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教师节又到了,看着台历牌上的阿拉伯数字,我在心里忍不住地想,我曾经的老师是谁,都有谁。在心里默数一下,尽管上学时间不长,读书不多,但是受教的老师还是能数出不少,特别难忘的是小学给予我启蒙的那些老师。
小学,是我在学校里最长的时间,大约有七年的光景,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等加起来接近十个了,他们都是亲自给我上过课的。那么老师多好吗?不一定,但是从另一个侧面也能说明我的小学是在动荡和不安中度过的。
有的老师只给我们上过几节课,最短的可能是体育课和音乐课,这两门课,我记得没有超过三节课,尤其是体育课的女老师,她只给我们上过一次课,那是把我们带到贮水山公园半山腰的一块很大的场地,那里以前是日本神庙的地儿,抗战胜利以后大庙就被愤怒的民众荡平,一面是峭壁,成了一块巨大空旷的平地,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偶尔有军人或民兵在那里趴着练习瞄准。
这是一天的下午,我们的主课结束了,班主任说要有体育老师来给你们上体育课。我们是民办小学,教室分散在居民大院里或者是马路边的临街房,哪有操场?怎么上体育课呢?大家既是疑惑也充满期待。
没有下课的铃声,我们挤在马路边翘首以望,老师来了,姓林。好像是什么专业队回来的,身材中等,短发豪气,英姿飒爽,皮肤晒得黑里透亮,没有想象中体育老师的大喊大叫,嗓音有点嘶哑,吆喝一声“跟我走”,我们三十几个同学便排成两队,跟在她的身后顺着锦州路吉林路很快就拐到了贮水山上。
在108级台阶前排成一排,林老师喊了一声:冲!大家便争先恐后向上跑去。第一次爬石阶,大家没有准备,是一窝蜂似地冲到台阶顶上。这地儿男同学基本都不陌生,因为大多住在周围,常来常往,可能女同学来的少点,男同学们闭着眼睛都能跑上来。
体育课?读小学几年了,大家还是第一次上,怎么上?林老师说今天咱们跑步,两人一排,转圈跑。于是大家疯似地跑了起来,几圈下来,人也下来不少,坚持跑到底的大概有十个左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跑在前头的居然是一个女同学,但是她的特长是跳舞,一群男同学却是哼哧哼哧地在她身后追赶。跑着跑着,天黑了,林老师说,这节课到这里,大家快回去拿书包吧。“嗷”地一声,大家散了,在极度兴奋中,各自忙不择路地向山下跑去。
在这之后的几天里,同学们都在课间津津乐道,不停地回忆,期待下一节体育课的到来,可是体育课却没影了。有一天,不知谁在课堂上说,林老师的家被抄了,好像因为是反动资本家,快去看看吧。中午下课,班里的许多同学不约而同地朝林老师的家跑去。我们的教室离林家直线距离也就几百米。林老师的家在辽宁路,在一家照相馆和粮店之间,是两层楼的门面房,楼下空着,他家住在楼上。等我们赶到后,她家门前已经是人山人海,把大门围的水泄不通。我们仗着人小从人缝里挤到前面一看,林老师铁着脸站在门前,胸前挂着纸牌,名字上划着红色的大叉,她的头是昂着的,有人按着,她也不低,街上的口号声则是一浪高过一浪,听见还有女人尖细的嗓子在喊。
后来听说,林老师不是正式老师,是代课的,全家被遣返了,再往后的事不用说,你们也猜到啦。体育课没了,被林老师器重的那个女同学后来也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虽然没有走上专业道路,倒也成为岛城业余舞蹈界的佼佼者。
几十年过去了,好久以前听说,林老师还在岛城,不知啥时回来的,她原来的家早已成为辽宁路路上知名建筑“手拉手”,意味深长,不能言语,但是我今天见了她还能认出吗?
