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葵林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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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Z的叔叔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天亮时又看见了久违的葵林。写事实上老家没有了(这句很容易一闪而过的话,它概括了几乎1976或1978以来的三四十年,整个中国大陆的生态,或者说,中国人的心里感受或精神的空虚状态:单一的水泥化的城市不停地增加或耸起,往日的魂牵梦绕的老家概念,也就是故土、故乡、故地的存在感却一天天地消亡殆尽,人们没有归属了,或者说,归属感越来越没有了。前诗中,我写过这个,写了一个:故乡书,每一行写得那么短,好像被恶意劈断的枯枝树木一样,又写得有点长,也不算长,好像欲言又止的难言情话,像流不下去的蜿蜒溪流。现在看到的应当第二稿或第三稿。初稿没有了,只记得好长好长啊,长到你妈批的江河尽头的天涯海角了)。写“叛徒”依旧:她怎样了呢,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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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写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写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写从北方老家传过的消息。写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好悲剧的信仰啊。好伪善。锤子的信仰。或者说,你被奸污了,你还感谢那个没有骨头的肉棒棒。你被操了,你还喜欢上了那个没有骨头的肉棒棒。你被日了,你还信仰那个没有骨头的肉棒棒。你被抢劫了,你还帮强盗们给他数钱。你的饭碗被砸了,你还主动地砸了锅盆。你真的知道吗?你的罪孽在哪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罪孽深重。你只是比有的连罪孽深重都不知道的家伙们要好得好得好一点儿)。写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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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好大的这小节。写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写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看得我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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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传说。写传说(看得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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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Z的母亲或WR的母亲。写老屋。写一麻袋的信:“您为什么早不寄给我?”(看得我发呆)
十七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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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这个前面我说到过的主音C又露面了终于,打一开始他就是史铁生写的第一个人物,也真的意味着史铁生要写的主要人物。照史铁生说的:谁也都可能是C,或重叠、混淆。他受到雪藏的时间最长的一个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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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九岁的C与Z或Z和九岁的女孩儿,九岁的女人(C的印象,或史铁生的记忆好像从九岁起的,我的记忆也大约也九岁起的,可能还要晚一二年。之前的经历没有一点儿印象。记得一天,那已经好久好久前的,因为我和我姐的情况后来也像我和我弟的情况一样一下子不好了,陌路人一样,尤其我和我弟。我可能说球反了,我应当说,我姐和我的关系,我弟和我的关系。为什么呢?真的锤子大爷才晓得嘛。我也懒球得说了。非要概括下的话,那就是这个时代,或这个国家的人们,已经进入了观念价值大撕逼的时期,大部分人们的观念价值还是国家的那套意识形态的玩意,少部分人们也可能极少部分的则在摆脱或摆脱掉了,从那种丛林化的或野蛮化的低层次的观念价值,进入了较为高层次的,也就是西方古典自由主义或现代的自由意志至上主义,最高的则是基督教意义上的,也就是主耶稣所说的那个窄门。这种分裂的趋势已经打破了这个种族历来所看重的血缘社会关系、同乡社会关系、同学社会关系、同事社会关系、同行社会关系、婚姻社会关系、父子父女和母子母女社会关系,所有的等级化的社会关系。这个时代或国家的一个必然的社会现象,引起了越来越广泛的关心和思考:由于存在着体制内和体制外的两种身分,因而影响着社会关系的变局,构成破坏的主要动力,也构成重建的可能性。这的破坏指的以分化的方式,或者说,无形的墙壁的方式,对以前的社会关系进行隔断,有时候也称为站队。重建指的以自治、自律的方式,自愿地与他人形成交换的观念价值的新型关系或市场关系。具体到我来说,破坏是它破坏了我弟和我、我姐和我的关系。他们站在体制内的那边,或墙的那边,我站在体制外的这边,或墙的这边。彼此的观念价值完全不同,完全背离,连他们也感觉到了我的各种的转变令他们担心,继而害怕,干脆分道扬镳了,主动地切割了和我的关系。你说说看,算怎么回事儿?其实反倒好,对我来说,是个解脱,对他们来说,是远离或放弃。我真的理解和接受,就算表面上他们害怕我连累他们,成为他们的政治负担,甚至经济负担,实际上我更害怕他们连累了我,成了我的某种制约,自由行动的顾忌。这好像老话说的,你走你的康庄大路,我走我的独木小桥。其实我连小桥都不走了。我要进入的那个窄门。我要走的是主耶稣的道路。我要荣耀的是神的国家,而不是人的。我要站在上帝的那边,与上帝同行。我要向主耶稣学习,仅仅向他学习,仅仅看重他的恩典。仅仅。仅仅。仅仅。哦,又说多了嘛。我还是说回来。我刚才是说一天,那已经好久好久前的,我和我姐网上说到小时候的事情,她好吃惊地说:你怎么不记得了呢?你怎么忘了呢?你怎么想不起来了呢?我和你还没有上学的时候,还没有我们的弟弟,我就一个弟弟,那就是你呀。我和你白天,我领着你,看护的看的看着你,和你一块儿玩泥巴、玩皮筋、玩翻花样儿、玩抓骨头、玩玻璃弹子、玩跳房子、玩跳绳。我怕你找不着了。我怕你碰到坏蛋了。我怕你受到了欺负。而晚上,到了晚上,我和你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面。我搂着你睡,我也让你搂着我睡。