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 甲午年夏 柏城湾
这年夏至翌日,礼拜天,柏城村东的湾很静。寂静是否是一种声音,尚无定论。有人说寂静是世上最伟大的声音之一。
湾很静,靠村子但看不见人,野草丰茂。湾里的存水被日子蒸发殆尽。泥沼和中央薄薄一层黑水是现状。人不可踏进去,有陷入拔不出的可能。水太小,以水为乐的野鸭已经迁居。甲虫多,因为中午,也都停了叫唤。
湾沿和湾内野草的品种不同。除青草,大湾外沿一圈羊拉屎样的芦苇,湾内则生满香蒲,拥挤得很,都立而耸,个头比芦苇高壮。香蒲喜欢沼泽和漫不过大腿裤裆的活水,肥沃、潮湿、涤荡,温度再适宜的话,能让它用最短的时间长大。香蒲也会快速适应滞水环境,甚至污皱皱的一碗水。两米左右是香蒲身高的极限,找不到像姚明那般鹤立鸡群的。几大丛抱团的香蒲剪刀劈头剪过似的,比毛刷子还整齐。柏城湾的香蒲碧绿清秀,像升旗班列队的士兵。
六月的大湾被香蒲占据,成就一方原生态蒲田。静谧的中午,别的植物都似香蒲的点缀和簇拥。当下,多数香蒲吐出褐黄色蒲棒,擎高花序,雄花序比雌花序短但粗,通常雄居上雌在下,但不一定棵棵如此。雄的花粉中医药典中称作蒲黄,利尿止血,消痈去瘰疬。秋后,蒲棒碎裂,散开的绒毛白如柳絮,松软温暖而且有弹性,不比棉花差,于是去溪边、湖畔、沼泽大量采集,用蒲绒填充做枕芯,套为枕头。不知道有没有每天睡这样鼓鼓囊囊枕头上的人。这样的睡眠,生恶梦的机会大概少,是亲近大自然上佳的方式了。
湾内的蒲田紧挨柏城村,民居三五栋坐落岸西沿,出门几步即到,想带回家寂静或蒲黄、蒲绒、蒲笋之类,有得天独厚的近便。若嫌寂静太过怃然,不妨夜深时出门,湾沿的杨树下小坐,可低头,可昂脸,看看或听一听星光和甲虫长短不齐的和鸣。这时候,香蒲是这片朦胧氛围的背景。
9月12日 乙未年秋 潍河
几朵白云飘来荡去。
这年的潍河缺水,九成河床露了脸,野草长得人腰高。河水像一根被阳光照射的蚯蚓,艰苦地蠕动,但看不出流淌。鹭鸶、麻鸭成群结队,逐水而飞,神情上难免慌里慌张,大声鸣叫。灰雁、彩鹬叠铺盖卷搬了家。香蒲望见燕鸥飞速掠过时投下影子,像秋天白杨树的落叶。
也许季节到了,碎米莎草、龙须草等黄了叶子的植物准备收摊。十棵左右香蒲还绿意盎然。十数棵香蒲不算多,难成景,有几棵略高,也就一米。多数较矮,瘦瘦弱弱,可能刚钻出地皮。由于缺水,香蒲该发芽的时候没发出芽,最后终于从干裂的河泥中冒了头,长得十分缓慢。慢正是它还绿意盎然的原因。也大概因为季节决定的时间,错过了这一季,如果大水再次淹没河床,或许错失发芽生长的机会。香蒲选择了冲破籽衣,与命运抗衡。说不定赶上几场雨呢。
没有雨,河水越去越远,几乎望不见那条白线了。香蒲感慨命运多舛。河蚌比香蒲更亟需水。一只河蚌钻出淤泥,追赶撤退的河流,辗转到了香蒲脚下,刚要开口问候,便死去了,嘴巴张着。香蒲悲伤了几日,流不出眼泪。它使足劲把根扎得尽量远。身体周围的水分不够它长大,它深感对不起水蜡烛这个雅称。它拒绝抽出蒲棒繁衍子孙,时间也不允许。香蒲自己需要活下去。
