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到台湾旅游的时候,经过“荣民之家”,三三两两的老人在路上,大巴车放慢了速度,导游介绍说,台湾的“荣民之家”,类似于你们大陆的“干休所”,只是我们不讲级别,当过兵的都可以来住,你看他们,老态龙钟,这些人都是从大陆来的,无依无靠,没有办法,只能在这里等死。
我看到妻子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慢慢驶过的“荣民之家”大门,又转身歪头看那些蹒跚行走的老兵,眼里慢慢涌上了泪水。
我知道,妻子心里很难过,因为她的亲舅舅,我岳母的两个哥哥,1949年随国民党军舰到了台湾,一别就是几十年!直到1980年代末,台湾老兵被允许回大陆探亲,妻子的两个舅舅才踏上了家乡的土地,那个大舅已经在台湾娶妻生子,小舅一直单身,两人分别回到青岛,也都回农村老家胶南去看了看。
记得当时我女儿上幼儿园,我们一起陪台湾来客去崂山,爬山路上女儿嚷嚷腿疼让我背她,岳母说也不怕你舅老爷笑话。那些年,两个台湾舅舅经常回大陆,当然,主要是单身小舅,他回来的次数更多,在青岛住得时间更长,我们打交道也最多,我知道小舅最后几年是在荣军院度过的,也就是眼前的这一座。
“咦,那不是咱小舅吗?”我指了指拄拐杖的一个老头,他正弯腰慢慢挪步。妻子挥手打了我一下,“胡说什么!小舅已经去世了!”
小舅去世我当然知道,逗逗妻子说话而已,不能让她把伤感憋闷在心里。妻子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趴在车窗上的身子转了过来。是的,在台湾,在“荣民之家”大院门前,眼前是步履蹒跚的大陆老兵,我们怎么能不想起小舅!
小舅个子不高,面色红润,眼眉又粗又长,面相像会武功的佛家老师傅。记得他第一次回大陆,岳母家里站满了人,岳母岳父和七大姑八大姨,分田分地真忙,小舅从台湾带了不少东西,岳母一份份分配,慈眉善目的小舅在一旁呵呵笑着,声音有些沙哑。有亲戚拿着金戒指,哆哆嗦嗦,嘴里说礼太重,眼却不断向炕上的一堆东西扫来扫去,那是小舅捎来的旧衣服,西服夹克毛衣裙子,熨烫的板板整整,是大舅一家子让小舅捎来的,他们知道咱这里穷,能穿的旧衣服更实惠。
那时候和台湾没有直航,小舅和大舅回青岛,必须绕道中转香港。遇到大舅或小舅回来,妻子家里马上热闹起来,青岛的一帮亲戚都跟着沾了光,我家里用的日本松下微波炉,日立吸尘器,还有女儿的卡西欧电子琴等等,都是妻子用侨汇券买的,两个舅舅入境有购买进口家电的指标,免税商店提货,这些家电全是日本原装,有些奢侈品的味道,让很多人羡慕。那个微波炉我们几乎天天用,特别是加热食品,离不开了,用了几十年竟然完好如初,日本货真他妈的耐用。
两个台湾舅舅虽然是亲兄弟,但我看他们的性格差异很大,大舅更夸老,皮肤松弛,脸上有老年斑,平时好像不大爱说话。小舅不大显年龄,整天嘻嘻哈哈脾气随和。我经常问他们一些台湾的事儿。我知道大舅参加过澎湖岛还是什么岛的战役,那是国民党逃到台湾后与大陆的第一战,气势如虹的解放军准备一鼓作气解放台湾,我问大舅当时怎么个情况,解放军登上岛了吗?
大舅说,我们驻扎的岛在后面,前面的与共军干上了,许多战友后来说,共军那些木船,被风浪打沉了不少,在海上又被咱的军舰打沉一些,剩下的还没靠近,又被咱岸上的火力给灭了,那些破木船想登岸,根本就不可能,共军的人海战术用不上。大舅说,真惨啊,前边的弟兄都不忍心打了,共军死的人太多了,附近的海水都染红了。唉,大陆真不该打那个仗,准备仓促,跑那么远过来,在海上用陆军跟海军打,靠近岛也不知道怎么登陆,这不是白白来送死吗?
