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但天却阴得很厉害。窗户外面是极其凝重的铅灰色，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在这样的天气里，便想起前几天看的一部法国纪录影片《帝企鹅日记》里，奥摩克的冬天。
奥摩克持续九个月的冬天，寒冷，漫长，除了冰雪，很少有生物能够在那里生长。然而每年，那些企鹅会从海洋里上来，集合起全部族群，排着长队，经过长途旅行，去奥摩克过冬。那里便仿佛是企鹅们的圣地。它们远远看见的时候，都如同游子归家一般的欢喜和情不自禁地快跑。接下来便是企鹅们一年中最盛大最欢乐的时光，解说词里面称那是它们的舞会。在跳舞中，它们彼此找到一年里的伴侣，结成夫妻，孕育新生命。
只是在这部影片里，我才知道，企鹅竟像骆驼一样，在身体里存储够两三个月的食物，在集体返回海洋以前，企鹅爸爸们和企鹅妈妈们分别留守和返回海洋去捕食，往返一次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
小企鹅生下来还在壳里的时候，会和爸爸妈妈共同呆一段时间，但非常短暂，它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孵化的工作是由爸爸们来承担的，妈妈们留下丈夫和孩子，又结队返回冰封的海洋，从它们熟悉的入海口跳下去，潜入深海去捕食。等它们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藏在爸爸腹下绒毛里托在脚背上的企鹅蛋已经变成了不断好奇地伸出小脑袋的嗷嗷待哺的小企鹅了；在寒冷和饥饿里围成紧密的圆形队伍不断地旋转方向抵御大风雪的企鹅爸爸们，也都到了生命的极限，快要坚持不住了。它们不断地翘首望着海洋的方向，直到看见企鹅妈妈们远远的身影。
在这一次次的会合里，彼此的心里都是既欢喜又不安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谁会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但那哀伤的事情总免不了是有的。妈妈们有在跳出海面之前，被海豹吃掉的，就永远回不来了。这样，那一对没有盼到妈妈回来的父子会很伤心。爸爸们也有没能耐过寒冷与饥饿而倒在雪地里的，夭折的小生命也很多。这样，那个见不到自己孩子或丈夫的妈妈会更加伤心与孤单。
又一次短暂而欢乐的聚会以后，爸爸们和妈妈们便换了班，妈妈们留下来带小孩，爸爸们又结队返回海洋去捕食。
爸爸们回来的时候，小企鹅们已经长成了大小孩，它们或在雪地上嬉戏追逐，或藏在妈妈腹下温暖的绒毛里不肯出来。这时候，寒冷的季节已经过去，再次欢聚以后，企鹅们又像来的时候一样，排起长长的首尾不能相见的队伍，开始了返回大海的长途旅行，队伍里多了一路嬉闹的小企鹅们。
影片解说词里，将这驻守极地千百上万年来古老的生命族群，一年一度在海洋与陆地之间的长途迁徙，称为一个爱的约会。这温馨而拟人的内心独白样式的解说，在极其沉默的企鹅们和极其严酷的奥摩克之间，显得那么切贴、深邃，仿佛永恒一般真实而纯粹。
几千年世世代代的人类文明，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和寻求，人类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爱与和谐的真谛。这永恒之爱的真谛，人不独在人类的生命中得以发现和印证，也在-切生命一切事物之中得以发现和印证。特蕾莎修女说“活着就是爱”。基督教教义里面关于爱的释义，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无止息”。
这部曾感动不同国度无数人的影片，是从极地企鹅这一生命族类中发现和印证永恒之爱的，所以叫这生命之旅为“爱的约会”。
奥摩克企鹅的生命延续，竟是那样艰辛：迁徙的路途遥远漫长，单调枯燥，没日没夜，无声无息，企鹅们一摇一晃笨拙的脚力，既不急躁，也不停息，它们保持着天然的秩序和默然的耐性，以此顺应自然的法则，因为任何偏离而无法回归到这秩序与耐性之中的生命，很快就会被冰雪与黑暗吞噬掉；孕育生命的过程也是一样，同样漫长的风雪极夜，是对企鹅之爱最极端的考验，路途之上曾经迤邐井然的队列，在奥摩克最寒冷的怀抱里变换成一个最紧密的背风旋转的同心圆，这圆阵之中积聚的体温，保全和保护着每一只企鹅和它们托在脚背上裹在腹下绒毛里的小企鹅的生命。这里，无论是在最外面用背扛着风雪的还是在最里面几近窒息的，全都一样，除了偶尔抬起埋在胸前的头，望一眼依旧黑暗的长天和依旧沉寂的朝着海洋方向的来路，然后又朝胸前埋下去，没有更多的骚动与不安，也没有因为取暖的位置不同或不公而发生任何拥挤与冲突，或许是不独来自它们自身生命而更多是来自非常古老的祖辈生命传承之中的记忆，使它们彻信，在这默然的、不懈的坚持和圆形的秩序里，终会等到风雪停止、黑暗退去、太阳出来的时刻。
当此时刻，直至它们再次列队返回海洋，企鹅的族类一如既往地完成了一次新的朝向久远后世与未来的生命传递，同时也一如既往地在这里留下无数长眠不醒的同伴的尸体。
奥摩克之于南极企鹅，犹如耶路撒冷之于基督徒一样神圣而神秘。自古以来，这里是它们的诞生地，也是葬身地。这怀抱，因为有漫长严酷的冬天，所以有恒久彻底的爱与温暖。在自然界之中，企鹅的生命并不强悍与博大，然而它们以此爱与温暖，却得以在这众生命能远离且远离的极地，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大自然的法则岂不神圣而神秘。
写于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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