(二)
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民办小学是什么。新中国成立以后,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公有制,一切都是国家的,那民办又是谁的呢?和公立学校的区别是什么,难道学费和杂费、书本费不一样吗?那老师民办的身份是怎样的?反正我们这些学生挺受歧视,经常被院里的小伙伴嘲笑为“大补丁”。这些疑问没有答案,在我的记忆里早已灰飞烟灭,没有半点印记。
一个身材矮胖的女老师是我们的第一个音乐老师,身高几乎和我们班上的大同学差不多,可能还要矮点,但是脾气很大,尤其是发起火来,脸色黑青,看起来很凶,有些在这里教学不如意的感觉。
民办小学的教室四处散落,大多都在居民大院里,按今天文艺的称呼是“里院”,其中一间最大的教室安放了一架脚踏风琴,是从学校办公室里搬来的。上音乐课时,我们要离开原来的教室到有风琴的教室,而这间教室的学生就要到别的教室上课,条件之简陋还不如今天穷乡僻壤里的希望小学。
班里学生也是年龄不一,甚至还有智障的同学,你想这样的音乐课怎么能齐声唱出一个调。风琴一响,老师嘴里的音符还没有唱完,下边便有变调的怪声飘出,的确不是唱的,接着就是一片哄堂大笑,仿佛是一首不和谐的变奏歌曲。老师火了,离开凳子。哦,不是琴凳。走到教桌前面,使劲拍打桌子,脸上的五官一下子集中在一起,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唐代三彩歌舞俑艺术形象的再现。
音乐课不欢而散,同学们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还要这头走到那头来回折腾,不上也罢,民办小学可能就是这样,除了语文数学,其他都是随意性的。音乐课不上了,老师也不知踪影,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张老师。今天想想是有点挺对不起她的。
上帝什么时候来眷顾,谁也不知道。就在我们民办小学即将寿终就寝的时候,学校又来了一位新的女音乐老师,皮肤是古铜色,身材匀称,很有文艺范,不论见到谁都是一脸笑容,尤其是唱歌的时候很注意口型的展示,嗓音很亮,不是《东方红》的唱法。她要我们学会发声,胸腔共鸣。不知为什么,同学们一下子喜欢上了她,除了上音乐课的时候不用来回折腾,男同学去别的教室把风琴搬来,就地学唱外,可能就是她的亲切和蔼了。
这位新来的老师姓周,听说是大学生,专门学声乐的,好像还演过戏剧,怪不得她的表情丰富。为什么会落草民办小学呢,可能家里出点事,落实政策安置的。过不多久,我们被公立小学收编,这间教室就成了她的家,因为是门头房,改革开放后还开了买卖,但不知是不是她家的,最后的拆迁肯定是发了一个小财,算是上帝待他不菲。
说起副课不能忘了美术课,我们那时小,单纯,大家就叫画画。美术课上的时间也不长,记得紧跟当时的形势学着画一个拳头猛击坏分子,画了好几节课,再就是学写美术字,因为搞运动能用得上,我是在那时学会的美术字,一直到了工厂都在用。教美术的逄老师很慈祥,开始是教我们珠算和科学常识,教起课来不紧不慢,倒是很像电影里工厂里的师傅,浓眉大眼,像谁来?对,京剧《海港》里方海珍。不过我一直疑惑她是否会画画,因为她每次上课都有挂在黑板上的现成图纸,再要求我们照着怎么画,怎么写,她基本上是不做示范的。
德智美体对于一个懵懂孩子的心智成长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我们向谁倾诉。有一次或者两次的尝试就是我们的幸运,没有缺失的完美是不存在的。
(三)
班主任是一个班级的家长或者是灵魂,是班级的大脑,为我们的未来奠基和指引方向。想不到,我的第一个班主任是在马路边上见面的,而她的到来没有领导介绍,是自己走到我们的面前。
我从没有见过学校的领导,谁是校长,问来问去,至今还是一个谜?只记得一间临街的民房是学校的办公室,我上学的第一间教室在他的东北面,而且还紧挨着母亲工作的托儿所。上学,实际上我是从这间屋子走进了那间屋子。
