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水陆码头(跨文体) - 世说文丛

阿龙丨水陆码头(跨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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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九月的一天下午,我从崇阳南路朝南走。建阳二中校区在马路对过,我走崇阳溪一边。溪水由北往南淌,比平时旺。前几天下过雨,浑浊了一阵,现在又清了,你推我搡赶路,叮咚作响。从路边水泥栏杆向下探头,望得见水雾,不明显,也可能是热气。水面上方几只白鹭低飞。它们的窝在北边五里樟大桥前的鸟石滩。滩上灌木浓密,不只白鹭的家安在那儿,还有多个品种的鸟,羽毛五颜六色,因叫不上名字无从辨识。有种鸟身材娇小,像蝉,翅膀煽动特别快,不离灌木左右觅食。我认识的野鸭,三五成群,有离开鸟石滩向溪水游的,有从溪水返回的,仿佛漫步,不曾抬头留意两岸。它们的倒影不错,白鹭、野鸭、树木、楼宇和白云,都给我安宁。
 
没多会儿走上五福桥,钢结构的现代桥梁东西走向,接东门街,下桥即进入建阳老城区。崇阳溪最末一段从桥下经过。此处是建阳城的东南角,旧时景舒门所在地,俗称大东门。阳光强烈,眯眼从桥上朝南瞭望,河道比崇阳溪和麻阳溪合一块还宽,双溪汇流后看似平静如镜,实则涡流暗藏,浩浩荡荡,新名字为建溪,先向南一段,随后往东南缓慢大转弯,途经鲤鱼山继续向前,直至入闽江,归大海,这股源自武夷山麓的洸洸之水养育两岸之后,最终找到了恰当的归宿。鲤鱼山显眼于群山之中是因为山顶的一座古塔,称多宝塔,高近二十七米,八角七层阁式空心建筑,建于明万历三十年(1602)。无论晴阴,从五福桥和跨麻阳溪的水南大桥上瞭望都很清晰。塔居高处,俯瞰建阳城,据传可镇河妖,佑古城,今为公园。
 
下五福桥过一小段东门街,往左拐上民主北路,沿街边花花绿绿的零售商铺百余米,即到水泥结构的水南大桥。上桥再下桥即出了建阳古城的范围。我要去下水南路一带拍陈旧民居、窄长古巷的照片,满足自己在青石板的巷子探幽寻古的嗜好。这是几天前就计划好的。“过去”是个笼统的概念,上百或几百年前,总之离现在比较远,建阳内城外城有相对严格的划分。内城以潭山即卧牛山为标志物,双溪内侧为外界,四周筑砖石城墙,近乎圆形,留了六个城门,其中一门即面向双溪交汇河口的景舒门。县治府衙、仓廪、寺庙和钟楼等均置内城。麻阳溪以南称为水南,崇阳溪以东称为水东,包括童游一带,为附城。附城的居民和货物入内城需渡过双溪,因此在永安门和驻节门外修跨崇阳溪的拱宸桥,麻阳溪近景舒门附近修朝天桥。双桥都是木制廊桥。城南永宁门外加添一座以船体支撑的浮桥,进一步方便了水南区域人货进出。内城和附城被外围的庵山、云谷山、翠屏山、宝山、勒马山、童子山等崇山峻岭环抱,县官坐县衙略思都会觉得安全可靠,睡梦中都捻着胡须笑醒。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不料一觉睡醒,城头换了大王旗。时光飞梭,并不独厚古人。现如今,伴随城市的扩容,崇阳溪和麻阳溪已变成建阳新城重要景观的内河,古城墙坍塌匿迹,廊桥、浮桥消失,被多座水泥浇注桥、钢结构桥梁取而代之,水南和水东广大地区也成为新城市的组件。然而,对往昔的追思叩问依然是陪伴这座闽北文化名城向未来进步的魂魄。古木参天,需要根脉。
 