我和你有时候光着屁股蛋蛋。我还逗过你的小鸡鸡儿。可你没有逗过我的,我没有嘛。我姐又高兴又不高兴地说了好多好多,我连一个也不记得,根本想球不起来,忘得光光的了。其实我想说的,女孩子的记忆好像比男孩子的要好得好得好多嘛。她们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有忘掉,什么都忘不掉,什么时候都想得出来,一个一个地摆出来,像摆什么一样。而什么到底是什么嘛?这可能就是为什么长大了,女孩子成了女人的时候,情感比男人发达或敏感的所在。记忆或印象是情感的出现或发生的动力,或者说,有利于或有益于丰富强烈,甚至多样多变,也说不定)。写C怀着隐秘的热情,去看他九岁梦中的偶像。双腿正在茁壮成长,离残废还有很多年,还有很多美妙的时光可供消磨。写那座橘黄色的楼房(那座美丽的房子一直出现在一个个少年的眼前,影响着他们的成长或道路,因为那座童话般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童话般的女孩儿。她唤醒了少年们的梦幻或性意识,也将成为产生失恋感或失败感及后来的噩梦所在。还有那只白色的鸟,那片葵花林,史铁生反复写的三个场景或元素,构成一个隐秘的叙述结构或一个明亮的天际线,或莫测高深的隐喻或意象。可能也是真实的,特别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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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也可以是L。写女孩儿已经变化:鲜明,文静,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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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也可能是我。少女的美丽吸引住C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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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直到有一天,镜子里,少男C赤裸着的身体有了关键的变迁。C气喘吁吁一筹莫展地看着它:“我很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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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岁的C曾经也就是青年WR。写C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少女的头顶。这时候残疾就要来了。C就要成为C,C就要仅仅是C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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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残疾先于爱情,来了。写轮椅。写随后爱情也来了:她就是X。写爱情来了。但是恋人还要离开。写那依然不是权力可及的领域(这的权力指的到底什么)。写WR终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权力之域,权力鞭长莫及(这的权力指的到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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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那时也不懂得:权力之域(这的权力指的到底什么),并不像传说得那样美妙。写人的本性倾向于福音(这的福音指的可不是新约的,而是世俗的)。写C第一次去找X:“他们家人说她不在家。”那个阳台,灯灭了。灯灭了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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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他的小屋里,看着X的美丽和健康、宁静和动荡,涌动的激情会骤然掉进迷茫。写及时地亲吻,狂热,爱抚(真的太干净,太节制,太收敛,太自律,语言洁癖嘛。或者不是,删改了这里吗?为了出版,通过审查。该死的审查,操你八辈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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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但是,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对C的爱情表示忧虑。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都对X的爱情表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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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无论白昼还是黑夜,他心里都在哭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写放弃性爱吗?不能放弃吗?C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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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害怕什么?C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人(这个好人和坏人的二分的二元论真的汉语思维的方法论或总问题,又是汉语文化为什么从来落后或野蛮的认识论或总根源)。写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个已接近于康德的那种要对人类知识何以可能,它们来自何处,有效性范围怎样,价值何在,它们的可靠性基础何在的基础问题进行一种先验性的追问的方法论,从而产生出或涌现出新的认识论,否则的话,就犯了独断轮的错误,经验论的错误,怀疑论的错误)。写好人由他人来判定(这构成一种害怕,这个害怕也仅仅对人的,还不是对神的)。写爱,也许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爱,那就证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这构成另外一种害怕,这个害怕也仅仅对人的,还不是对神的)。写爱的逻辑或悖论:“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损害她。”