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师不拖堂,徐迟这个时候应该收拾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们学校十一点五十五下课。从学校到这儿,步行只有十分钟的距离。
徐迟是苏曼丈夫徐迅的堂弟,现已读高二,早在高一下学期时就入住到她家中来了。起先徐迟和其他大部分从农村考入县重点高中的寄宿生一样,刚进校时吃住都在学校,等到那学期结束,外表俊朗、处事干练的徐迅带着新婚半年之久的妻子苏曼回乡下老家过年时,徐迅的父亲和他唯一的叔父,也就是徐迟的父亲——这个早年丧妻,外表看起来比徐迅的父亲似乎更显衰老的汉子,双双到徐迅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他们两家都是单传,这个堂弟你得像亲兄弟一样来对待。兜转了半天,原来只是学校食宿条件不好,当然更主要是——徐迅年过半百的叔父叹着气说——主要是学校伙食的开销太大——两老人商量着能否让徐迟这几年高中就在徐迅家吃住。当然,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徐迟的伙食费还是得交的,但总归比在学校里好得多。这几年在外做啤酒销售发了迹的徐迅是村里人人称道的对象。翻身不能忘本,两个善良的老人这样对徐迅说,怎么着也要把徐迟从农村给牵带出来。
“我算什么呀,徐迟日后的出息比我大着呢。”徐迅说。徐迅这方面是没问题的,苏曼也是个软心肠的人,很快徐迟就从学校搬出来,住到他们那个拥有一百四十多平米面积的家来了。苏曼最初对徐迟印象只是一般,尽管徐迟和徐迅两人外表酷似,但一脸书生气的徐迟有时会显得过分沉闷、腼腆,尤其在见到这个还有点陌生的嫂夫人时。苏曼有时私下里对徐迅说:“看到徐迟,我就想象你从前的样子,是不是也这么腼腆呢?”
徐迅便摇摇头笑道:“哪啊,我从小就油得很,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读书人都是这样腼腆的。我们徐家就指望着他考大学了。”
其实考上县重点高中来的徐迟当初求学之路也并非完全一帆风顺的。八岁入小学,那时也调皮贪玩,成绩一直中等偏下,甚至到升初中时还不小心留了一级。但或许是那次的留级让徐迟一夜长大,后来徐迟的学习成绩一路飙升。徐迟刚进高中时,因为个头高大,老师把他的座位分在了最后一排,但第一次月考之后他便被调到前排来了。
年过十九岁的徐迟在苏曼家入住已满一年了,但每次放学归来,他在这位长他七岁温柔贤惠的嫂夫人面前还是话语不多。不过比之刚来时,徐迟身上的那种拘谨却是少多了。偶尔他也会把在学校里看见听见的好笑好玩的事用了不动声色的简短的语言告诉给苏曼来听。苏曼常常会被他的叙述逗得捧腹大笑。徐迟只是低头淡淡而笑,但在心里为能让嫂子快乐却充满了开心。苏曼直觉里徐迟应该是比较健谈的人,只是因为作为一名学生的固有的内秀,和在她这位嫂夫人面前的未能完全消泯的矜持,让徐迟开朗的一面长期抑制着。
半年前徐迅把啤酒销售业务扩大到了省外,便长期驻扎外地,只能每个月回上一次家了,每次回家最多也只是呆上三四晚就走。苏曼记得徐迅刚离家那阵,有几回把远远从小区门口走过来的徐迟错看成是徐迅。久了她就渐渐习惯了徐迅的不在,也习惯把徐迟看作是家中的一员了。有时徐迟逢上周末回乡下老家的时候,苏曼会觉得有些不自在。
苏曼解下围裙,穿过客厅走到南面的阳台上。从这里可以望到她所在小区的入口。有时她走上阳台时正好看见徐迟走在小区入口处,有时她看见徐迟已走到阳台下来了,徐迟便仰头冲她笑一下,轻喊一声:“嫂子!”于是苏曼就折回饭厅,然后打开电饭锅的锅盖开始盛饭。徐迟敲门进来,做的第一件事只是放下书包洗手吃饭。
苏曼在阳台上等了老半天,都未见到徐迟的身影。正是明媚五月的阳光,并不灼热,但苏曼心里感到了些许的担忧和焦躁。她怕自己是看错时间了,折回客厅抬头看了看挂钟,分针都已指向十二点三十五了。她再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再核实一下,没错,十二点三十五。
苏曼拿了钥匙,带上门,准备下楼去路上迎他。当走出小区门口时,苏曼远远地便看到徐迟正低头站在路边,跟着站在路边的还有一个女孩。两人好像都小声谈论着什么。苏曼轻轻走了过去,在距离徐迟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徐迟才猛然发现了苏曼,脸腾地便红了起来。他挪了挪脚步,和那女孩拉开一点距离,然后向苏曼怯怯地喊了声:“嫂子!”
