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丨读画与画家:何多苓 - 世说文丛

胡香丨读画与画家:何多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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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零年代,学生时期,我应该看到并喜欢过《雪雁》,但我不记作者,不知道何多苓。包括之前,我喜欢过许多连环画,比如《茶花女》《西西里岛》《青年近卫军》《童年》《伤逝》《西厢记》等等,有些因为爱不释手,自己还照着临和摹过,但我都不知道作者是谁。几十年间,只记得那时的连环画真好,真安静啊。

后来,我在旧书店和旧书摊上反复找过,希望能找回那时的记忆,但除了再版以后的《西厢记》,别的,都再没有找到过。如今,心思也淡了,即便在孔夫子之类旧书网找到一半册,估计也贵得不想买了(我又不是搞收藏,赚升值的)。

九零年代初,国内的女诗人里,我最爱翟永明。友人送我一本《在一切玫瑰之上》,时常拿出来读。当时,同时代女诗人里,我还喜欢刘亚丽,手里不知道怎样有她一本《生命的情节》。我的那首《月光女子》,其实是读刘亚丽诗集的读后感。那时我还不认识刘亚丽和李震老师。她在我心里美如仙子。后来有过极浅的面缘,但从未有过更多的交集与交往,大约因此,不受时下人际交往中浮华气息和网络环境的影响与遮没,那纯然美好的阅读记忆保留至今。

那时,我隐约知道翟永明有一位艺术家伴侣,但我不知道何多苓。多年以后,我也看到过我喜欢的一组人物肖像《小翟》,但我不知道何多苓。

直到三年前,在别人转发的微信上,再次看到《雪雁》,感觉像是遇见久违的某种气息,收藏了一遍又一遍。我说,得看一下作者的名字。于是,我记住了何多苓。但这只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仿佛跟画没有太大的关系。

多么安静的画,多么忧伤而深邃、纯净的眼神——菲利普的,弗丽丝的,雪雁的。故事对我不重要,故事发生的年代与地理背景对我同样不重要。有些东西,它在任何地方,任何年代,都是一样的。水洗湖岸,一如一千年前。

新世纪以后,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过菲利普那样的生活。提供这一梦想的蓝本,还有显克微支的《看灯塔的人》,杰克·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梭罗的《瓦尔登湖》等等,大约还有林逋梅妻鹤子的传说之类。我尽最大可能的那么做了。我要说的是,如果不被打扰,不被强行中断,那是我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并且依然愿意选择的最好的生活方式和状态。我要是“少年派”,即便发现有食人植物,也还会选择留在那座岛上,不会回到繁华热闹的街市上去摆摊求生存。

我没有搜何多苓的信息,他是谁,有怎样的身份和地位,在他所属的序列里,是什么级别,这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我是一个固执以至偏执的人。我不喜欢的大师和经典很多,包括伏尔泰和爱默生——因为我喜欢了卢梭和梭罗,就没有办法再同时喜欢伏尔泰和爱默生,不为别的,因为气质不同。我喜欢的业已销声匿迹的人也很多,比如陆忆敏。

我没有搜何多苓,但我从一开始就关注了翟永明的白夜谭。有一天,我在那里读到了何多苓的一篇随笔,看到了他称之为工作的天天乐此不疲地画着的杂花集(“杂花集”是我自己这么叫的,那个系列作品本身好像是叫“杂花写生No.1-n”)。

我喜欢了他文字中引述的瓦雷里的诗句,喜欢了他画中另一种安静与纯净的气质。那里,没有了《雪雁》中来自人的忧伤与深邃天空的忧郁,唯有属于植物的自然生长,光与色,荣与枯,千姿百态交错丛杂而不违和。也无需去分辨那些花草是牡丹、玫瑰、矢车菊、婆婆纳还是野蔷薇。都是,都不是。在生命的原始状态里,来自人的命名与辩识以及定义和描述,不重要,也不尽准确。

他说,“面对花,微风弄姿,蜜蜂采蜜,我画写生。/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

人要经历过多少的疲惫和欲说还休之后,才能最终归于一种面对生命和造物本身时,纯然、澄澈、欣悦的无话可说。

所以,瓦雷里的诗句是恰切的:

