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中山公园的白樱(青岛杂记) - 世说文丛

阿龙丨中山公园的白樱(青岛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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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我拍下了青岛的美,准备离开,还恋恋不舍。回头再看眼中山公园的樱花,白色绚烂,行云流水,如梦如幻。我知道今后,这些白的精灵,不仅会在我眼前晃动,还会在我心里流淌。它们寄托了我怎样的感怀,短时间梳理不清。穿过地下通道,坐回车里,拿出手机,想打几个电话,打给在岛城的同学或朋友,是叙旧还是分享此刻的心情?好像都不是,跳过一个个电话号码,像跳过一段段时光,被生活的空白串联成线。线条打了弯,曲曲折折,匍匐去了远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直到极尽目力,望不见了——有些滋味只属于自己,与人分享便变成白开水。
 
青岛人眼福不浅。出门不远,便可看山,山间落满苍翠,苍翠起伏鸟鸣,鸟鸣滋润四季。还可常去海边走走,目视海浪从天边涌到近前。近前金黄的沙滩,沙滩上脚印不深不浅,相互牵伴,一会儿走向日出,一会儿追赶日落。人间四月,岛城白樱彼此呼唤着,成群结队绽放枝头,白得像孩子们纯洁的笑脸,笑脸里开放童话故事,故事中的白马张开翅膀,会梦会飞,变成蝴蝶在视线内回旋。
 
上学年代,曾倾倒于鲁迅笔下上野的樱花,也迷恋过冰心先生的《樱花赞》。后来,台湾作家林文月为我送来了京都的樱花:“鸭川之畔,疏水之堤,人行道旁,墙里墙外,整个京都被那深深浅浅,如霞似雾的樱花点缀得明媚无比。”于是对京都的四月充满了想象。三岛由纪夫《金阁寺》对樱花的只言片语除了让我愣神,也让我对他樱花般早逝的命运叹息。文字传递给我的樱花之美,在我站在岛城中山公园樱花大道时,逐渐暗淡。明亮起来的是现在我看到的樱花的绽放与飘落,它们呈现在我面前,让我无语于灿烂与凋零。在短暂与恒久之间,花儿们绝望地选择了短暂,这种感触,置身其中,才能体会。
 
就樱花而言,我以为上品当属早开的白樱,其次是多彩的晚樱。白樱并不一定显示更多意义,它只是让这个灰蒙蒙的世界顿时明亮了些,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却足以让我记住它,并告诉自己原来我们不是不可以安慰,不是不能淡雅,不是不能高贵。有时候想,人与花朵之间的亲近远胜于人与人。通过眼睛,花朵把它的信息传达到人的心灵,人因为接收这些信息获得喜悦,没有防范,没有隔阂,只是简单的传递,机械地接受,却胜过千言万语地表达,无非是人的心灵和花儿的心灵完全敞开的缘故。而人与人之间,由于阅历叠加,生出些许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彼此之间,心灵封闭,或添了虚伪,施予嫉妒,所谓防范,无非针对人族,而非别的,人和人,便不再是简单的相互慰藉、相互扶持了。
 
穿梭于赏樱人群中,大多时间是在欣赏人与花的亲密接触。偶尔有人看我脖子挂个相机,像是会照相的,便招呼帮他们拍照,我也便故弄玄虚地接着递过来的相机,咔嚓咔嚓几张,然后一同打开欣赏,当听到很好、这张太漂亮了之类的话语,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有用之人。我是第一次站在如此繁盛的樱花大道欣赏樱花,对于久居青岛的青岛人恐怕早已习以为常,我这样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惊讶,也许被认为是小题大做。身边无风景。当一种美总伴随在你左右,往往容易忽略和漠视,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美了。就像身边的人,相处久了,他的存在便被忽略,但当此人真的不存在了,才会发现这世界少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不管怎样,在青岛,四月赏樱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正如一首曲子失去这个乐章,曲子不再完整,甚至失去和谐。而青岛人没有辜负大好春光,他们走上这条大道,带着各自的心情,分享同一份喜悦。这份喜悦,从孩子们身上,从古老的樱花树冠,从周而复始的沧桑中,延伸到未来。
 
2

到青岛中山公园樱花大道实地走走,收获的喜悦将远远大于观赏图片。图片缺少明暗对比,樱花之美难以尽情展现。繁花期的樱花大道人头攒动,我在人群穿梭几个来回,耗尽三个多小时,无非是想拍到最美的画面。当时除了惊喜、震撼、激动,还有一些细微的心情来不及回味。那些心情,有的折返回来,有的完全消失了。折返回来的,当时隐藏在幽暗之处,不易察觉,这会儿像忽然闪现在放大镜下,清晰可见,触手可及了。仔细想想,那不易察觉的感受反而愈加接近真实,值得玩味。
 