苏曼没有应他,打量了那女孩一眼。一个模样挺周正的女孩。
那女孩看见苏曼走过来旋即便转身离开了。苏曼转身对徐迟说:“快回家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徐迟沉默着跟在苏曼后面回到了家。两人坐下来吃饭。徐迟等着苏曼开口问及他和那女孩的事,可苏曼只顾吃饭,且和平常一样不时往他碗里夹菜。
“嫂子,”徐迟自己首先沉不住气来,终于先开口说,“我和刚才那女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真是傻孩子,我没说你们之间有什么啊。”苏曼笑了一下,“不过,以后你下了课准时回来,还有几个月就高三了,我不希望你在这样的节点上分心。”
“班主任今天下午最后一堂课开家长会,点名要我家长一定到。”仿佛是犹豫了好久,徐迟接着说。
“哦,最后一堂课是几点钟?回头我要跟单位请一小时假。”苏曼说。苏曼记得这是第二次去学校开家长会了。
苏曼开完家长会回到家时,徐迟正在他房里写作业。苏曼问他:“作业快写完了吗?”徐迟点点头,说:“差不多了。”
“这段时间你学习下降,是什么原因?”待徐迟把写完的作业都装进书包,苏曼试探着说,“不会真是因为今天中午见到的那个女孩吧?”
“不是的,嫂子。我和那女孩真没什么的。”其实在徐迟心里,嫂子苏曼是他见过的最美丽最贤惠的女人,他偶尔会暗想着日后找女朋友得以嫂子为参照。但这种意识在徐迟心里是朦朦胧胧的,他也无从多想,更无从让苏曼来知道这些。
“上次的月考有两门功课几道题大意了,其实我都会的。”徐迟补充说。他对自己的学习还是满有把握的。
“我已经征得你班主任同意了,以后你的晚自习不用去学校了,就在家里复习。”苏曼说。
“哦。”徐迟应了一声。其实他晚上也不大想去学校。教室里常常是闹哄哄的,他喜欢相对清静的环境。可是,他一直担心这会给苏曼生活带来更多不便。而况,电扇、电灯的花销又得多笔支出。当然,他知道嫂子苏曼不会来计较这些锱铢琐细的。这一年多来,她从经济上已为他贴补了许多。大恩不言谢,他回馈给她的只有内心的敬重。
吃过晚饭,徐迟在他那间房里看书,苏曼便回自己房里把门带上,一个人调低了音量看电视。到九点半左右,徐迟便离开房间去卫生间洗澡,顺便把自己的衣服搓洗头遍再丢进洗衣机里。苏曼说过好几回她会来帮他洗,可是他哪里好意思,本来吃住在这里就觉得已够麻烦她了。
次日徐迟去学校上课,中午苏曼下班回来做好了饭菜照例等他。趁便她打扫了一下房间卫生,在收拾他房间时,苏曼发现一张对折了的纸遗落在桌脚。她捡起来看时,发现是一封信。那娟秀的字迹,一看便知是一女孩写给徐迟的。苏曼只草草看了一下,信的大意无非是那女孩对徐迟学习方面敬佩之类云云。从内容可以推断那是女孩初次写给徐迟的信。信末所署的日期只是在前几天,月考之后。
是啊,像徐迟成绩这么优异,外表又这么帅气的男孩怎可能没女孩喜欢呢。但苏曼同时也明白了,徐迟上次的月考的确与昨天见到的女孩及这封信并无必然关系。
徐迟准时就回到家来了。他进房间放下书包的时候,看见被苏曼捡起放在桌角的信,脸“唰”地就红了。
“对不起,我是无意中看到的。”苏曼说。
“没关系的,嫂子。”听到苏曼向自己说“对不起”,徐迟有些惶恐。他当着苏曼的面漫不经心的表情把那封信撕掉丢进了垃圾篓里。
因为上次月考的不理想,徐迟这段时间用餐时间都不敢和苏曼说些玩笑之类的话,直到六月的再次摸底考试,成绩上去了,徐迟才敢松口气。他觉得起码向苏曼交差了。先前徐迟觉得自己考大学的目标是为自己的前程,也是为给老家的父亲一个交代,而现在需要交代的人里又多出了一个嫂子苏曼。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处里,嫂子苏曼甚至比堂兄徐迅在心中的位置更高。
放暑假的那天,徐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乡下老家。那天苏曼同时接到徐迅电话,说是当天赶回家来,苏曼便让徐迟晚一天离开,兄弟俩见面叙叙话。徐迟答应了。
