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称孟庆泰“先生”,叫“老师”的多,也有喊“主席”的,我觉得“先生”敬重、尊敬的成分多,似乎也有距离。我私下习惯叫他老哥,外面就叫“老师”。
他是个口碑极好的老哥,认识那么多年了,给我的印象,总是慈眉善目,佛一样,宠辱不惊,拿的起,放得下,原谅一切。
孟老师第一次到我家,是老友宋志坚领来的,30多年了吧?那次我有幸得到孟老师的馈赠,一幅装裱好的竖屏卷轴,是孟老师最擅长的隶体,“新月雅有秀气,清风时来故人。”
对联末有“文华同志雅属,庚午年八月,孟庆泰”。
我把卷轴挂在客厅里,阳光明媚,卷轴轻摇,我说真是蓬荜生辉,一点不假。
我转身向孟老师作揖:无功受禄,怎么答谢您呢?大艺术家,尊敬的老师!
孟老师哈哈大笑:这是宋志坚为你要的,我们是展办的老同事,坐对桌,家里也都在文革时期遭了罪,惺惺相惜,好哥们,哈哈哈。
是的,我知道,宋志坚曾经与我在西安读硕士,住校那两年宋志坚经常提到展办同事孟庆泰,说孟老师家传优秀,本人练书法也刻苦,系岛城书法界难得的人才,可惜在展览办公室只是写大字报、宣传牌,被宣传部的小官吏呵斥来支使去的,郁郁不得志。
记得宋志坚还说了“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明显为孟庆泰打抱不平。
后来孟老师终于从展办调到了文物局,业务基本对口,写书法也有了更多时间。孟老师总算是走出了泥沼,有文人说是孟庆泰的祖辈庇荫,天道轮回。
孟庆泰出身文人世家,名门望族,有一次我在孟老师珠海路的家里,孟老师拿出他爷爷的照片,还有字帖和古籍珍本,给我们看。
孟老师手持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掀动册页,语调沉稳地给我们讲解。
珍贵,稀有,有的甚至是国宝级的。我们惊愕,羡慕,目不转睛。
孟老师抬头向他夫人说,你再找找,还有没有老照片了?
孟夫人说老孟啊,就这些。
孟老师蹙着眉,摇头叹息:我们家文革遭批斗,抄家,还被遣返农村,老一辈的东西,唉!太可惜了。
孟老师的夫人说:没见过那么狠的,不光抢,还烧哇,那么多文物,特别是古画碑帖,都是善本真迹啊,说没收就没收了,暴殄天物,不可饶恕!
孟庆泰抬起头,淡淡一笑:行了,夫人,好歹咱还追回几件,满足吧,认了吧,要不怎么办?
温柔敦厚的孟庆泰,一贯的与世无争,他的人缘奇好,在岛城似乎没有敌人。
不过,我看到过孟庆泰发火的情景。
那是我采访市人大政协会时,在政协文教卫生组,我看到代表们一如既往,基本上说一些冠冕堂皇或者无足轻重的提案意见,我都有些疲倦了,突然孟庆泰发言了,孟老师本来就不白,可能一激动,发红的宽脸膛,有些黑黝黝的,他说岛城对保护历史老建筑,做的不到位,该批评!
孟老师提到几个具体的被拆建筑,说城市发展,不一定非要大拆大建,当权者应该多听听文史专家的意见,不要忽视了对本埠历史的保护……
我心里暗暗为孟老师鼓掌叫好,晚上写稿时也把该内容融进去了,遗憾的是稿件被终审领导删削压缩,力度大大减弱。
我算是作家圈子里的“摄影家”,摄影家里的“作家”,文学艺术界搞活动,我基本上会在现场,拍一些照片,以前是在媒体或博客发消息发图片,这些年主要在微信和公众号。
一次青岛出版社美术馆搞画展,我在拍照,孟老师和书法协会主席贺中祥、副主席宋文京一起到场,我分别为他们拍了特写照片,贺主席说大宋麻烦你给我们三个拍个合影吧,说着与孟庆泰、宋文京站到了一块,贺中祥老师把孟庆泰拽到中间,孟庆泰说老贺你是主席,你在中间。贺中祥说你是名誉主席,我的大哥。宋文京说,孟老师,我们都敬着您哪!
那时候的孟庆泰老师还有些微胖,他极力挣脱,还是坐在了旁边。
我在镜头后面看他们三个大咖互相谦让的场面,心里暖呵呵的,真的有些感动。
后来我在网上开设了《岛城群贤》栏目,贴出了这些照片。
孟老师为人敦厚体现在各个方面,在酒桌上也是,不会花言巧语推挡敬酒,更不会偷偷往茶杯或桌子底下倒酒,对偷奸耍滑之类小动作,他不屑一顾。
面对老朋友的举杯相劝,他爽快地端杯,呵呵笑着,一仰脖,一饮而尽。
他因高血压安放了支架后,喝酒不敢那么猛了,但遇到老大哥,或者尊敬的学者长辈,还是一仰脖。
他觉得为了躲避一杯酒,叨叨来叨叨去的,有些絮烦。
孟老师去世前的几个月,好像愈发勤奋,在微信上晒图,几乎每日一书,大部分是他自己的诗词,随手贴两例,都是孟老师发在朋友圈里的:
四海浪平龙睡稳
九天云净鹤飞高
器重南金才横东箭
辨雕春囿德瑩秋天
对仗工整,文采斐然,一个现代书法家能有如此深厚扎实的格律诗词功夫,其传统文化素养可见一斑。
当然,我们也从中读出了作者的志趣、胸襟和追求。
我觉得孟老师已经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书体,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他几十年的浸润打磨,其书法既有隶书的圆润避锋,又有魏碑的刚烈苍劲,龙飞凤舞,爽心悦目。
到了这个境界,应该说孟老师在书法界已属奇峰耸立,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臻于化境,炉火纯青。
如果孟老师健在,谦逊的他一定会说,学无止境,惭愧惭愧!
有一年我到崂山太清宫住了几天,去讲经堂上课,发现讲经堂门上高悬的牌匾,就是孟老师的书法,黑底金字,在月夜里熠熠生辉,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细细端详,有审美的愉悦,更多的是亲切。
去年的一天下午,疫情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孟老师和宋志坚来我家,我们三人坐在阁楼上,听古典音乐,喝茶聊天,孟老师看我桌子上摊着宣纸,说,大宋你也写书法啊?我看看。
我有些惭愧,说,老哥,我连玩票都算不上,只是从小就喜欢写字,软笔这几年才拿起来,附庸风雅,别见笑。
孟庆泰掀开墨盒,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在墨池里润了润,用镇纸把宣纸从两边抹了一下,给我写了“宁静致远”四个字。
孟老师写的时候屏神静气,几分钟时间,好像一挥而就,我和宋志坚有些看呆了。
孟老师在后面写下年月日,郑重其事地署名,还写下与作家杜帝共勉。
孟老师放下笔,说大宋你的毛笔还挺好用,不错呢!
我有些诚恐诚惶,平白无故得了老书协主席的一幅书法,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这一幅字,还有那幅裱好的卷轴,我珍惜保留,现在又拿出来翻看,禁不住泪水遮目,我的好老哥啊,人已去,字犹在,怎不令小弟心痛如绞!
悼念尚在天堂写书法的孟老师!
于202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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