先交代两条巷子。一条叫糕条子巷,又窄又短,从民主北路一眼能望到头,尽头与一条东西走向的内巷呈丁字形,后来得知内巷是友谊巷的一部分。另一条便是友谊巷,距糕条子巷不远,位于水南大桥东堍,桥头路面高巷子几米,铺青石台阶到底通巷内,也可一眼到头,尽头处向东拐弯,成隐秘的内巷。巷口的“小巷故事”料理店门口钉民主北路的牌子,它下面几步远的另一家店“旧街坊”豆花就用友谊巷的牌子了。两家特色店对面的“文华花圃”简易木栅栏内,一棵硕大的小叶黄杨枝繁叶茂,颇有些年头,想必是镇圃之宝。花圃下一条水泥小路,向前又向内转弯,穿过建筑物向东,与友谊巷平行成两条巷,也叫友谊巷。我心里勾画着建阳古城的地图。如果说古城墙布局整体像个圆,那么这块民主北路以南,西依麻阳溪,东靠崇阳溪,由友谊巷和糕条子巷组成的双溪交汇的河口高地,便是突兀在内城最东南的部分,像鼓胀的气球被人用手指从内里朝外戳了一下,球没破,却一直鼓出去,形成了建阳古城地貌上最特别的一角,非常朴素,深含古意,不妨称之为古城角。它对我构成了吸引。站巷口犹豫再三,我还是扭头按计划选择了先去下水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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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南路通南北,长近两百米,勾连两侧多条深巷,是水南区域毗邻麻阳溪的小角落,与古城角分占麻阳溪左右岸对望,枯水期的月份,可涉水互通,平常被水南大桥连成一体,无内城附城之别。虽然称路,却很窄,宽不过三米多点,更像一条街巷。路两侧密密麻麻的民居,高矮错落,新旧杂陈,全都沿街开门,设为铺面,有的出租,有的自营,以吃食、日用品、娱乐项目如麻将馆为主。经营商铺的人家,尤其小吃店,清晨一大早开门,晚上夜生活结束落门板,天天如此,千篇一律,表面上匆匆忙忙,碌碌无为,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操持着生活的本味,重复昨日之事而为明天打拼,单调的生活过一日似百日,倦怠无助,喜怒哀乐却不存在表演的成分,出场的尽是本色人生。
 
路上到处是人,像我这样的,便四处走走看看,往来穿梭,或找家小吃店坐下歇脚,顺便吃点什么。更多的是本地居民和店面经营者,他们或三三两两围站聊天,或聚堆摸几把扑克,搓搓麻将,大多是有些年纪的人,或中年以上的妇女。年纪偏轻又不很轻的女性身穿简易旗袍或更性感的衣物,或站在巷口嗑瓜子,打量行人,或斜倚古旧的砖墙,神情落寞,随意翻看手机。她们是特别的一群,不只由于鲜艳的穿着为陈腐的街巷提供了亮色,还因为她们望见我这个挂着相机的异乡人赶紧回避的神情,我把镜头对准她们以外的地方,尽量不给她们造成恐慌。其实我很想邀请她们当中哪怕一位当一次拍照模特,以灰砖和土墙的深巷为背景,以灰与旧为色彩的主题,以无法触摸的情感为氛围,斜身古墙,双手失去重力地垂下,抬头用无神又充满渴望的眼睛望一线天,那是求生的眼神……因为是下午,过了中饭时间,没到晚餐时间,忙累了的店家和雇佣的服务人员大多坐到店外,捶腿捏肩,享受片刻闲暇,祖辈们已逝的时光闪烁在他们头顶,那些时光和他们现在拥有的没什么不同,而日积月累的营商习惯陈列在路边的建筑群中,呈现不同的生态,这里的和外来租住做生意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夹缝中生存,习而成性,逐渐成了可遗传的本能。他们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勾画着一个区域的底色,或一座城市的底色,看似表象,实则本质,他们合力决定人间烟火的温度,人伦更迭的张力。他们顽强的存在不是偶然,不是现象,也非可有可无,而是构成历史的重要元素。虽然他们对时间表现出惊人的漠视,或仿佛时间不曾为他们存在,然而历史上每次的揭竿而起大都是草根的崛起,重新开始计时,没多少例外,历史中的时间因他们驻足并延续。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被众人疑惑地注视,极少与人交流,望一眼主街便折进旁边的小巷,是些通往溪边但靠近了时被截断的巷子,沿深巷迂回,一会东西,一会南北,巷与巷却不能全部连通,只好摸索着重回下水南路再折进前面另一条巷子,于是便朝前移动了不少。有些巷子比我想象的还狭窄,只有一个身位的宽度,无法行摩托车或助动车,因为地面有高低,用石砌台阶相连,拾阶而上或下就到了另一条巷子,另一条巷子可能更窄,且有弯度,即使自行车拐过去也要很小心。如此狭窄的巷子,对于生活在现今的人们来说,恐怕有许多不便,但这是过去留下来的活生生的范本,是某种生活方式顽强和无奈的延续,具备一定的风俗和文化的研究价值。我估计巷子狭窄的具体原因恐怕与过去居民的生活选择息息相关,它不仅不会影响日常生活,还尽可能地扩大了居民户数和每家每户的居住空间,由于整体的生存空间有限,最终的选择中只能牺牲公共空间了。
 