徐迅临近傍晚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久别重逢,苏曼当即就想上去给丈夫一个拥抱。可是徐迟在场,苏曼只好抑制着兴奋,在厨房里忙活。
徐迅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徐迟最近学业等的情况。徐迅的业务太繁忙,他们的谈话总是被徐迅不断的来电铃声给打断。
吃罢晚饭,一身疲倦的徐迅早早去卫生间冲完澡进卧室。苏曼让还在房间里温习功课的徐迟早点休息,随后也洗了澡进自己屋。苏曼向徐迅提起想要个孩子的话。徐迅说等等吧,别影响到徐迟,等他毕业离开读大学后再说吧。两人情意缠绵了良久,苏曼穿着睡裙起身去客厅给徐迅倒杯水。不想推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
原来徐迟正黑灯瞎火地站在客厅,仿佛却才就从她房门口踅转身。
“你……在干什么呢?”苏曼怔了一下说。好在徐迟房间里的灯光折射不到这儿,遮掩了两人的尴尬。
“我……正准备去洗澡。” 徐迟抖了抖手上的衣服,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苏曼轻轻“哦”了声,按下客厅吊灯的按钮,然后找杯子倒水。
薄薄的睡裙把苏曼身体的曲线显露出来。徐迟还是第一次看见苏曼穿这么单薄的睡衣,内心忽然一阵莫名地紧张,赶紧撇过脸逃进了卫生间。
“徐迟,洗完澡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苏曼说。
“哦。”徐迟在里面应了一声。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这个平日只装着化学几何物理英语单词的脑袋,这刻装着的竟全是嫂子婀娜的身影。
徐迅一大早就起床了。徐迟也一大早起床,和徐迅同时出门。苏曼顿觉心里空落落的,她头一次应对这样一个人独处在家的夏天。好在白天上班和同事在一起说笑着就过去了,只是到了周末她觉得特别难熬。她拨打徐迅手机,想得到他安慰之类的话,但每每听到的总是匆忙应对的声音。幸好没几天单位派她去外地出差,苏曼便借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而这在徐迟上课期间是一律被苏曼找借口逃避的。
八月底徐迟返回县城来了。正是大热天,苏曼开门的时候,看见徐迟穿着的白衬衫因汗水的浸渍都粘贴着胸前了。一个多月过去,徐迟变黑了,变瘦了。
苏曼有点心疼他,但更多的还是满心欢喜,这种欢喜不亚于前几次徐迅从外地的回来。
徐迟上高三了,学习变得更紧张。但一切终归都在有条不紊的秩序里进行。每天中午,苏曼下班后回到家,烧好了菜,有空就踱到阳台上,然后等着徐迟回来。徐迟的身影总是准时地出现在小区门口,然后在苏曼的眼帘里一步步向近处走来。这几年的高中生活,让徐迟的步速训练得几乎比家里墙上的那只挂钟还准确。而这些年的相处,让徐迟和苏曼的日常生活充满了默契。
从小缺乏母爱的徐迟渐渐感觉到自己竟很有些依恋这个温柔贤惠的嫂子。除了在校上课,徐迟的课余期间全留在了家里。他喜欢自己留在房间看书时,苏曼在客厅、在厨房忙忙碌碌的身影;他喜欢到周末,他趁着放松大脑的时间和苏曼一起在厨房一边择着菜,一边听她和自己聊些关于高考之类哪怕就学习来说并不轻松的话语;他尤其喜欢每次放学回来走进小区门口,远远地望见苏曼站在阳台上等候自己的情景。有时阳台上见不到她,他会有点小小的心慌,怕是她单位加班什么的。可是,这几年一路过来,苏曼几乎每天都笑意吟吟地做好了饭菜打开家门迎他进屋。
生活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静中继续着。很快徐迟迎来了六月初的第一次高考。高考的前一个月,徐迟的衣裤几乎全让苏曼给包下了。而高考的那三天,苏曼特意向单位请了三天假,亲自用电动车把徐迟载向考场。徐迟的父亲高考头天也来过一趟,但因为家中农事繁忙,也因为看到苏曼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内心所感到的踏实,觉得自己在反而碍事,次日上午就回乡下去了。