从那以后,你就退役了吗?我问大舅。
是,大舅说,我虽然没开枪,但想起那片染红的海水,总是睡不着觉,战争有什么好?死的都是人,而且都是咱中国人,有什么意思!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啊!我比你小舅回地方早,现在多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孩子还和大陆做贸易,你那些表哥表弟,有时候回来,他们都住宾馆酒店,不愿麻烦他姑姑。
后来我见过大舅的两个孩子,弟兄俩住在青岛海天大酒店,其中一个表弟爱好集邮,委托我买过一些大陆邮票。
小舅孤苦伶仃,他在部队多呆了几年,是台湾第一条横贯东西的穿山公路建设者。
听岳母讲,小舅在台湾做过小买卖,卖过馒头水饺馄饨,业余时间打打麻将,和一帮老邻居关系不错。
岳母说,两个台湾哥哥可把她害苦了,1949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岳母都被折腾一番,说是有“海外关系”,两个哥哥是国民党兵,是共产党的敌人。有一次岳母被揪到台上批斗,让她交代国民党哥哥有没有来过信,他们是不是还想反攻大陆。岳母老实交代,两个哥哥杳无音信,就是想找,互相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啊。
两个舅舅自从来过青岛,也算拉开了回故乡的序幕,大舅自然来的少些,他在台湾毕竟有家有室,小舅无所谓,来回一身轻,亲妹妹在大陆,对他照顾无微不至,我看到岳母为调节饭菜花样,不辞劳累,那时候我和妻子、孩子,经常在岳母家吃饭,跟小舅沾光。
可能小舅单身时间长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花钱有些大手大脚,为此岳母还埋怨小舅,比如小舅大咧咧地送给邻居金耳环,或者在餐馆用美元结账,挥手说零钱不用找了,还答应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捎进口电器……岳母说哥哥哎,你在台湾挣点钱也不容易,回来趟别全分了,可以考虑找个老伴,老了能互相照应,起码你应该存点钱,留个后手养老吧!
小舅总是憨憨地笑笑,说一个人习惯了,再说在台湾找个太太也不是小事,结婚也好,同居也罢,我那点退伍养老金,这些年做点小买卖,只是生活轻快些,打牌有点闲钱,哪敢想那么多!
我印象深的是小舅修公路,小舅说当时他们几十万老兵,浩浩荡荡去修公路,台湾总统蒋经国亲自出马带队,那些老兵们起早贪黑,开山炸河,不容易啊不容易!小舅摇摇头,两道剑眉往上翘着。小舅说我们当兵的没有孬种,大陆回不去,我们大部分人没成家,把一辈子交给台湾了,死心塌地。
我对台湾很好奇,经常问小舅各种问题,为什么台湾是亚洲四小龙?你们的生活水准怎么样?文化娱乐都有什么?台湾哪里好玩?风景漂亮吗?
小舅说外甥你问得太多了,我一个穷当兵的哪里知道!反正台湾比这里富裕,你们大陆还是太穷了,别的不说,把金银首饰看得那么重,至于嘛!
情况在不断变化。岳母家平房拆迁,搬进了楼房,小舅回来住的条件好了,起码有了卫生间,不用跑大茅房,原先国棉一厂宿舍上百户居民一个厕所,小舅每次解手都别扭。再说这里慢慢挣钱多了,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吃的越来越丰富,小舅惬意地唠叨,说每次回来血脂又高了,身体发胖。
台湾小舅经常延长居留期,快到时间了,岳母让我到公安局去递一个申请,说小舅身体不好,需要在大陆妹妹家看病疗养。我记得公安局都是批准,老头老太太,没什么政治原因,多住个一月两月,无伤大雅。
后来岳母有些草鸡了,在家里嘟囔,你小舅什么也不干,我一天到晚给他忙吃的,可累死了。这次就别延期了,该回就回去吧。
近几年,大陆发展经济红红火火速度挺快,绿色的台湾呢,一如既往地稳定,小舅的那点养老金,在台湾当地生活不成问题,但在青岛就不像个“款”了,他回来一趟波澜不惊,再也没有那些包围的各种亲戚。再说免税店取消了,外汇券也作废了,那些进口家电,满大街都是,小舅早些年回来探亲的优惠政策,基本上没有了。
其间我岳母一度想撮合他台湾哥哥在青岛成家,张罗介绍,可小舅还是回了台湾,说这边虽然生活好了,但雾霾严重,食品污染也厉害,到处是假冒伪劣坑蒙拐骗,他越来越觉得还是台湾好,在那里心情也愉快。
有一次他在青岛,去一个单位机构办事,进门时被盘问了半个多小时,门卫还拿着他的台湾护照反复打电话请示,最后小舅也没进去那个大门。小舅非常气愤,说在台湾,政府里面的人谁敢这么做?他们都是颠颠地讨好选民,没有咱老百姓,他们政府什么也不是,我们台湾老百姓进政府,大门四敞大亮,可你们大陆,戒备森严,我很不习惯!
小舅第一次自己提出来不延长居留期,第二年竟然没回来,岳母打越洋长途电话问,小舅说已经习惯了台湾生活,“荣民之家”条件待遇都不错,他不愿跑来跑去折腾了。
小舅直到在“荣民之家”病故,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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