“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这的爱与不爱、损害与不损害也仅仅对人的,还不是对神的)。写“叛徒”的逻辑(前面写过,没有引起我的足够注意,当这个逻辑重新想起,与爱的逻辑进行比较时):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被追认、被纪念、被怀念);你活了下来,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被怀疑、被批判、被囚禁)。写“残疾”的逻辑: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悲可怕的人(这小节应当看作一小节方法论、认识论的训练课,还是一小节逻辑训练课,相当地形而上学,相当地形而下学,具有思辨性或示范性,相当罕见、精彩,一个文学文本中,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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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写我说过,我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C,一个残疾人(就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同质化或低层次化,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残疾人,就像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疾病患者一样,如果你是一个汉人的话,并且骄傲,如果你还不信上帝的话,并且反对,你还颈项那么硬的话,鸡巴那么硬的话,你还与其他汉人有关系的话,你还写作的话)。写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会错,如果它错了它根本就不是爱(这个X好了不起嘛,和O那样,这里的不同是:C后来成了残疾患者,而WR不是,WR是个健康人,他们对X或O的选择或对爱的想法,又没有不同。可这是为了什么嘛?为什么他们,也就是中国的男人们?到底是中国的男人们更加地决绝或伪善,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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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男人与女人的混淆、重叠,女人和男人的混淆、重叠(这和前面只写男人与男人、女人和女人的,不一样了。其实男人和女人的不同,除了性器官的不同,其它方面,没有什么两样:女人不过是人,男人不过也是。而且人和人就没有两样,不用刻意区分,为了某种居心叵测的或隐秘的)。写X后来说:让我们分开吧(唉,女人呀,女人终究是伪善的或善变的,女人的爱情从来长久不了,虽然女人们口口声声地说:爱情多么重要,是她们仅仅看重的,需要的,因为她们仅仅看重,需要。还有,女人的性欲比男人的要强烈得多,甚至美妙得多,也仅仅这点上,还有舒缓得多、持久得多,也仅仅这点上。不是吗?还有,女人的性高潮可以多次出现或重现,在一次性交活动中,男人行不行?行吗?反正我是不行的,还有,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出现过一次高潮,那也不是女人的错,反倒成为怨恨,错在男人那儿。如果没有两次、三次的话,那就更是男人的错,反正错全在男人那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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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独自走出那古园,只剩下沉默属于他(我想起来的是,我写过一首其实好伤感的前诗:只剩下午安静美丽。有时候我大约是莫扎特的好学生吧,把所有的悲伤隐秘起来,只写出片刻的欢乐或安静的部分,成为延续的乐章,或者说,只把欢乐或安静带给人们,他们的悲伤实在太多了,需要在音乐中聆听欢乐或安静,体会出美丽,美丽呀)。写残疾和爱情,C,那就是你的命运(这里的潜在悖论是:残疾的肉体还是爱情?爱情的残疾在前还是肉体的残疾在前?肉体的残疾程度大于爱情的残疾程度还是相反?残疾是意料之外的还是意料之中的?爱情是意料之外的还是意料之中的?肉体的残疾和欲望有没有关系?肉体的欲望大于爱情的欲望还是相反?爱情到底是欲望还是到底不是?男人更有爱情还是欲望?女人更有欲望还是爱情?女人的爱情或欲望比男人的更旺盛持久或者更软弱短暂还是相反?男人更像一个女人还是女人更像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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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似乎曾走进过未来那个不同寻常的夏天(哪个?梦幻的、恋人的,还是)。写X远去南方的那些日子里,C一次次看见,往日里喧嚣不息的这座城市在沉默中变得空空洞洞。写白色的鸟群或鸽群。那座美丽房子。月亮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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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C的梦境或L的旅程。写火车:L在C的梦境中颓然坐倒。C不知道他的恋人去向何方,梦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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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谁都可以是C,以及,谁都可能是C。写童年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长的写作之夜,早已经走出那座庙院改做的校园。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已经长大,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幽灵一般千变万化。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处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和看见他天赋的力量(哦,天啊,这个可怕的孩子究竟意谓着什么?意谓着这个国家或社会的邪恶势力吗?意谓着人的幽暗的普遍的本性吗?意谓着撒但的后裔吗?意谓着最适合某党的需要的对象吗?意谓着每一个长大的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可怕的孩子的长大吗?意谓着诗人的敌人吗?史铁生将又怎么去写以后的他?还写吗?多么重大的却容易忽略的一个潜行的或潜伏的线索啊)。写来自远方的预言。写来自远方的预言。写来自远方的预言:无论对谁,那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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