多好的酬劳啊,
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于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对,“杂花集”所表达和传递的就是这种感觉——神明的宁静。换成里尔克,就是“神境的吹拂,一阵风”。

有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有一间大工作室,然后每天就无忧无虑地在工作室里画花园写生,不做别的事情,也不需要考虑别的事情。这大约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尤其是艺术家,但却不是每一位艺术家都能拥有。

何多苓是幸福以及幸运的,他可以在自己的花园和工作室里,度过一个孩童一般单纯、明净、宁静、幸福、自在自足的晚年生活。就像莫奈和雷诺阿。当然,大自然成就艺术家也不单单是这一种方式。阿尔成就梵高,塔希提成就高更,一样的,甚或更辽阔。

杂花集之前,他是画人物的,并不是像科罗、列维坦那样单纯的风景画家。一个多月前,又看到一个他的网络视频访谈节目。他说他的成名作《春风已经苏醒》和《青春》是受怀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的震撼和影响而创作的。那么说,艾轩很大程度上也受怀斯影响了(我对绘画技法不懂,绝大程度都只是观感直觉)?因为在记忆里,《春风已经苏醒》这幅画,我是和艾轩“冻土带系列”有些混淆和分不清的。这当然是我艺术素养太差的缘故,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就好。

“冻土带”的眼神是难忘的,看一眼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种。后来也看过许多当代唯美的油画人物,但,再也没有那样的眼神了,再也没有了。关于艾轩,我同样所知甚少,但“冻土带”里小女孩的眼神,在我记忆里的震撼力却经久不息。

在访谈里,何多苓说他喜欢银奖,不喜欢金奖。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作品获了银奖,没有获金奖,才这么说的。依然是气质的缘故。他说,他是一个有意无意之间,更喜欢一种边缘化和支流状态的人,银奖足以肯定作品的艺术性与艺术价值,这就够了。而金奖在艺术性与技艺之外,还会考量作品选题在当下社会时代中的主流意识与价值取向。

恰巧,我也是喜欢并属于自我边缘化和支流状态的人。我喜欢自觉以及天然属于这一类型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主流与非主流,这一点,无需强求一律。更何况,在不同的时代和社会形态中,不同的环境范围内,主流与非主流的价值取向是交替变化的,并不绝对。

人在各个时代,裹挟于泥沙俱下滚滚洪流的主流意识和价值判断中,本来就有许多的无意识和身不由己,如若能自觉地保持一些边缘状态,在我看来是难能可贵的(但代价也是巨大的)。尤其边缘状态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他们天生极其敏感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与感受力,就像是盲目聚合性人类社会的末梢神经一样重要。但不知道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辩识、判断、宽谅和适度保护自己时代的这些末梢神经?回顾历史,这几乎是人类社会一个无解的难题。因为观察过太多相类案例,不希望这是一道永远的无解方程,所以思虑多了一些也是难免,但截至目前,我的答案仍是无解。

5月8日,是翟永明的白夜的22岁生日,白夜谭放了一段何多苓庆生诗朗诵的视频。看上去,他显然不适合朗诵活动和台前表演之类。但我还是喜欢了这一段眼睛几乎从未离开手机荧屏,音调低而平平,也始终面无表情的视频。不能叫朗诵,只能叫读,低声地读了一首波德莱尔的《忘川》。

说到这里,结合杂花集和白夜诗朗诵,我想谈一点我对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的个人认为——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的个人认知,都是自以为是的,我自不例外。任何人的观点,对别人来说,都只是提供了一个观察、认识和体验事物的角度,不是事物本身,先贤圣哲概莫能外,何况我只是凡夫俗子一枚。所以,虽是陈述观点,但对任何看到的人,都只是仅供参考,我从不想说服任何人赞同我的观点,当然我也不喜欢被人强行说服。