巷子弥漫阴郁的气息,两侧高墙制造的暗影和潮湿加重了压抑感。青砖和泥巴高墙下整日不见阳光,灯光驱散不去这类阴暗,也极少见到灯光,行走其中,视线只能缓慢适应,然后分辨房屋建成的年月,有些木结构的屋顶铺灰色筒瓦,应该是这片建筑中最早的,存在了不少于上百年或几百年,有的坍塌了,立柱歪斜,横梁四溢,屋檐垂地,瓦片落入灰尘中,又顽强地生出槲蕨类植物,招摇的绿色覆盖着顷圮的颓废。完整的砖木结构的房屋有的在木柴门上捏了锁,也许时日久了,铁锁和铁栓生了一层锈。木窗户的玻璃碎裂,有的挣脱了合页,歪挂墙上,想必早已人去屋空。空房子外的深巷,铺地的石条闪烁幽光,仔细辨识有的石条表面刻着字,是些墓碑,让人想到某个时代的怪异。住这里的人们,给了我“我们是暂居的”暗示,通过勤劳或从天而降的幸运,即使耗尽几代人,有朝一日也总要离开,插翅在更广阔的天地飞翔,而一旦飞走,则为永诀——永不回来,永不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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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后,终于得空初次走进友谊巷。巷口人家的金毛猎犬被铁链子拴着,鼻头黝黑湿润,模样四岁左右,一身浓密又金灿灿的毛发刚洗过,干净爽利,卧于大门口。它见我下台阶进了巷子,脸立马挂上笑容,翻身站起,大尾巴虽不如望见主人剧烈摇摆,有节制有韵律的晃动已经足以表达它欢迎的心情。我靠近它,摸它的头、下巴和脖子,表示友好,暗示我们似曾相识。如果不是链子有点短,它的欢呼雀跃会更自由一些。我对着它拍照,摆手道再见,它很不乐意,想继续玩,前脚搭上门口潮湿的石墩,支直身子,摇头呜呜低吟。我再一次摸它,望一眼巷口阳光的明亮和它头顶晾晒的衣物,转身离开。
 
金毛斜对面,距离不到五米,一个高一米半、宽约半米的狭窄长方形平台上,两只番鸭见有人来,也跟着兴奋。其中一只,体型比另一只大,看似年龄也稍长,见过的世事比小的多,胆子也便壮,它一只脚踩住台沿,另一只悬空,却能维持平衡不让笨重的身体摔落地面,扁而长的嘴巴不停张合,似乎想说什么,或者正说着什么,只是发不出声音,即使发出声音我也听不懂。它一定想告诉我点什么,也许是番鸭的生活,也许关于巷子和原住民的秘密,也许是些闲言碎语。我们相隔咫尺,四目相对,却苦于无法沟通。它们身旁一个水泥砌筑的小窝,小巧的铁栅栏门挂只蛇皮袋子挡光,白天打开着,晚上两只番鸭睡窝里,主人替它们关好门。平台另一端是家住户,也许番鸭的主人,大门比平台略高,窄窄的柴门原木色,直上直下的台阶连接入户和巷子。
 
“小巷故事”料理和“旧街坊”豆花店开在友谊巷口,来往客人不算多,常来的大都是熟客,做的是安静的生意。糕条子巷中段高墙上一块白底的木牌,写“住宿”两个大红字,不见具体的名字,想必有人经营宾馆生意,却不在意生意的好坏。除此以外,整个古城角再无商业形态,是个城市生活居住区,不似下水南路那般商业繁忙,车水马龙,很有些静水流深之感。友谊巷南北段和更隐蔽的东西段两侧住满人家,都面对巷子开门,一个总入户门可能多家使用,进去后是更幽暗狭窄的过道或厝井,连接多户人家。我从豆花店一头朝里走,无论南北还是东西段,感觉右手一侧始终是一道完整的砖石高墙,大门仿佛在高墙上开出一个个方形的或穹形的洞,但大门的高低不同,门枕和础石一律嵌入墙体,支撑门垛,合力固定厚重的木门。墙的高度低则六、七米,高则十几米,足以阻挡炎热夏季的阳光直射入巷,因此小巷总是湿润,地面边角、墙体砖缝石缝生长各类植物,斑驳的苔藓随处可见。有一段砖砌高墙的墙面稍微特别,砖是接近方形的大青砖,比现在的用砖尺寸大而且厚实,砖面朝外,秩序井然地立于墙体,美观大方。据说古城墙原址差不多就在这一圈或稍外面的位置,后来的人们建筑房屋,充分利用了这些砖石。
 
