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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浓缩了,从蓓蕾打开释放味道的那刻起。香气凝结为丝带状,仿佛溪水起伏,柳条摆动,舒缓地流淌,柔顺地摇摆,却非劲风吹过的那种。丝带不是一条两条,也非三条四条,是蛮多,数不清,织成香味的网,投进可视的湖,网住夏天的岸。蜜蜂、蝴蝶、飞鸟的翅膀,包括人的脚步,都在网内,不受束缚,自由自在游弋,弄的香气也低垂了头。花香从银白和金黄的花瓣抽丝出来,不是一团一团四散而去,瞬间消失,而是或者略微高过枝头,或者铺展畦间,一大早勘测过路径一般,游刃有余地向前漂浮,一段距离后,味道没变淡,反而逐渐增强,也抬高了身段,有股不想散乱的韧劲,看似钻进鼻孔,其实是绕开了你,继续朝前去了。因此,金银花的香味很远也闻得到。
金银花枝从开春抽芽到五月长成,长则米余,短则半米,斜出主干,占据花畦通风透气的空间。花朵由内向外渐次生长,成熟的顺序也是如此。采摘期摘花顺序由此固定:先摘靠近主干的,逐渐向外直到枝头。枝条上的花,都对生,所以金银花的入药名为双花,以别于假金银花,如丛生的山银花等。枝头的花朵一般五对左右,形成花束,冠状,成熟并绽开后,表示这个花季接近了尾声。枝头花冠打开时,金银花的花海真正形成。烂漫而忘情的花海,在风里荡,看见的是金色的浪涛,看不见的是扬开的花香。站在外面或走在里面都会被席卷。此时的花,比几天前更多形态。早些天开放的,已失去水分,无精打采耷拉着,萎成星星点点金灰,做了枝头花束的点缀。枝头的花冠大多是水分充足的金黄,只有少数是刚开出的银白,精气神饱满。因此,一眼望去,金银花园宛如金碧辉煌星光熠熠的花海。
李瑞艳老师带着她的小学生金银花实践小组,走出呼家庄中心小学,来看这一年一度最后的花海。孩子们的快乐以奔跑的形式投入其中。她们的奔跑掀起一层层浪花,身影的轻盈,像燕子每一次低飞。快乐往往源自恰当的时间。此时她们拥有如花似玉的年龄,而花正开,草正绿。大自然展示了神性的一面。花朵是大自然的神性睁开的眼睛。孩子们的心灵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在花蕊的中心孕育。她们与花海合二为一。
若说真的快乐,一定来自心灵。而心灵往往是巨大又复杂的迷宫,微笑是它关闭的门上捏紧的锁,老气横秋是它的扃牖,天花板上没有星空,却飘荡幽灵般的谎言。只有孩子的心灵是一片花田,花朵随意开着,衔着清晨的露珠,太阳和月亮在里面起落。孩子们纯真的快乐敲打每一朵金银花,送出缕缕幽香。我为孩子们拍照。透过视孔,那个几乎只有一平方厘米的点,圈囿出一个清新的世界。它有别于我抬头仰望或低头观察的世界。它曾经离我很近,在我童年停留的桥头对我招手,少年驻足的树荫落下蝉鸣,青年穿行的雨季打着雨伞……现在却离我很远。此刻我又看见了它。一幅完美的构图,花香浓郁,端庄于吐丝的花蕊,让小蜜蜂无限接近;香味也在一片绿叶上展示了瞬间的多姿,让过往的风带它远行。它愿意耗费更多时间,停留在孩子们的眼睛内,让我看见它一直在,有时鲜明,有时清淡,有时像光,有时像盐。
李老师说:她要让孩子们了解金银花的种植、采摘、加工过程,让孩子们知道花香的来路和归宿。我忽然感觉这个复杂的过程一下浓缩了,像香味,缩成简短的一截,挂上了枝头,成为清晰又明确的一束,成为在片刻里居住的持久的清纯。有人说快乐都短暂,而人生是长时间的寂寥。我也曾用长的寂寥消磨时光,并认为从中获得过快乐。花海中与孩子们相遇,那些固执的答案仿佛一下破碎了,我居然渴望置身这些碎片中,安定下来,休养生息。甚至感到所谓悠然见南山不过也是历史的误判,我们却一直端着它,像沿街乞讨的人端着饭碗。花海中只需摘一朵,然后屏息,深呼吸一下,像孩子们那样,像孩子们带动的自由自在的风那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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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花相当一批盛开了,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欢迎孩子们的到来。看看孩子们的笑脸,再看看盛开的花朵,只觉得无论付出怎样的辛劳、汗水都有值得的——虽然金银花只要打开便失去采摘的价值,但因孩子们的笑脸,它们又生发出新的让人惊喜的价值,安放在孩子们的心灵里。
