峡，更是以其险峻之势与巫峡之秀、瞿塘之雄而齐名。因此，那些家住江岸、为了生计而日日出航的船工们，便如随时行走在生死线上一般，那种历险，绝然不同于我们今天或追求刺激、或挑战自然与个人、或进行科学考察的各种飘流长江的活动，而是拿自己的生命为家人赌生活的日常情景。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认为，望夫石的传说，代表和寄托了长江流域最底层和最普通的劳动者对爱与美的愿望和追求。
“背叛”神女的女性宣言
无论是望夫成石的船工妻子，还是怀着博大爱心，守护一方平安的神女瑶姬，抑或仅仅是海拔1112米高峰上那一块绰约如女的6米石柱，皆因她俏立崖上的身影，每天都在迎朝霞、送晚霞，所以，人们还叫她望霞峰。这个名字比较中立而直接，没有那种隐含的阶级倾向和明显的男性视角。所以，想必更多的女性会如我一样，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在近代之前，我们可以援引的许多关于神女峰的文字资料和民间传说中，或多或少都可以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男性目光，因此，被誉为中国维纳斯、象征女性之美的神女形象，却一直被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男人的审美理想所笼罩着，高高地供奉于经年累月的寂寞峰顶，而远离着现实中女性隐秘的内心愿望。
直至到了1981年6月的某一天，一位刚刚从禁锢的思想中学会自由呼吸的当代女诗人，便“胆大妄为”地向千年美神发出了“背叛”的宣言：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声
美丽的梦留下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杏鹤
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站在对岸峭石堆砌的河边，仰望含烟如黛的峰顶，我想，如果那尊承载着人间太多的希冀与愿望、环绕着人们始终不绝如缕的赞美光环，却被高高禁锢与供奉在寂寞孤绝的悬崖顶上的石头，也如普通女子一般，有知有感的话，她一定会将这首诗引为知音，而不是宋玉、刘禹锡们那些极尽华丽的溢美之词。
神女峰下的现代美女
巴山楚水出美女。站在神女峰下，又如蜉蝣一般深入半山腰间纵深1500米的神女溶洞内，整整一天的时间，流连忘返于时而晴丽、时而如笼薄纱微带雨的峡谷中，不由你会不相信，在如此钟灵毓秀、仙国一般的地方，成长起来的女孩子，怎会不沾染一些仙子一般的灵秀之美？
如果你见到从小在神女峰脚下长大的刘亚淇和刘燕群两姐妹，大约也会同意这样的说法。
22岁的刘亚淇和20岁的刘燕群，就是在神女峰下的一个村子里出生并度过美好童年的。她们并不在与我结伴的这群美术系学生中间，而是在为我们上山和进入溶洞作向导的刘先生的手机上。
被我问到这里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很漂亮时，一路都很健谈的刘先生坦率地说，“当然喽，我的两个妹妹就很漂亮的。给你看她们照片。”果然是很时尚的那种漂亮，有一个有点像舒淇。没有人能看出她们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
“她们现在在哪里？”
“大妹妹在南充移动公司上班，小妹妹在重庆大学人文艺术系读书。”
刘先生本人是读军校毕业的，现在在政府机关上班。他们家属于二期移民，去年6月已经迁到新县城里面去了。现在，他们的村子已经全部拆完了。不过，举家迁徙，对他们兄妹三人来说，并不像对父母那样，是一件伤感情的事情。虽然在江边的山林中、石滩上，都曾留下他们欢乐而美好的童年记忆，但是，毕竟他们从读初中时，就很少在村子里呆了，而且，即便不移民，他们也不会一直呆在村子里，读完中学，就一定会到城市里去，如果没有考上大学，就去打工。总之，这里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了父母辈那种浓厚的乡土观念，他们更渴望远走高飞，到外面去闯世界、打天下。女孩子也一样。
而一路同行的那些来画神女峰的女孩子，相处一天，跟她们都已经很熟悉了。从在船上时，她们就一直在观景台上，唱歌、拍照、看山、看水、大呼小叫，整个峡谷中都在回荡她们的歌声与笑声，整整一天都笼罩在她们活泼开朗、青春健康的美好氛围中。美丽与欢乐，对于这些花样年华的水乡女孩来说，就好像是空气与阳光一样，漫不经心却无处不在。即便是在她们各自选好角度，安安静静坐在江边，专心画自己的习作时，也能感觉到她们天性中那种充满现代色彩的自由与奔放、以及多少有些娇纵的独立与不羁。
她们已经不再是宋玉笔下美伦美奂却在梦中幽会楚王的神女；也不再是刘禹锡笔下秀色可餐的古代美女；当然，也不再是舒婷笔下立于船尾，陷入沉思，发出不平质疑的上一代女子……她们也爱美，或者更爱美，但审美理想的主体就是她们自己生机勃勃的生命与自由自在的想象，已不大会受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审视与评判的目光的影响与左右，所以，她们无论是用画笔、用照相机镜头、还是用文字来面对神女峰时，一点也不因循前人，只是像面对任何美好的物象一样，任意、甚至任性地各自发挥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奇思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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