先说白夜和诗朗诵。近年来诗歌朗诵活动的主流状态是什么样子,一闭眼睛,历历在目:舞台,灯光,音乐,甚或伴舞;华服丽彩,惊若仙子天人,抑扬顿挫,或咏或诵,或吟或唱,或领或和,或呼或应,音韵悠扬,思接千古,表情丰富,情感充沛,肢体语言恰到好处,个个都光彩照人,才华横溢,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诗在哪里?各种主题诗歌朗诵活动,或央视大舞台,或十里春风万亩桃源,或名盛古迹,或幽幽仙谷,或KTV或超大转盘餐桌豪华包间,等等等等等等,无不明星荟萃,大师云集,繁华三千,阔绰十里,哪里都是国际大都会的范儿……然而诗在哪里?从三十余年前的“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到如今,这个台子真真是搭起来了,戏也唱起来了,遍地开花,全民参与的红红火火起来了……然而诗在哪里?

作为一种主流状态,没有什么不好,繁华总比万马齐喑好。但是,任何主流都具有裹挟性和跟从以及盲从性(还要多一句嘴,主流和主旋律是两个概念,二者并不总是重合的,甚至常常是不重合的)。一种潮流一种风气的形成,作为早期引领者的弄潮儿,或许早已上岸,洗手不干,而业已调动起来的集体无意识状态的潮流本身,却要汹涌澎湃很长时间,甚至泛滥成灾。

这种风气,甚至在经历过一场席卷全人类的浩大疫情之后,都不曾有丝毫的扭转、改变与收敛,可见其惯性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多么势不可挡。截流而过,显然不是我等蚁族草民能做到的事情。你看,灾难尚未过去,刚刚解禁的你就急急忙忙光彩夺目的去奔赴各种盛装欢颜鼓瑟笙箫色香味俱佳的欢场、秀场和宴场,好繁忙,好健忘啊。多么无可救药的健忘。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我们回到5月8号的白夜。没有舞台,没有音效,没有灯光,没有背景墙,没有镜头变化和影像效果处理,更没有任何道具和陪衬,平视近景镜头里,只有站在一面没有任何修饰的素墙前读诗的何多苓的上半身,没有刻意的中式或西式的衣饰造型装扮,就是很日常的样子(这样说似乎也不准确,你看我们现在就连日常都仪式感和pose的时时刻刻一塌糊涂,那种完全没有镜头感和镜头意识的日常生活,我们谁还记得起来呢),没有抑扬顿挫,没有声情并茂,没有表情变化,没有肢体语言,眼睛一直朝下耷着,专注于画外前下方的手机屏幕,一次也没有抬眼看镜头,声音低到你不仔细听就听不到他在读什么(这个不一定属实,也可能跟我自己的手机音量调不大有关)。但我知道他读的是波德莱尔的《忘川》——“……为了消除怨恨,我将吮吸/忘忧草和毒人芹的汁液……”(关于夏尔·波德莱尔和《恶之花》《巴黎的忧郁》以及象征派等等,那是与诗有关的另外的话题)。

翟永明.jpg

我不得不说,翟永明和她的白夜,二十年前是先锋的,二十年后依然是先锋的。正是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短视频,再次引领了我烦闷窒息无望和气息微弱的心,得以穿越那声势浩大漫无边际的,五光十色以至光怪陆离的,商业以及太商业、技术以及太技术的各种朗诵现场,回归寂静,回归人的自然状态,回归心的自我交流,回归诗本身……

回望历史,先锋的起头处,从来都是边缘和非主流状态的……这几乎是一种必然。

艺术家呈现作品,一般都会拒绝从理念上加以阐述,这是大多艺术家的秘密。所以,我也不对作者本意妄加揣测。我所调动和陈述的也仅仅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和记忆,不必强求与作者及作品本意相吻合。但我知道,何多苓和白夜,如果愿意,可以弄出最好的背景装置和影音效果……

杂花集也是一样,只要回望一眼二三十年来,以及目前普遍流行和正在盛行的绘画潮流与风气,穿过它,来到杂花写生的画架前,就好了。(但是,我文字功夫差了一些,没穿好。何多苓始终是安静以至安谧的,却让我这拖泥带水的笔弄出了一些斑驳陆离的动静,抱歉啊。)

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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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胡香丨读画与画家:何多苓》 发布于20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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