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本在都市已生活了几十年的我，从不认为自己对于阔别经年的故乡有多留恋。事实年少时的我，为想要逃离故乡的偏僻穷陋常常忧心缱绻。可是，不知为什么，近十年来，我频频做着关于故乡的梦，在梦里总是满心焦灼地想要回到记忆中那驻扎在坡岸边供养了我整个童年的老木屋。我不知道这是否一种梦的反射，年少时对于故乡的想要逃离，却被命运在多少年后以梦境中的归宁还报回来。
起初许多回的梦里，我明明看见老木屋就在眼前，仅相距十几米就可抵达，然而我飞奔的脚步总是慢了那么几步，总是在行将抵达时梦忽然就断了！
许多回这样的场景之后，我终于迎来了自己梦境的突破。最先的一次梦里，我走到了老木屋的门口，大门敞开着，我终于双脚跨入了堂屋，跟着一种沁凉的孤独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只是还未在堂屋停留两秒，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堂屋里的一切，梦迅疾便跟着断了！
之后便又有好几回从故乡的土坡路进入老木屋的相似梦境。只是早先许多回的梦境都依稀迷离。堂屋的大门敞开着，我在满心焦灼里踏进了堂屋。然而进入堂屋后的梦境每每只是那么短暂的几秒。停立老木屋后四方席卷而来的孤独感还来不及浸入内心深处，梦旋即便跟着结束。有一回我进入老木屋，站在堂屋的门口边，看到父亲就在坡岸上。我们相顾了一眼，彼此都缄默无言。然后父亲转头向着土坡路西岸走过去了——那是从前他每次离开家，向着小泊在渡口的航船的方位。
后来，梦里再去老木屋，堂屋的大门却是紧闭着的了。可我知道东面灶房的那扇木门的门闩不怎么牢固——或许年少时的下意识里一直都这样的。于是每次的梦境，我都径直走向灶房。灶房的门果然只是虚掩的——或者只是因为门闩的不牢固我从外面轻易就推开了。我推开门进入灶房，然后关上门，把木门闩好。——我怕闩不牢，在灶房门口逗留好些时间拨弄那个木闩。然后我从灶房的另一扇门走进与之相通的东拖房——那是年少时我常于寒冬睡在床尾给睡在床头的祖母暖脚的那间房。东拖房的屋顶有片明瓦，年少记忆里即便白昼屋内光线也是晦暗的。因而在梦里，自我从灶房进屋起，整个屋子就是阴森漆黑的。先前从敞开的堂屋大门进去仅只是感到孤独，而从灶房进屋，从我不停想要把那扇灶房的门闩闩好那刻起，除却孤独，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我的心。我不知道在自己年少时的家中，缘何会来这样的感受。我从东拖房走进堂屋。从灶房走进拖房再走进堂屋的这个过程，我总下意识地后怕灶房的那个门闩会脱落，门会被打开。我检查堂屋那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大门的门闩是牢固的。可进入堂屋后我并未想到去把大门打开。或许我内心的潜意识里门紧闭着才是安全的，才能以防小偷劫匪等外人进来。然后我又从堂屋走进东厢房。那是母亲的房间，稍长大些后的我也曾跟母亲睡在这间房。走进东厢房后，我首先做的仍是去检查东厢房东面墙那扇通向屋外的门。从这扇门出去跨一步就到了灶房门口。东厢房的门也是虚掩的，我赶紧再次把门闩闩好。
这几乎成了后来我每次于梦境回到老木屋时一成不变的雷同场景：从灶房进入东拖房，然后进入堂屋，进入东厢房。灶房和东厢房通往屋外的那两扇门总是要花费我不少时间才能闩好。在后来越来越频繁的梦里，它们总是越来越难以闩牢，我在那两扇门闩上所花费的时间就越来越长，紧张与不安总是充斥着我每次的闩门动作。
而每次进入老木屋，屋里永是充满了阴暗、孤独，还有莫名的恐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灵魂的某种折射。我没法理解梦中的画面，我更无法认同那是我童年时的某种色彩。事实到后来几次的梦，从灶房进入老木屋后，我试图拉亮了东拖房和东厢房的灯。但那昏黄的灯光并未给梦中的我带来心的晴朗，孤独与恐惧感仍席卷周身。
后来有一次，我刚从灶房推开虚掩的门，便听见东拖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的心涌起一股温暖。似乎灶房的那扇门也很快就闩好了。然后像以往的梦境一样，我从灶房走进东拖房。我竟看见祖母和二姑正坐在床沿边有说有笑。
她们看见我，并未感到惊讶，但也没有向我打招呼。我奇怪自己竟也没有去唤她们，只是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就默然从东拖房走向了堂屋。
走到堂屋我停了下来。我回过头看见祖母和二姑还在那说笑。我不奇怪祖母为何出现在东拖房里——那本来就是祖母的卧榻。但为什么我有好几个姑姑，偏偏是二姑与祖母在那。当我开始产生这样的疑虑时，我已然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处梦中。伫立堂屋的我接着很快意识到，我的几个姑姑之中，只有二姑去世了。是去世了的祖母与二姑在那东拖房里言笑，而我尽管能望见她们，却不能参与进与逝去亲人之间一场阴阳相隔的言笑。因为意识到她们的去世，我很快便又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之后好几回的梦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老木屋的。当我梦见老木屋的时候，梦里的我已然站立在堂屋里了。这几回的梦境，我终于尝试着把堂屋的大门打开。原来打开大门后并非全然如先前那般恐惧。尽管大门外仍一片荒芜，屋内仍是窒息的孤独。
不几天前的夜里，我又一次从梦境走向老木屋。老木屋堂屋的大门依旧紧闭着，但我惊讶地发现，从站着的老木屋的屋外，就能瞥见整个屋子里灯火通明，堂屋、厢房和灶房都燃起了明亮的烛灯。
这次我是从关闭着的大门进去的。在一场梦里，大门的缝隙就让我顺利进入了堂屋。老木屋的屋外仍是年少时的古旧模样，但堂屋和厢房甚至灶房都已重新装修焕然一新，每间屋子都亮着数十盏明亮而温暖的烛灯。
然而堂屋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灵位，灵位的周边还有许多的幽灵走来走去。奇怪，梦中的我竟一点也不害怕那些幽灵。也或许那些幽灵都是我的先祖，都齐聚到我的梦里来？然而梦中的我无从深想。那些明亮而温暖的烛灯早驱散了先前老木屋里的阴森恐怖。我只是想急于知道堂屋中央是谁的灵位。是祖母还是父亲还是我的其他先人？于是我奔过去，却见灵位上有个“秦”字。在梦境里，这是先秦以前先祖的寓意。而实际我们的先祖姓韩，老家族谱上最早一位先人的名字叫韩武功。据传何氏祖先是为避祸患、指河为姓的淮阴侯韩信后人。
我穿梭在屋内那些幽灵之间，与他们互不干扰。我走进东厢房，我试图把那已装饰一新的东厢房的玻璃窗打开。然而一位幽灵走了过来，他跟我开口说话了，他建议我把窗子关上。他的言语是和善的，仿佛这屋里行走的每个幽灵果都是我与我有亲缘的先祖。我听从了他的劝告，然而我手脚笨拙，那位幽灵于是亲自动手关窗。梦里的玻璃窗是平放的。等他关好了窗，我的梦也无故中断了！
醒后我不仍能理解自己的这个梦，但于我这无疑是个充满温暖与光明的好梦。我知道，此后的岁月，我还会再于梦境中回到故乡，进入那幢老木屋。我也相信，那些阴郁孤独将不再，最终那些温暖而明亮的烛灯会一直挂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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