那三天苏曼没有当场过问徐迟的考试情况,怕给他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徐迟的神情也一直显得很凝重,苏曼都不敢和他多说话。直到最后一场考试完,徐迟到学校拿来估分表的时候,他才有些喃喃地对苏曼说:“完了,好几门功课考砸了。”
这是苏曼没有预料到的。一直她都以为徐迟考取大学应该是稳操胜券的事情。考完估分出来,和专科录取还要相差十多分。苏曼安慰他:“别担心,这只是预估的分数,真实考分也许不是这样呢。”
考分要等到六月底才出来。可徐迟了解自己的状况。他有些心灰意懒,草草填了志愿表便回来收拾东西回乡下。苏曼想留他在县城呆几天,徐迟心情不佳,不好多停留,再说乡下的农忙时节快到了,他得像往年一样回去帮父亲干农活。
徐迟的离去让苏曼心里又空落落的。徐迟回乡下的期间徐迅来了一趟家。依然是来去匆匆,苏曼甚至都不敢对徐迅的回来抱多大欢喜了。
六月底学校放榜的那天,苏曼估摸着徐迟会来学校的。她想徐迟可能会先行去学校,然后再上她这来。可是等到了傍晚,太阳都下到山的那边了,苏曼仍没有见到徐迟的身影,于是她干脆去徐迟的学校走上一趟。
学校入口处两边的黑板报上已公布着学校各考生的名单及高考成绩。苏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好容易搜索到了徐迟的名字,和他当初的估分竟毫无差别。
挨到周末的时候,苏曼回了一趟乡下。天气燥热得不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偶尔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
苏曼先去看望了自己的公婆,然后再去徐迟的家。正是午饭的时间,苏曼过去时,恰好看见徐迟正拿了碗筷准备和他父亲一起吃饭。一张陈旧的木桌上摆着一碟腌菜,一碟豆腐乳,一盘看去不太新鲜的芽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徐迟仿佛比往年夏季农忙完返校时见到的还要消瘦许多。苏曼忽然感到心被什么轻轻地刺了一下。徐迟看到苏曼的一刻,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这个曾朝夕相处的嫂子此刻已和他相去天渊般遥远。
“嫂子!”嗫嚅了半天,徐迟喊了声。
“是侄媳妇回来了。不早过来,都没什么招待你的。”徐迟的父亲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苏曼知道那是强压抑着儿子高考落榜之痛的勉强笑容。
“怎么没去看榜呢?”苏曼说。她不想提这个话题,可是她知道终究绕不过这个话题。
“都落榜了,看有什么用?”徐迟父亲说。原来徐迟早从其他同学那里探听到了自己的考分。
“接下来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在家种田呗。他就天生这个命。”
苏曼看着沉默的徐迟,对叔父说:“他这次只是发挥不正常,让他再复读一年吧。明年再来过。”说完这话,苏曼瞟了一眼徐迟。她感觉到徐迟的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本能地反应到那是一种希望的光芒。
“侄媳妇,自家人不说见外的话。我倒是有心让他也复读一年,可怕到时又给你添麻烦。”
“叔父您这话见外了不是?能给我添什么麻烦呢?徐迟现在不在我那,我反而不习惯了呢。”苏曼知道徐迟父亲的心事,徐迟这些年到她家吃住且不说,在经济方面也是给过徐迟不少帮助的。人家亲兄弟之间恐怕未必这么待见呢。苏曼的好人品徐迟的父亲早就在村里传扬出去了的。
九月的时候,徐迟终于又踏进了学校的大门。这一年里,徐迟每天的作息都在按部就班里进行,他知道这次他输不起了。经过了一次高考失败之痛,徐迟对一切仿佛都格外珍惜。他珍惜坐在课桌前聆听的老师的每一堂授课,珍惜课间时那短短的用来做眼保健操的十分钟。他更珍惜的,是每天站在阳台上的来自嫂子苏曼的等候。经过了这个漫长炎热的夏天,苏曼在徐迟的心里仿佛更加重了分量。
