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的弹性。
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是他早期的作品,作者在高密东北乡一段夭折的爱情,莫言后来在一篇散文里提到,小说基本上是其经历的真实故事。
结果在后来改编电影、电视剧的导演那里,故事地域背景大变,我看到的电影《白狗秋千架》,完全是湖南水乡景色,春雨霏霏,老屋老街,小巷石阶,绿色笼罩,哪里还有高密东北乡荒凉干燥的影子!人物也变得文质彬彬,带着眼镜,伤感,悲悯。
文学作品的弹性就是这样不可抵挡,南北方的观众都被莫言的故事感动了。
是的,读书,不一定拘泥于作家原本的环境,感受到了,你的放射性思维,也许举一反三,也许融会贯通,也许旁敲侧击,原本的文本已经成了导火索,炸起了一片绵绵不绝的硝烟和联想,浮现了滚滚的回忆。
恐怕这也是检验好作品是否有弹性的标志。
哈代是一个通俗的小说家,也是一个严肃古板的小说家,他的《德伯家的苔丝》,第一章的标题是《处女》,第二章是《不再是处女》,够诱惑够俗吧,可是你通篇读下来,没有一点色和性的文字,哈代纯净无比,连苔丝被德伯强奸,有了私生子,哺育婴儿之类都非常含蓄,朦胧地一笔带过。
应该说,电影在这方面的处理更到位,弥补了哈代的某些缺憾,增加了德伯去敲苔丝门等细节。
哈代的文笔变化多端,他在写苔丝去攀亲打工的路上,写了妈妈和弟弟妹妹们的动作心情,突然来了这么几句:前面走着的是诚实的美丽,两旁围着的是烂漫的天真,后面跟着的是头脑单纯的虚荣。
完全是诗意化的表述,把概念化的形容词来用动词穿缀,作者按捺不住的显露,似乎与整篇的文风不符,讲故事突然来了诗意和分析定论。
但我们读着很舒服,内容到这里作者按捺不住,也算水到渠成。
类似的按捺不住还有很多,作者分析苔丝父母的心理活动,经常带着善意的嘲弄,幽默的评论。
青年德伯挖空心思讨好、调戏苔丝的行为与内心嘀咕,更让读者为苔丝捏一把汗。
说到牛奶厂的温柔青年帅哥克莱,哈代直接跳出来议论,“克莱觉得如其听教堂讲坛的经道,不如听山川草木河流的经道,至于这种态度对不对,我们可以效法口气模棱的辩论家,加以是非两可的字眼。”
按现代派文学的主张,这是犯忌的,新小说冷冰冰的描写叙述,甚至都躲避形容词,他们推崇的是一台无人操控的摄像机。
还有德国的剧作家布德莱尔,一贯的坚持“距离说”“间隔说”,编剧不但不煽情,还跳出来告诉观众:这是假的!你千万不要沉溺其中,被感情淹没理性思维冷静批判。
哈代的坚持传统,也是在坚持人们习惯的感情走向,不拽,不扭,憋不住就说,里外通畅,心心相印,搞那些冷僻的实验,也许文学圈能接受,读者不吃那一套,怎么舒服怎么来,好看永远第一。
我们当初狂热地吸收西方现代派艺术,未免有些狂飙突进,轰轰烈烈的运动模式,矫枉过正,夸张和习惯的说法是泼洗澡水能把孩子一块倒掉。
当时我们一帮自诩为现代派文学青年,对西方的现代派文学顶礼膜拜,不管不顾地鄙视反感传统,对那些规律性的美学技术,自觉排斥,现在看来无异于跳高运动员给腿上绑沙袋,好似得意洋洋,其实在作践自己。
哈代写作极有耐心,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一切都围绕着苔丝,慢悠悠走着,貌似面面俱到,特别是苔丝与克莱新婚,苔丝向克莱袒露失身的难堪过去,克莱的惊愕,两个人的相处,仿佛悬在高空里的钢丝绳上,虽然惊心动魄,但作者仍然不急不躁娓娓道来,还时不时的引经据典。
长篇小说里的中心人物只有苔丝,苔丝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马灯一样,基本上都是布景。
哈代是怀着怎样滚烫的心痛惜怜爱着苔丝,又是怎样残酷地安排着苔丝悲惨的命运,我在字里行间分明听到了作者沉重的叹息。
让读者着急去吧,那么多的分析点评,引而不发,都是作者谋篇布局制造的阅读效果。
直到过了篇幅的五分之一强,节奏才稍微加快,情节起伏转折,有了风起云涌大开大合的情境。
最后的几页,你很难忍住泪水,为纯净善良执拗莽撞的苔丝,也隐隐遗憾,似乎伟大的哈代有些累了,或者急于收场,打着哈欠,就到这里吧,就到这里吧,放下了笔。
大师百密一疏。
读书也有先入为主,干扰影响后来的阅读。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外国文艺》杂志上,读到了日本作家横光利一的短篇小说《春天乘着马车来了》,题目就那么有诗意,我被里面的青年恋人感动不已,长时间沉浸在伤感里,为生病最后去世的女主人公,为那个浓郁的氛围。
我竟然读了好几遍。
前不久突然看到横光利一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就是那篇小说,我一直觉着有些别扭,仔细一看是删了最后一个字,现在是《春天乘着马车来》,没了后面那个虚词“了”,感觉不如原先的流畅和亲密,语气似乎有些硬。
(未完待续)
2021·8·28·写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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