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宝成冲那人嘟囔一句,烦不烦,人家还没睡够呢!此刻,他还以为是在工棚里熟睡,他以为是工厂里睡在同一个工棚里的哪个老几在跟他开玩笑。
但是,他被猛地推了一下,这下他不乐意了,刚要发作,立即呆住了。
他不在工棚,是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窗外吹进一阵凉风,他清醒了,定了定神,记起了自己身处此处境的来由。
他在大姑的工厂打工。工厂生产的是纽扣,那些微不足道,却人人离不开的小物件。一粒纽扣的利润极低,在一般商家眼里,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它却是服装厂家不可或缺的重要配件。他的大姑二姑三姑,还有所有不便外出打工的女人们在家乡开的纽扣工厂——说是工厂,论规模,确切说是小作坊——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纽扣生产基地,市场份额几乎占到全国的六七成。
为了给同样是同乡开在大城市的服装厂就近配套,节省物流成本,大姑在远离家乡的北方大都市开办了加工厂。出于节省成本,也便于管理,厂里打工的,差不多都是来自本乡本村的亲朋好友。他们吃住都在工厂里。吃的是盒饭,大锅饭,菜是白菜炖粉条,萝卜炖肉片。主食几乎顿顿都是大米,虽然这个家族来自南方,但南方的大米却比不上东北大米好吃。顿顿米饭、米粥,干饭,干饭、米粥,足以让人倒胃口。睡觉的地方就是工厂东南角一个低矮房子,说房子也许还好听一些,实际上是用那种五合板搭建的简易房,分为两间。场子里的三十多个女工拥挤在大间,而小间是男工区,在这里男工很少,主要是做机修、保全,只有三四个平米的空间里,竟住着六个人。空间小,人多,睡在一个大通铺上,冬天,里面的温度跟外面差不了多少,六个人只好你拥着我,我挤着你,彼此用体温温暖对方。而夏天却很难受,石棉瓦屋顶吸热性很强,烈日烘烤得屋顶火辣辣的,晚上几乎睡不着觉,往往到天明才能勉强打个盹。两间房子隔着薄薄的一层板,但两个房间里的各种声响,两个房间之间彼此的笑骂声以及梦话、鼾声、翻身压得床板吱吱嘎嘎的声音。
车子停了,司机大声吆喝着:日照到了!停车吃饭,20分钟,按时回来!不由分说,车上的人一个个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鱼贯走出车厢,身后的车门被重重地关上。
不一会,天飘起了小雨,下车的旅客在一间简易的饭店里排队打饭。只有几样极简单的菜,主食是米饭,宝成问了下价格,竟要三十元,他摇了摇头,不想买了。他走出饭店,在旁边一间小店买了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花了十来块钱,打算上车再吃。
他站在窗台前,看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下持续不断的雨丝,他想起了前天下午,啊,不,现在还不到午夜12点,确切说是昨天下午,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他去了医院。他在大厅中央站定,边适应视线,边看形形色色的病人在身边穿过,他好像不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知所措。好不容易,他从门上挂着的诸多牌牌中看到一个他要找的地方:检验科。
今天早上,他拿到了化验单。他觉得有必要把化验结果告诉老板,他的大姑。他认为这个结果算不了什么,因为媒体也好,政府也好,都一再呼吁,对这种病毒的携带者在招工时不准歧视。所以,他还像往常一样,在午饭后到大姑家去给堂弟做功课辅导,作为曾经的小学语文教师,辅导学龄前的小孩绰绰有余。
他从大姑家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脸色阴沉的大姑,他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结果。
不一会,大姑打发人把他叫到她家。宝成注意到,跟刚才来辅导功课时相比,家里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坐过的床罩被全部撤下,扔到地上,他喝过水的杯子也在地上,甚至他接触过的笔、笔记本、课本,一律被扔在了地上。站在一边的堂弟看看他妈妈,看看他堂兄,眸子里流露出惊诧、疑问的眼神。
大姑的脸色更阴沉了:你别在这里干了,走吧,现在就走。别问为什么,看到宝成疑惑的眼神,大姑急切地阻止了发问。
在这个远离老家的地方,除了工厂,这个20多岁的年轻人举目无亲,没有一处落脚之地——他在工棚里的铺盖卷被扔了出来。
车子发动了,司机在招呼乘客上车,宝成又回到车上,车子向千里之外的江南老家开去。
原载《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
2021.8.6 A版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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