第一次上学报到的时候,我们这波学生是站在办公室外的马路池子上,也有站在马路上的,好在那时汽车不多。时间到了,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位白净的女老师,三十多岁,头上烫着卷发,戴着一副透明琇琅框子的眼镜,文静儒雅,像一个从江南水乡走来的吴侬女子。她要我们向她靠拢,告诉我们她姓王,以后是我们的班主任,又说我们以后是某某学校的学生了,不同的是我们学校前面没有冠以路名,只有序号,很幸运,是市北区第八小学。
这届学生只有我们一个班,她要我们去办公室领取课本,课本是堆在地上的,有同学帮着搬到办公桌上再分给我们。然后就带着我们往左一拐,走进开着门的教室。教室很破烂,桌椅不仅颜色不一,大小高低也不一样,黑板是几块木板拼接起来的,斑斑驳驳,露出了灰白色木板的原色。
王老师是我们的第一位老师,既教语文也教算术,开始数学只能叫算术。我们都很听话,不久班里有了不稳定的情绪,她经常发火,常常批评同学,我算是比较调皮的,被她揪进办公室的次数也多,于是她上课时的犀利目光我至今难忘。
民办小学很奇怪,班里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相差四五岁不是事,甚至还有几位弱智同学,可想而知老师教学有多累。王老师教学很吃力,教育学生比上课付出的要多出许多,所以她最后的不辞而别也是理所当然。她走了,令你想不到的是她没有在去教学而是去了离我们教室不远的一家菜店,在肉案前挥刀斩肉。你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文弱的女人会和屠夫为伍,当我们站在她的面前再叫她老师时,她一脸愤怒,晃晃手中的利刃,吓得大家一溜烟散去。此后很多年还都能在菜店里看到她,尤其是在冬天里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扭着臃肿的身躯,完全失去了曾经的万千风韵。那时不懂,否则会为她唏嘘几下。
接下来才是我的真正老师来了,王老师,曲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白腴。一个瘦小,曲老师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好像他们都是外校调来的,刚刚来到学校就接手我们这个班级,她俩非常有水平,也很认真,往后的历史也证明了当初我的推想。不知为什么会到一个破烂的民办学校。由此开始,亘年不变,她俩最后一直把我送出了校门。
我的小学基本上是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度过的,值得欣慰的是在后来两位老师的辛勤培育下,按部就班的教学秩序没有动荡,在教育的荒凉中坚守一个园丁的良知,该教我们的都学到了,虽然能教授的知识有限,但课堂不乱,井然有序;没有固定的教室,隐于百姓大院,如同把我们送进世外桃源,免除许多恼人的干扰,更重要的恐怕是这两位老师的勤勤恳恳吧。王老师教学一丝不苟,苛刻严格;曲老师教学曲径通幽,循循善诱,尤其是眼镜后面常有智慧的闪光。而王老师则更喜欢直来直去,她曾说某某同学将来一定是学理科的好苗子,能上大学,后来果然这位同学成为我们班,不,是全年级中(后来我们并入一所公立学校,有5个班)恢复高考后惟一的大学生。更令我们心痛并难忘的是王老师在被高年级同学批斗之后仍然给坚持我们上课,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高尚人格深深烙入我们的心胸,让我们对她更加敬佩有加,在今后人生的道路上牢记爱和善良。
两位老师一直带着我们,好像都是我们的班主任,分不清谁主谁次,责任是她俩的使命。送走我们以后,她俩不约而同地都离开了这所学校,而且新学校又都是区里的重点小学。王老师曾被评为很高一级的优秀教师,获得奖励住进岛城的专家公寓。曲老师终身未嫁,一生都奉献给了她心爱的教育事业和她难以割舍的学生,有意思的是,她后来十分巧合地又成为学生孩子的老师,一时传为笑谈。
我们老了,老师更老了,与老师也难得相见。不过听说,王老师、曲老师和林老师几十年来一直惺惺相惜,唇齿相依,情同姐妹,相濡以沫。
教师节到了,真的很想念她们,因为我们的灵魂里有他们的铸造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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