立身脚下,忘记外界。香蒲安慰自己。下午的风刮得毫无新意,干燥又破碎,它不由自主左右摇晃,前后摆动。风有点刺骨了。说不定明天有霜。香蒲突然的感受是自己的出生太晚了,这很致命。戛然而止的命运是怎样的?它不想无聊地活着。可活着本身却很无聊。不过说实话,香蒲不清楚什么叫早,什么叫晚。旭日东升和晚霞夕照对它差别甚微。本质上,它没见过冬天。香蒲想试试,像蜡烛那样燃烧一次。
但是现在,这片古老苍凉的河床上,它最绿。
7月18日 丙申年夏 胶河
河水穿过十一孔桥,蜿蜒如小溪,是去年的事。这年胶河已经断流。说还蜿蜒流淌,其实是段极短的路,淌得滞涩,也就几百米,更像一处水源涵养地。说不好涵养地多么重要,亦或不重要。水的养育让重要也不重要的桥前桥后变成沼泽或人人心领神会的湿地。
然而,静谧有时候来自水,否则不会有哲学家视之为“唯有在静水中,万物的倒影才不会扭曲”。汉斯·马哥里奥斯说的“静”,想必不是指停止不动等腐臭的死水,当是清澈见底的活水,流淌犹如静止,潺潺形似无声。“倒影”在安静的流淌中,既不扭捏作态,又清晰可见,除非有鱼或水鸟想对“倒影”做点什么。即便做了什么,在洁净远行的水中,万物还将复原本质的样子。
桥北的水聚集为“L”形小溪,虽然瘦弱短小,无法流去更远,也足够悦人悦己。桥南的聚为潭,像胶河一只闪光的眼,夜晚也不闭上。不规则的潭周围,蓬勃着一大丛一大丛每丛上百平方的香蒲,都长到极高,极端青绿,密植的丛内掩藏着幽静。幽静太深太浓,人不得入内,唯小鸟可去探查究竟,但小鸟绝不外传幽静的内核长什么模样。两丛百平方的香蒲中间,留了一条弯曲小径通潭边。小径湿润渗水,多为细沙和小石子,上面走不黏脚,也不塌陷,但依然不可窥探香蒲内部幽静的含义,只好蹲潭边,看小鱼小虾戏水。
“L”的水中飘荡浮萍,除了水,浮萍不留恋任何事物,只有流水能携带它们的生命去流浪。莎草矮矮的,有的端立水中,多数抱团在沙地,沙壤土蕴含的水分足够完成大自然赋予它们的使命。比起香蒲来,莎类植物数量不多。香蒲依然是“L”溪流的主角。可能谁用心规划过,水中荡浮萍,近水生矮植,外围是高高大大的香蒲群。在这段河道,在水生植物中,香蒲算乔木了。它们自觉地对“L”两侧形成保护。如此安排,天衣无缝。溪流倒影香蒲和万物(假如万物有并存的可行性),因为水小,要就近了才看得清,好比烛下观美人。
这个夏天,桥前桥后的香蒲有个共同点:鲜嫩。闲情者拿铲子镰刀,下到河里,把嫩中更嫩的整棵取上来,一层层剥去外衣,到最后,白嫩羞涩的美人便躺在眼前了,小心翼翼包好带回家,切薄薄的片,清水泡会儿,清炒如笋,鲜、脆、爽、滑混合的香蒲笋小菜的滋味不亚于初吻,搞不好还能品咂出香蒲藏在内核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6月25日 丁酉年夏 五龙河
柴沟村和西刘家庄五龙河四孔石桥北的河道整修过,堤陡底深,存水极少,断流并近干涸。涘失柳岸。蒲柳垂下蘑菇绿。深挖时,香蒲块茎被移位或清除,因此,虽着力萌发,却失了审美的格局,只零零落落于河床。
黑衣女孩和浅衣女孩跑去河床。她们维持身体的平衡,重心向下,身体倾斜。浅衣女孩接近了河床。黑衣女孩在大堤的半腰横着跑。香蒲让她俩兴奋,或兴奋来自中午放了学,且不用着急回家。她俩骑一辆电动车。黑衣女孩前头骑,浅衣女孩坐后座。电动车停放河堤的柳树下。阳光吐出热气。