日日紧张又充实的生活,让徐迟感觉这接下来的一年过得飞快。又是一年夏天到来,即刻又面临着高考。徐迟房间那把陪伴了他好些年的台扇在最后的这段日子,仿佛也有了感应似的拼命吱吱嘎嘎不停转着,为他扇去身上心上的燥热。
紧张的三天终于过去了。这次徐迟心里是满有把握的,但直到最后的考试完,他似乎都眉头紧蹙着,害得苏曼一直替他捏着把汗,直到他去学校拿了估分表,核实了各科考试科目,慎重估了分他才舒展开眉头。
“来,今天嫂子炒了几个好菜,提前为你庆贺一下。”晚上,苏曼对徐迟说。
“为时过早呢。”徐迟比较谨慎。
“那不也是迟早的事么。” 苏曼拧开了徐迅留在家里的啤酒递给徐迟。
“谢谢嫂子。”徐迅拿起啤酒瓶一饮而尽。
苏曼惊讶道:“看不出来你还这么会喝。”
他们聊了一会填报志愿的事情。徐迟的话语忽然变得多起来。这么些年,徐迟头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陶醉。他看着苏曼,从前他的目光从不敢在这个他敬重有加的女性身上多逗留。可这刻,他的目光专注在她的脸上。他觉得她额前的一缕刘海在夏风的吹拂和灯光的映衬下更增添了女性的柔美。
“嫂子,你真美。”徐迟说。他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先吓了一跳。怎么在嫂子面前突然这么放肆来了。
“是吗?”苏曼笑道。苏曼看着喝得有些微醉的徐迟,仿佛头一次发觉,徐迟已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个大男人了。
“徐迟,你生日是哪天?”苏曼说。
“还有半个月,整整半个月,我就虚度二十二了。人家二十二岁都大学毕业了,我连大学门槛什么样的都没见过呢。”徐迟忽然变得话多起来,仿佛他要把高中时代压抑的余绪全释放出来。
“这不是早晚的事嘛。你是大器晚成呢。我听人说‘早慧早衰’,提早进大学也未见得是好事。”苏曼掰着手指头盘算着,“你的生日就在六月?你看嫂子多疏忽,都从没给你过过生日。今天是六月九号,过半个月就是二十四号,那天嫂子来为你过个生日吧。”
“不,嫂子,别对我太好,我一直觉得受不起呢。明天填完志愿表我就回去,等二十八日放榜那天再过来吧。”
吃完晚饭,苏曼让徐迟早点洗澡回房休息。苏曼随后也回自己开着空调的房间。她忽然睡不着。她聆听着对面徐迟房间里那把台扇传来的吱吱嘎嘎声,想着徐迟回去之后,这空旷的屋里又只自己一人,为徐迟欢喜之余心里不觉又有些淡淡的惆怅。
半夜的时候,苏曼迷迷糊糊被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吵醒。她以为是徐迟忘了关水龙头,起身出去时,发现卫生间的门关着,徐迟在里面冲澡。
“怎么了,半夜洗什么澡?”苏曼按下客厅吊灯的按钮。
“嫂子,电扇不知怎么坏了,我热得受不住了,才又冲过一个澡。”徐迟说着,穿着短裤从卫生间出来,光着的膀子还留着未擦净的水迹,看到穿着轻薄睡衣的苏曼时,两人彼此都不觉怔了一下。
“电扇坏了?”苏曼到他房间,检查了一下开关、插头,都没用。
“幸好是今天,若是昨天都有可能影响高考呢。”苏曼说,“敢情这电扇都跟你有感情了,知道你要读大学,就以拒绝工作来报答呢。呵呵。”
徐迟走进房间。
“这么热的天能睡得了吗?还是把席子铺到我房间地板上去吧,那儿开了空调,凉快。”苏曼想了想说。
“这……不好吧。”
“嫂子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在徐迟犹豫的时候,苏曼把他床上的席子卷起来再铺开在自己房间窄窄的地板上。
“喏,”苏曼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丢给他一床毛毯,“搭在身上,开空调睡容易着凉的。”
徐迟接过毛毯,只放在了一边。他享受这炎热的夏天里吹过来的凉爽的风,尽管这不是自然风。
也许是前半夜没休息好,徐迟很快就睡着了。苏曼起身下床,帮他把毛毯盖在他身上时,忽然听到徐迟喊着:“嫂子,嫂子!”
