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客厅,站到阳台上,然后透过阳台的护栏低头朝楼下俯瞰。
有位朋友曾告诉我说,有许多回,他一条腿跨在护栏内,一条腿跨在护栏外地坐在阳台上,侧身向着楼下如蚁的人群观望。那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常常会莫名地掠过“死”这个字眼。
这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因为同样的,当透过护栏低头朝楼下俯瞰的时候,“死”这个字眼也常常毫无征兆地钻到我脑海的空隙来。
并非偶然才想起关于死的话题。常常觉得,死,其实离我们是多么切近。你看,只要纵身一跃,生死的完成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
印象里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六岁那年的祖父的葬礼上。犹记得祖父生病去世的那天,我尚在邻居家玩耍,小堂姐跑来找我,告知我祖父死了,让我快点回家的消息时,正玩在兴头上的我,听到祖父的死,竟如同平常听到祖母喊我们吃一顿没有可口饭菜的晚餐一样,毫无反应。
对亲人死去的毫无反应放在一个大人那里是种冷漠,可是换作一个孩子,人们或许只会用年幼无知来解释。但我明白自己从小感情就丰沛强烈,对祖父去世的毫无反应也许某种程度上归因于曾视我如掌上明珠的祖父在退休后的日子不再宠爱我。而失宠的原因只是他过分的宠爱让我变得刁蛮任性。
祖父从退休到患病去世的日子并不长,可他不再宠我带给我的心理冲击远胜于之前事事都依我的快乐感受。以至,祖父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做着关于他的噩梦。我常常梦见鬼,并且我一直断定那鬼就是祖父的化身——那是被大人解释为小孩“不乖”才会做的噩梦。
每次噩梦的时候,祖母同时出现在梦里,帮我一起驱赶恐惧。但自我有记忆开始,似乎祖母就那样地渴盼着死。常常在她停歇下手中的家务活,于堂屋里的藤椅上闲坐下来,目光空洞地停驻在屋内的某个角落时,祖母“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了好”之类的自言自语总伴着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还常在夤夜里听得祖母的哀叹声。这哀叹声是白天里那些关于死的言语的反复。她的哀叹声是那样疼痛地揪着我年幼的心,让我固执地认为祖母真的期待死亡。原本,料想到死后将被埋在村子后边那阴森幽冥的大门山里,有段时间晚上我常常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可是,祖母反复在我耳边的关于死亡的话语覆盖了我内心的恐惧,让我直觉地以为,死,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或许因为祖母的无所畏惧给我的某种暗示,甚至稍长大一些的日子里一度我曾向往着死亡。有两回,仿佛是跟母亲吵架之后,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屋后不远处的一个枧闸边,在高高的枧闸边的石墩上静坐了良久。我打算跳下去。那刻我的脑海里一直升腾着那样的意念:如果跳下去,我就死了。明天,这个村子里,再没有我了。我并不觉得跳下去有多可怕。我记得第二回在枧闸边端坐良久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忽然想起要跟祖母告个别。于是我偷偷跑回家来,似乎又跟母亲闹了几句,在转身行将向着那个枧闸逃亡的时候,祖母用手把我拉住了——我的那个记忆的片断也就此打住。
祖母并不知道,在还未满十岁的蒙童岁月,我曾有过自杀的企图。母亲更是不知道的。没有谁知道。那样的年龄段我也无法在自己的头脑里形成一个清晰的诉说愿望让谁来知道。直到后来,在我渐渐长大后的日子里,连我自己都忘了,忘了我曾想过要跳下去。而现在再回头看那枧闸,它的高度充其量只能将我摔个骨折。
未满十岁的年龄,是尚不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的,我也不认为自己静坐在枧闸边的那个时候身处于万念俱灰的状态——那个时候脑海里真正尚未形成对生活对未来的“念”。尽管如此,我并不觉得那时的行为有多荒唐。因为死的阴影似乎从来就没有朅离过我因长大而愈益冷漠的心。似乎它一直都盘踞在我的潜意识中,在心感觉受到创伤的时候,它便开始发挥它的用途,在我的显性意识里活跃起来,运作起来,撕扯着、拖拽着、纠结着、噬啃着我的灵魂,一步步向着它靠拢迈进,直至陷入到绝望的谷底。只是,每次在行将终极的时候,它就莫名其妙地逃了,那么无影踪地逃了,逃到无迹可寻的地方,让我之后的回味,只有为自己的脆弱感到可笑。
祖母的去世,让我感觉到死于她或许真是一种灵魂的解脱。我有许多回在梦里寻找已故的祖母。祖母从不曾让我产生噩梦,尽管在梦里我也确知她已经死亡。然而,每次在梦里陪伴祖母走到一个路口时,她总是劝我转身,然后就跳进一个我看不见的洞口。或许祖母暗示我,那已是三界外,是我不该去的神区鬼奥?祖母曾说人死后灵魂是会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升天堂的。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要不,当不可占蓍的死之恐惧来袭时,灵魂何以那么地痛苦与无着?而这炼狱般的痛苦与无着,仿佛非死亡不能解脱。也许,死,原不过是灵魂的最后归宿,生命的最终完成?
时光太过短促,常常无端觉得,死,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路边某个已故之人的葬礼,经常可听见的救护车的声响,甚而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眼角的鱼尾纹,一曲忧伤至极的音乐,都会让我陷入到对死的慨叹里。仿佛死从来就伴着生一路走来,活着的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极。
时常这样玄默如呆地冥想着世间的生死乘除,然后长久陷入思维的混沌里不可自拔。此生如何能眼如明镜,心若琉璃?只是,也许即便有天能参透了生死却依然看不破红尘——生命里那偶然的惊喜与惊奇,那点滴的感激与感动,何尝不是上天的照拂与垂佑?为此,我会一如既往好好活着,看鱼逆水泅游,听鸟向风啁啾,感受时光的霜刀在灵魂里划下一道道斑驳的褶皱。
2021-05-27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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