之后多次来到友谊巷,没有什么缘由就喜欢了这个古城角,也许由于它的内涵,也许古旧的氛围,沉寂的气息,也许某种生命的症候。每次我从固定的地方进入巷子,大概是想再与金毛相遇,但是可惜,除了第一次,没再见过它,不知它是否安好。我相信缘分是有记忆的,希望它也记得我为它留下过漂亮雄健的照片。两只番鸭大多时间都在,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各守孤独的朋友,它们看见我不再有怯怯的陌生,总要抖抖翅膀以示亲近,不过年龄稍大的那只依旧不会讲话,是个哑巴,但每次见面,它的嘴巴仍然不停地开合,继续用无声的语言讲它了解的却不为我知的故事。最近的一次是牛年大年初五,我来到番鸭面前时,稍大的讲故事的那只不见了,只剩小番鸭。它望见我没有以前那般亲热,多了羞涩和恐惧,并未踱到平台沿欢迎,尽量躲去水桶后面。我用手指指它,说了句什么,让它认出我是谁,它才抖抖翅膀。我看它提不起精神,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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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更替是时间赠送的礼物。古道上见不到古人的行走,但古人在古道上。古道是盛放古人的器皿,供他们安歇。古城旧村也是器皿,盛放人与事,乐与悲,演绎风风雨雨,演绎过去。因此,没有比进入一座古城的角落更直观地瞭望一座城市的过去更好的方式了。我在友谊巷东行西走,期待与古旧的传奇相逢。如果不仰脸看高起的楼层,被代入当下,只管左右顾盼或低头行退,会有置身平房旧宅区的感觉,或者误以为到了保存良好的古村落。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来自朴拙的门洞、从外面锁住的柴木门、巷内边角横陈的石条、大青砖墙壁散发的幽光,而是整个建阳古城千年沉淀的民风民俗乃至衍生的文化符号在我心里的投影,此类暗示试图勾画出一幅完整的古城居民的生活画。然而,这种努力明显徒劳,碎片化是历史留在我眼前的结果,甚至连块状的碎片都谈不上,仅仅是偶尔的蛛丝马迹,像老番鸭每次讲给我听的哑语故事,很难串联成行,完善为语。
 
蓝底白字写“友谊巷11-1”的门牌钉在碑形门洞的右上角,在我的视线中是左上角。日积月陈,整个门洞除一幅欢庆牛年春节的大红对联,砖石全都附着一层无法去除的灰色包浆。这层包浆在随处可见的仿古建筑中是找不到的。它来自时间的沉淀,需要上百年甚或更长时间的尘起尘落。门洞下方两块梯形础石支撑砖砌的门垛,不见门枕,也看不到曾设门枕后来被清除的痕迹。正上方的门楣为一长方形条石,由门垛顶部卷出的各三层青砖托住,砖的边棱被预先打磨平滑,呈波浪式抹角,单调的门洞便有了可供审美的变化,或在门洞设计之初考虑了美丑。从门洞的布局看出,此处不曾安装阻止人进入的大门,但不表示未经允许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出,因为门洞内是一户人家。现在,门洞安装了一扇单开生锈的铁皮门,门外加设一间储物室,也安装了铁门。储物室外靠墙一边,三个高近一米的砖墩支撑起一个室外操作台,台面是两块分别长一米多、宽近半米的厚条石,供洗涮用。操作台侧下方横躺一方废弃的础石,或许是过去一幢较大规模建筑物的托举构件,比如托举更大门洞的石垛或托举门楼的柱石。
 