苏曼以为他醒着,应了声:“怎么了?”然而过一会见他仍只是睡着,才知道他是在梦呓。
苏曼一觉醒来时,徐迟连同铺在地上的席子已不在房间,昨晚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也折叠得平平整整放在了床角。她起身换过衣服,推门出来,看见徐迟正站在客厅外的阳台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还没从高考回过神来?”苏曼说。
“我在这儿吹风呢。呵呵,自然风,比空调里凉快着呢。”徐迟说。
“是吗?”苏曼说,也走到阳台上。微凉的夏日的晨风轻轻撩拨着她未及梳理的有些凌乱的长发。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都在沉寂里。他们几乎不约而同朝小区门口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一栋楼前有位穿着橙色工服的保洁员在轻轻打扫着马路。
徐迟轻轻喊了一声“嫂子”,然后将目光落在她的双眸上。
苏曼“嗯”了一声,她感觉徐迟的身体好像在微微颤抖,心不由“倏地”跳了一下。那传递过来的不自控的体态语言瞬间里让苏曼获得一个信息:这刻在徐迟的眼里,这一声“嫂子”已超越了亲情间的意义。在他和她之间,好像有种什么东西,在昨晚之后在今晨之始悄然发生着改变。
苏曼离开阳台去厨房做早餐,徐迟去盥洗室洗漱。两人吃早餐的时候却不如昨晚那么多话语了。徐迟说:“嫂子,中午不用做我的午饭了,我待会去学校填完志愿表就直接回家。”
苏曼本来想说:“你就那么急着回家孝顺老爸去啊?”转念便说:“那你生日那天再来?”
“我还是等二十八号再来吧。”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对苏曼仿佛成了一种煎熬。好在最难熬的是时间,最易熬的也是时间。二十八号终于到来。当客厅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在十二字上重叠,苏曼终于听到了久违的敲门声。
苏曼打开门,呆呆地看着门口这个已不知觉里长大、目光里同样折射出对自己思念的男孩,忽然有种想上前拥抱的冲动。可她克制了。
“快进来,刚做好饭菜等你呢。”苏曼笑道,“怎么样,分数出来了吧。”
“嗯,比当时预估分还多出十多分呢。”徐迟兴奋地说。
“现在就等下发录取通知书吧。”苏曼说着,像变戏法一样从徐迟先前住的房间捧出来一个大蛋糕:“嫂子为你补过一个生日。”
徐迟竟忽又变得腼腆起来,记忆里他还是头次有人为他过生日。他低着头,说:“嫂子,下午我还得早点赶回去帮爸收谷子呢。”
“哦,也好,早点把这个喜讯告诉家里人。”苏曼说。如果不是上次的电扇坏了,没能抽出时间去买过新的,苏曼会留徐迟在这里再住上一晚,明早动身路上会凉快些的。
吃过饭,尝过生日蛋糕,又坐了一会,徐迟起身告辞。苏曼原准备把徐迟送到小区外面的,可是,就在他们走到客厅门口,徐迟准备开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双臂抱住了苏曼。这顷刻间的举止让苏曼的泪像决了堤一样滚落下来。
“谢谢你,嫂子。”徐迟说着,把双臂从苏曼的肩头轻轻移开,然后转过身。
苏曼奔到阳台上,望着徐迟的背影向着小区门口大踏步走去,然后消失不见。
徐迟录取了北方一所高校。九月动身去报到之前,家里为他置办了十来桌酒席,亲朋好友一起赶来庆贺。徐迅也从外地赶了来,和苏曼双双回老家赴宴。苏曼还特地从商场为徐迟挑选了一套春秋装和一双皮鞋。酒席散后,苏曼和徐迅跟徐迟一道返回县城,然后他们把徐迟送上列车。
“一路保重,记得打电话过来。”苏曼看着走向列车的徐迟,说。
徐迟沉默着点了点头。
徐迟在家里呆了两天,又得离开。苏曼心里莫名地烦,故意找他吵了一架。她对徐迅说:“你走,你走,反正这个家对你就像是旅馆!”徐迅只是笑,宽容着妻子的抱怨。临别前,他想给妻子一个浪漫,拥抱住她在她脸颊轻吻了一下。这个举动不禁就令苏曼回味起了徐迟那天突然里的拥抱,心忽的便紧了起来!
