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丨东邪西毒,王家卫在说什么 - 世说文丛

胡香丨东邪西毒,王家卫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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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嫣?慕容燕?
那天后,没有人再见过慕容嫣或者慕容燕,数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剑客,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据说他只跟自己的影子练剑,他的名字叫独孤求败。
——王家卫《东邪西毒》

东邪西毒.jpg

以前,我喜欢“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那句。

以前,我以为“独孤求败”的意思就是那把苦无知音,苦无对手的,木剑。

后来,我知道,我错了。“独孤求败”不是“孤独求败”,也不是“东方不败”。它跟有没有知音, 有没有对手,无关,或者,关系不大。一个追杀自己,同时解救自己的人;一个杀不死自己,同时救不活自己的人;一个跟自己相爱,同时与自己为敌的人,才叫“独孤求败”。

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生理的勇气不足为奇,她崇拜的是精神的勇气。我理解为她说的那种勇气是指那些与自己作战的人。比如独孤求败,比如王家卫。

我也一样。一说起来,就要小心翼翼鼓足勇气的,实际上是一件我自己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就是,我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哪怕是在短短一瞥之间,就很深地跌入,仅为一只鸟笼一个树洞,而眼盲而流离而听到自己的血流如风声一样,悄然展开的另一个江湖。那是王家卫的江湖。它不同于金庸,不同于古龙梁羽生温瑞安等等,那只是,一个人的江湖。

被一只鸟笼一个树洞锁住了的人,天窗打开,无限辽阔,但是,门却废弃了。一个一抬头就会看到同一只鸟笼的人,一个封住树洞转过身去的人,从此,他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时间和钱财一样,可多可少,无关紧要了。

跟王家卫最相匹配的,我还是觉得仍然是梁朝伟和张曼玉,后来,还有王菲。落寞,孤独,无限柔和而忧郁而平静,荣辱不惊,封存自己,不显露丝毫的不甘、期待,或者悲苦、恼怒以及任何激烈的情绪,一种恒定而趋于消逝边缘的,不肯泄漏哪怕半分稍显夺目和艳丽的、柔光一样的美,包裹了一切,以至名字、身份,都可以无限淡化或者抹去,就像一座所有边角都已柔和而沉静了的海礁。

林青霞,原本我也是爱的,只是这个慕容嫣慕容燕或者独孤求败,远不及她的东方不败那样俊朗,尽显凌厉之美,也不像她在《窗外》里那样一派阳光明媚,尽显灿烂之美。谁更像王家卫的独孤求败,我不知道(实际上,这些年我很少看电影看电视,也几乎不看娱乐资讯,所以认识和知道的人不多,说的也都是旧人和旧影片),只是觉得林青霞有点不像,或者说我觉得她的美更多是属于另一个江湖的。

美和美的确是有区别的,在姑苏城外桃花林里饮酒的林青霞,是一种可以命名或者需要命名的美,她就反复命名,变换身份;在白驼山上酿出“醉生梦死”的张曼玉,是一种难以命名或者不需要命名的美,她就没有名字。

说到这里,我恍然发现,实际上,影片里面的每一个角色都恰如其分,没有哪一处是不合适,也没有哪一个人是不像的。觉着不像,那是我的问题。

《东邪西毒》看过很久了,坐下来,三遍两遍地看。看到台词,对白,独白;看到一只鸟笼;看到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以及第四个男人和第四个女人,看到名字和无名。后来每一次,我都以为我看到了比前一次更多一些更深一些的东西,也更多一些更深一些知道王家卫在说什么,也总要对前面的印象修正点什么,跟自己说,实际上不是那样的而是这样的。

碟片搁起来不看,也很久了。只是没有忘记。现在,我正是试图在相当遥远的记忆里描述它。就在我描述它的过程里,它又一次超出我的记忆范围而展开,并且否定和修正记忆本身。这时候,我只看到了一朵桃花,一种美的三个层次,和一个人,一个被鸟笼逮住了的人的三个境界。从慕容嫣慕容燕独孤求败开始,穿过桃花——波光粼粼、阳光点点,水流寂静,马蹄无声,人无言,亦无力,一种近似于虚有的美,然后到达白驼山上的女人,不再有名字,也不用比喻,我只能叫她,张曼玉;与之对应的是桃花的背面(其实,应该说桃花在人的背面),从欧阳锋开始,穿过黄药师——这名字,跟桃花一样,也只是一个比喻,一种近似于虚有的经历,然后到达剑客,他也没有名字,也没有比喻,我也只能叫他:梁朝伟。

这样说来,那个表面上故作轻松甚至有些玩世不恭而内心里时刻紧张不安慌乱恐惧地查阅黄历预测命运的欧阳锋,和那个眼花缭乱地变换身份与名字甚至有些虚张声势却怎么掩都掩不住不断将爱恨情仇痛苦绝望挣扎几欲疯狂的内心风暴溢于形色的慕容,如果让人觉得总有一点不舒服不对劲,有一些俗艳雕琢的味道,和王家卫一贯的美有一些不像的话,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梁朝伟和张曼玉的美至天然,而与王家卫一贯的美极其匹配,一样的天经地义。这是一个被鸟笼子逮住的人,所经历的一个蝉蜕而羽化的过程。很像是用金庸的瓶子装了王国维的酒。

白驼山上的张曼玉,翻转镜子,永不再看,她死了,完成了一种无可命名也无需命名的美;无名剑客梁朝伟,眼盲了,永不再看见,他也死了,在死前他听到自己的血流如风声,他放开紧攥在手里的黄药师,他说他在眼盲以前要最后看一眼桃花,实际上他也看了,那是他惟一有过激烈表情的时刻然后他死了,完成了一种无可命名也无需命名的内心经历或者精神境界。然后,鸟笼关闭,或者撤离:树洞封死,转过身去,好像鸟笼不曾有过,树洞也不曾有过一样。

第四个男人和第四个女人,是背景,是鸟笼子外面的世界,是另一个江湖,所以,鸟笼子关闭以后,他们就成双结对,去闯真正的江湖去了。

至于鸟笼子,那是一个多重象征,就像纳萨尼尔·霍桑指出的罗马广场的地洞开口,就像但丁指出的地狱入口,谁被什么东西逮住,并且陷落,它就是什么。恋爱中的人,可以说那就是爱情。但爱情被借用也是经常的事情。就王家卫而言,我更愿意相信,那可能是一个有关电影美学的命题。


原载《电影画刊》200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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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胡香丨东邪西毒,王家卫在说什么》 发布于202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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