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来,我为病魔所迫,离开心爱的学校,告别心爱的学生,住进了这家医院,已经是第二次了。
午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凉气如水漫进窗来;我向上拉了拉被子,把身子盖严。天冷了,孩子们是否都备好了过冬的棉衣?——我人在病室,心里还是挂念着学生。
黄昏。盖过了秋雨的淅沥,邻室里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啕。从泪流满面的小护士嘴里知道:又一位病友离去了!我过去和他“告别”。他姓刘,三十七岁,高大帅气,是一位技术干部,爱下象棋,经常在晚饭后找我“杀”两盘。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却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再也不能张开嘴巴说一句安慰她的话……
晚上。小刘的离去使我久久不能入睡,纷乱的思绪如乱云翻腾:一个如日中天的年轻人怎么会突然夭折?他去了哪里?什么是人生?生命的价值何在?……我睡得迟,却又噩梦联翩:先是在教室里上课,好像是引导学生在坐标系里绘制一个函数图像,探讨一个变量的运动轨迹。后来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似乎病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劝我回去休息,我却挣扎着不肯离开,坚持要把课授完。梦境迷离,亦真亦幻。争持间,我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了梧桐枝头的一片黄叶,在冷风里索索地抖……猛地醒来,发现被子已经蹬到床下。
一个月后,我带着医生“增加营养注意休息”的嘱咐和“因健康原因不宜继续工作”的证明信离开了医院。我下定决心:回去就办病退。
出院的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家里来了一群学生。陋室狭窄,容不下许多人,来得早的进了室内,来得迟的站在窗外。
“老师好!”的问候声此起彼伏。他们凑钱买来了苹果、橘子、蜂王浆。这次行动的组织者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李阁。该生圆脸高个,会说相声,可是顽皮好动,爱恶作剧:有时把字纸篓扣在头上反穿着皮鞋走鸭步学卓别林,有时偷偷地在桌洞里放个死麻雀吓唬女同学。——这是一个经常挨我批评的后进生。
他分开同学来到床前,鞠了一躬,态度严肃地说:“老师,听说您病愈出院,同学们高兴万分。”他指了指带来的礼品,“这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老师笑纳。”说完,又是抱拳一礼。有的同学笑了,有的同学鼓起掌来。他回头做了个鬼脸,又是一阵笑声——孩子们的心就像一池清浅的春水,一点微风就起涟漪。李阁挥挥手,等大家安静下来,接着说:“本人一向调皮,常惹老师生气。今天当着同学们的面,向老师赔礼道歉。”他左右开弓高举轻落地在自己圆脸上掌了两个嘴巴,动作十分夸张,“我李阁保证,今后决不再犯。过去的不恭,恳请老师海涵!”说完,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使我想起了他在晚会上相声演出后的谢幕。
我不怀疑李阁的真诚。但是,他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半文半白的道歉和滑稽可笑的动作之间的不协调,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室内外爆发了经久不绝的笑声,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出了泪。在孩子们中间,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一位叫周红的女同学走上前来。她眉清目秀,能歌善舞,是班里的文艺骨干。只是学习数学有困难,遇到难题解不开,经常找我辅导。她欲言又止,两颊绯红,“老师,您的病是教我们累出来的。您那么忙还给我们做课外辅导,真是太辛苦了。”她打开一个红色纸包,里边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两棵人参。
“老师,这是我妈有病时,我爸给她买的,现在不用了。我妈叫我送给老师补补身子。”她双手把人参举到我面前,一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望着我,“老师,请您收下吧!”
“不,不要!你拿回去!”我激动得语无伦次,“给你妈治病要紧,我已经好了,不需要了。”我把人参装入信封,还给周红,她不肯接。
“老师——收下吧!”
“老师——收下吧!”——李阁指挥同学们齐声喊起了号子。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已经泪眼模糊了。
时近元旦,同学们走后,留下一大迭设计新颖制作精良的贺年卡,卡上印着美丽的彩色花草图案。我一张一张地翻看,读着上面的贺词:“爱您吾师”“师恩难忘”“祝老师身体健康”“祝老师精神愉快”……一句句贴心的话语,一双双期待的眼神,一颗颗滚烫的心,已经模糊了医院的证明,消融了我病退的决心。
鱼归大海鸟入林。三个月后,一个桃李芬芳的艳阳天,已经康复的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学校,回到了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中间。
魂牵梦绕的教坛哟,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199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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