苏曼开始慢慢适应着徐迟不在的日子。她等徐迟的电话过来,告诉她他在高校那边的状况。但几个月过去,终于没有等到他的音讯。苏曼借着看望徐迅父母的名去了一趟乡下,得知徐迟来过一封信,很简短,只是向家里要生活费。
快年底的时候,苏曼单位上要派人出差,巧的是地点就在徐迟所在的那座城。本来领导没有考虑安排她去的,因为往年的出差苏曼总是这样那样的借口给推辞掉。这回的苏曼却在领导面前百般讨巧,最终争取到了出差的机会。她想去看看徐迟,尽管距离放寒假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办完杂七杂八的差事,已近晌午,苏曼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叫了出租车赶去徐迟所在的大学。
找到徐迟还算顺利。苏曼站在男生宿舍门口,看着徐迟从宿舍门口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然后走到苏曼近前。
“嫂子,你怎么到这来了?”徐迟显然颇感意外。
“我来这出差,顺便看看你。”苏曼说。苏曼看徐迟身上穿着的,正是她给他在商场挑选的衣服。已是初冬了,这身衣服显得有点单薄。
“你还好吧?生活有困难吗?”苏曼说。她习惯性地帮他把衣服的拉链往上提了提。可是她敏感地觉察到徐迟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没有,我在这挺好的。”徐迟说,“嫂子吃过饭了吗?”
苏曼正要回答,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生甜甜地喊着:“徐迟,你在干嘛呢?”
苏曼转过身看的时候,一个长相也甜甜的女孩已走到徐迟身边来了,双手轻轻巧巧地就挽住了徐迟的胳膊。
徐迟的胳膊仿佛想要挣开那双玉手,但好像不起作用。
“这是我嫂子。”徐迟说。苏曼并没有也从未想要予徐迟他做错了什么的暗示,可她明显感觉到他不大敢正视自己的眼睛。
徐迟的心里一直有种罪责,那种对苏曼产生的不该有的情愫的罪责。这种罪责在他到另一新环境后正被自己逐渐反思且逐渐回收过去——却在见到苏曼的这刻仿佛被重新拨开。
“哦,你好。”那女孩说,手并没有抽出来。
苏曼没有回答那女孩。她的目光落在徐迟那只被挽着的胳膊上。她陡然想起某年某月,徐迟和一女孩站在路边谈话,被自己撞见时那满脸通红的怯怯的模样。
“我还有事要去办,我先走了。”苏曼说。
“我送送你。”徐迟说。徐迟的胳膊终于从那双玉手里移开了。
苏曼不说话。徐迟也不说话,和她并肩走着。
苏曼想玩笑着说,你这么快就找女朋友了吗?苏曼还想玩笑着说,你不是答应给来电话的吗?可是,她在刹那间觉得一切都了无意义。
“你别送了,安心学习,放寒假早点回家。”苏曼最后说,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三百块钱,“买件棉衣吧,北方的天冷,你要注意保暖。”
“我钱够用。马上就放假了。”她感觉到徐迟又回到了最初的拘谨。
苏曼把钱塞在他手里。
“谢谢嫂子。”
苏曼听到最后他这声“嫂子”。这刻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角色只是一名“嫂子”。她听到这一声“嫂子”里含着他最初对她满含的敬重,只是敬重。这声“嫂子”不再是夏季的某一天的清晨,他站在阳台上凝望着她的双眸喊出的那声“嫂子”。那已逝去的夏天,那瞬息的眼神,短暂的拥抱,已恍若隔世般云淡风轻。原来生活从来不是静止的,时刻都在发生着可见不可见的细微的改变;而生活原本又从来就在按着既定的轨迹运行,从来就都这样波澜不惊。
苏曼回到家里不几天,接到徐迟打来的电话。徐迟在电话那头说,以后和她不必再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了,那边生意不大好做,他的啤酒将全部撤出外地的市场。
徐迅回来后不久,就到过新年了。两人一起去了乡下。苏曼只在正月初一那天见到了放假归来的徐迟。其余时间,只如叔父所说:“他在外面见世面了,家里都容不下他来了,这会又不晓得跑哪玩去了。”
三月里,苏曼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到快临盆的时候,徐迅忙不过来,把苏曼送回乡下老家让母亲帮着照料。徐迟大二寒假回来的时候,苏曼的儿子已两个月大了。徐迟抱起襁褓中的孩子,冲他扮着鬼脸,大声说着:“快叫叔叔,快叫叔叔!”这刻的徐迟在苏曼眼里,又恢复到了刚念高中不久的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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