首先是为什么一见到这些樱花,便会喜欢,而且非常喜欢。这喜欢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一见倾心,而是纯粹的喜欢,甚至都不能用喜爱这个词,仅仅喜欢而已。源于什么?是它们的壮观和绮丽吗?不是。是它们美得恰如其分,美在度中,又是一个集合。如果摘取一朵白樱与一朵晚樱对比,会发现白樱弱小、苍白,远不如晚樱艳丽、饱满。就是这些弱小苍白的花朵,聚满树干枝稍后,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仿佛一场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没下在别处,只来到了这个地方,挂在半空,依然弱小苍白,楚楚可怜,并无逼人的强大,也无炫美的喧哗,和大片晚樱或其它繁盛之花完全相反,又完全不相干。它们相互簇拥,抱在一起,相守数日,没有约定,没有誓言,便各自飘零,化作另一场雪,回归风尘——这正是我一见便喜欢了的原由。于是,我认为,这白樱就是一类人了。一类具有忧郁气质却智慧的人。这类人,往往经历了心灵的苦难,这苦难不是阅历过痛苦,而是源于自我意识的伤害,柔弱、敏感、善良、朴拙、木讷,初识如一杯白开水,平静寡淡,时日一久,便是碗浓汤了,浓得化不开,滋味悠扬。
 
一个人心灵的痛苦越深,他外溢的思想就越深刻敏锐,阅之不尽,取之不竭,恰似簇满枝干的青岛白樱,自顾自占尽这条大道,像条快乐的河,更像一条悲伤的河,不是用身体,却是用灵魂在流淌。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快乐对身体是件好事,但惟有悲伤才使我们心灵的力量得以发展。”而心灵的力量,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又当如何定义?徜徉在樱花大道,时常有失去自我的感受,这是能回忆起来的第二个隐秘情绪。这个感受并非贯穿始终,只偶尔闪现。比如当我坐在地上,透过相机视孔搜寻向远处伸展的樱花最好的拍摄角度,我看到白色组成的世界无尽延续,看似浩浩荡荡,其实微观得可怕。像个孩子,忽然被置放在空阔的舞台上,聚光灯全部打开了。孩子孤单并茫然,环顾四周,除了刺眼的强光,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在世界的中央,还是站在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是因为浩大而可怕,还是因为恐怖而狭小?灯光让他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感觉。恐惧来自消逝和不可挽留,并非因为美丽短暂。我目视看似已经恒久的樱花图片,依然存在流逝感,它强烈地循环在我体内,如不断拆散的一首钢琴曲,琴键起伏,音符乱飞,在每一根神经末梢震颤。
 
想起《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她把自己置于世界的缝隙,将伤痛抛向我们:“即使一切都毁灭了,只要他在我就还在;若一切完好但他却消失了,这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也只是一缕游魂而已……我感受到一种不论是人间还是地狱,都无法破坏的宁静,我相信他们已经进入永恒的来世,他们此后的永生必定充满爱和欢乐。”失去的自我似乎不是消失在人群中,而是与樱花一起,开在了它们的来年。看到了樱花。我看到的是樱花吗?反复这样自问,我陷入陌生境地,也是隐秘的感受之一。人们往往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在极端真实面前,总是愈加怀疑其真实性。这种感受是那样难以描述。就连叔本华,在他的《杂文与笔记》意外成为畅销书后,也对其真实性充满诘问:“一个人长期处于微不足道、备受冷落之后,人们终于敲锣打鼓地来了,还把这当回事!”英国作家伍尔芙的描述更加准确:“首先,表达存在困难。我们都喜欢沉溺于陌生、愉快的被称为思考的过程,但要说出我们思考的内容,即使是一向持反对意见的人,能够表达出来的也极少……他所有的努力就是将自己写出来,进行交流,说出真相,这是一条崎岖的道路,比看上去更难。”是的,樱花们,已经完整表达自己了吗?这条看似漫长,实则短促的大道上,它们展现的是怎样一个自己,而我又为何立足其间,不厌其烦地寻找蕴含的美?我是否已经找到关于对陌生的描述?
 
人生是一场盛宴,坐下来,你便参与其中。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不是它的规则。“侣鱼虾而友麋鹿”,并非它的真谛。“悠然见南山”是情怀,“难得糊涂”是境界,“落花人独立”是抗拒。得一瓢饮知足者,又何必直钩垂钓?走上这条樱花大道,脚踩滚滚红尘,才会明了:开在俗世的叫花,开在幽谷的是草。
 
 
写于2014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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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中山公园的白樱(青岛杂记)》 发布于202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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