她们下到河床,不太敢直接朝里去。黑衣女孩重,浅衣女孩轻。浅衣女孩前头探路,高抬腿,轻落地,小心着向前。黑衣女孩紧随后面,体位不超过浅衣女孩。她俩因为兴奋大呼小叫。香蒲略微摇晃,以为来了风。河床腾起一团生气和一片色彩。大中午头,两岸村庄虽不远,也没人到河边来。除了她俩。
浅衣女孩接近河床一丛较大的香蒲。香蒲下湿黏的泥,踩上去起水泡。浅衣女孩拒绝再往里迈步,黑衣女孩拉扯浅衣女孩的体恤。浅衣女孩使劲探身,伸长一条胳膊,一棵带蒲棒的香蒲拉到近前,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蒲棒下端,接近了蒲茎。一根蒲棒被拗断。黑衣女孩始终拉扯浅衣女孩的体恤,担心她趴到泥中。浅衣女孩又拗断一根蒲棒。她俩心满意足,每人各有了一根,便朝岸上撤。黑衣女孩骑电动车,浅衣女孩坐在后座。浅衣女孩手里扬起的蒲棒像两根雪糕,冲阳光晃。她还抬高两腿,一上一下起伏,打出节拍。
翅白身灰的燕鸥俯冲到河床,在女孩拗断蒲棒的香蒲丛低飞两圈,咽口唾沫,又飞走了。燕鸥想弄明白五龙河女孩们不在的时候静还是在的时候静。
10月13日 辛丑年秋冬 堤东岛
堤东岛中间的方塘不妨命名叫香蒲塘。这天离重阳节还差一天,离霜降十天。冬天就要来了。这个严酷的事实让游到塘边的野鸭又游回香蒲丛。塘内的水挺脏,漂着垃圾。
离冬天近了,蒲茎上的香蒲叶子用干枯迎接寒冷。换句话说,香蒲准备用无感知迎接冬天。无感知不是死,却比没感觉还没感觉。香蒲把来年还发芽的块茎埋在淤泥中,冰层之下。它感知着泥土的温度。那个合适的温度让它休眠进入无感知而非死去。
其实它不清楚正在步入死亡,像所有生命体一样,当作自己活着,活得还不错,像一朵花,到处吸引羡慕的眼神。
香蒲准备为寒冷留出稍微开阔的空间。它能做到的,就是把方塘腾开,送冬天一个温暖的蒲草窝。冬天和寒冷蹲在方塘或躺在香蒲身上都随意,淤泥下香蒲的块茎不出来打扰它们。方塘不用改名,继续叫香蒲塘。冬天没有像感受的那么漫长。寒冷来主要为了吓唬人。冷不光针对香蒲,还有苇荻。香蒲明白这个道理,很情愿把香蒲塘借给冬天用。
现在它的叶子黄了,几天前从叶尖开始的。接着是蒲茎。先停止吸收水分,慢慢从上往下干瘪,一直糠腐到接触淤泥的水底。等到完全枯萎,咔嚓一声,借风的推力拦腰或完全折断,塘内留给冬天的空间就有了。香蒲仿佛听见咔嚓声,还没真的咔嚓之前就听到了。
香蒲透过树隙望见有人拐上小路,朝香蒲塘移动。此人头戴苇笠,身披蓑衣,脚穿蒲鞋(也许芒鞋?),背筒蒲席,左手拎蒲扇,右手握根花椒的木杖,敲敲打打着路面,谨慎而行。香蒲恍惚认得此人,虽然远看着模糊。香蒲预计人们待要从此人身上回忆到幸福,或快乐。而它准备朝冬天去了。
似曾相识的光阴像幅画,岁月静好,哈哈。香蒲捋捋肩膀的黄叶,手遮挡阳光,眯了眼,对泥浆满身的野鸭说。
2021年10月27日于山东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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