金银花来自自然,绝大部分花开后,又回归了自然。靠人力,只能采摘很少一部分。我们只能在无所为中发挥那么一点点作为,我明白这个道理后,担心花开的焦虑逐渐平复。花朵盛开是自然规律,我们不能也无法阻止,倒不如换个心境,参与进来,向孩子们学习,欣赏繁花盛景——因为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花蕊和童稚未泯的心灵最相融洽。
近期读了一篇文章,标题叫《我们到底遗失了什么》,说的是美国地铁里一个发人深思的实验:在华盛顿特区地铁站,一位男子用一把小提琴演奏了6首巴赫的作品,演奏了45分钟。没人知道这位卖艺的小提琴手是约夏·贝尔,伟大的音乐家之一。他演奏的是世上最复杂的音乐作品,用的是一把价值350万美元的小提琴。演奏完毕,只有6个人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大约20人施舍小费并继续以平常的步伐离开。约夏·贝尔总共收到32美元。两天前,约夏·贝尔在波士顿一家剧院演出,所有门票售罄,平均200美元。地铁卖艺时只有一位3岁男孩停下,但他妈妈使劲拉扯他匆匆忙忙离去。小男孩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小提琴手,妈妈使劲推他,小男孩只好走远,只是不停地回头看。其他几个经过的孩子也是这样,但他们的父母全都硬拉着他们快速离开了。
这是《华盛顿邮报》主办的关于感知、品味和人的优先选择的社会实验的一部分。实验结束后,邮报提出了几个问题:一、在普通环境下,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内,我们能够感知到美吗?二、如果能够感知到的话,我们会停下来欣赏吗?最后,实验者得出的结论是:当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家,用世上最美的乐器来演奏世上最优秀的音乐时,如果我们连停留一会儿倾听都做不到的话,那么,在我们匆匆而过的人生中,我们又错过了多少其他东西呢?我们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对世界感知的能力了呢?我注意到孩子们的眼睛、手和花朵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于小提琴手、音乐和匆忙行走人群的关系。孩子们采摘花朵,眼神清澈而专注,手与心灵融为一体,用惊喜向大自然探求一个未知,一种美浑然天成,是懂得与得到。而这个地铁中有趣的实验则显明了,在成人世界里,纯真早已丧失,心灵阻塞,即便花费200美元门票坐进剧院聆听,小提琴手、音乐、聆听者所构成的也只是不解与丧失。只有那个不断回头的小男孩,用他3岁的心灵,听懂了著名音乐家和著名乐曲彰显的神的呼召。这或许是人类生活唯一的希望所在。
如果说金银花园是一首乐曲,弹奏出美的旋律的不是过往的风,也不是流淌的花香,而是孩子们的指尖触到花朵的瞬间。这些瞬间看上去是孩子们与花朵的美妙接触,有轻轻的惊喜,还有含羞的生涩,而这陌生的触碰却予人以感动。这些看似若有如无的接触,其实是一种纯真与另一种纯真的深度融合,勿需赞美,高于审美,让我们思索繁忙嘈杂的一生,我们因何而来,为何而来,而答案在我们不敢正视自己的心灵深处,停在了孩子的眼神和指尖。然而,我们到底遗失了什么?
写于2014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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