停在巷中,我目视门洞,好像在等什么。要等老番鸭讲的故事从门洞出来吗?它似乎讲过好多故事,不具体,需要我破译还原。日光闪烁,光影迷离,颇有倏忽百年、千年之感,恍惚如风烛,我在巷内摇晃。待稳住心神,定睛看去,门垛和墙壁的包浆缓慢褪去,一个崭新的门洞立我面前,让我直视院内。院子中央,一棵丹桂破土而出,急遽长高,主茎约高三米,枝大叶密,覆盖三分之一院落,盛开一树金灿灿的桂花,清香悠悠,飘入古巷,直扑我的鼻孔。树下一圆形石桌,桌面一把泥壶,围壶四只建盏,桌下置石鼓凳,却无人喝茶。零星飘飞的桂花落上石桌,跌入盏内,我能清晰望见桂花陨落的慢动作,它们被定格在我的相机,留下余香。这时候,内室的侧门开了,走出一老一少一对婆媳,媳妇进门尚未满月,正新鲜。婆婆说老不老,五十多岁,媳妇怎么说都处妙龄,二十挂零。婆婆发髻高绾,洒了花蜜水,人过处,惊落不少桂花。媳妇长发编成独辫,向外弓开,挑在后脑勺上部,随后垂至颈下。婆婆一身墨兰的缎面汉服,媳妇身着红艳的双绉唐装。婆婆甩着十根手指头,高声说笑,媳妇提一只竹篮,抿嘴跟行。那婆婆的说话常用闽地方言,我这个北方人,听来如同和老番鸭打哑语,但不影响我判断她们要去赶墟。
 
离友谊巷最近的墟市设在景舒门外头溪埠口,顺城墙一字儿摆去,只在早上五点、下午三点开市,悉从民便,但每市长不过两个钟点,都因这墟市的市面上菜灵肉肥,鱼活虾蹦,很快就卖光,宜赶早不赶晚。弯出友谊巷,下个半陡的斜坡,拐出景舒门到墟上不用一刻钟。时针指向下午三点,阳光拖长着婆媳二人的影儿,一招一摇入了墟市的人墙。媳妇瞧眼崇阳溪的翠水,又望望朝天桥的俊俏,手把竹篮摇一圈,叹道:“田园古云乐,令我思故乡。墟市稍来集,筠笼转山忙。”婆婆回头睒个眼波,回道:“无事乱悲秋。打鱼的老林今天还没到,等他来了再买桂鱼。你看要不要先挑几棵盖菜?你说要露手艺搞个盖梗鸡丝汤的。”媳妇点头,好字没出口,又听婆婆道:“咱可说好了,现在还不是吃盖菜最适合的时候,苦味重,丢了人别怨我没提醒你。”媳妇故意惊道:“这个我还不知,姑姑,要不我做个鸡丝笋丝羮?”婆婆耸肩,笑骂:“鸡丝笋丝,还羮,我看你书读多了,只晓得名词——以后只准叫妈。”
 
就在婆媳你一句我一句逗趣的时候,我离开墟市,沿城墙转到麻阳溪一侧。正值枯水期,溪流清浅,朝天桥上,陆续走下斑点行人,一色的肩挑竹扁担,前后挂竹篓,篓内香芹菠菜盖菜叶颤着响儿,鸡鸭鹅精心打扮过,一丝不挂,是水南的居民赶来墟市摆摊。我翘脚眺望建溪,那手握长竿,撑竹筏急着上前的,筏上一只宝葫芦鱼篓,想必是婆婆说的卖鱼的老林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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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南路北半段,准确说自门牌110号以北,路旁和两侧深巷的房屋肩扛肩背靠背,留下逼仄的间道作巷子,人在其中时常产生被挤压的感觉,连呼吸都要小心谨慎。密不透风的群房中,多数是五层左右的楼房,有的更高,主要用料是水泥和水泥预制件,设外露阳台,大多是两居室的单套。共用一条楼道为阳台的,面对长长窄窄的过道开门,大多一户一居室,私密性较差,比单套的楼房建设时间更早。低矮的平房则杂陈楼宇之中,砖木结构,砖是灰砖,檩梁用木,人字形屋顶覆盖挡风遮雨的灰瓦片,屋檐极少用到瓦当。闽北雨季时连天阴雨,不时暴雨倾盆,瓦当也难缓冲雨水下泻,用了多余。不管怎么说,被时光浸泡的灰瓦房是水南区域概念早期的建筑形式,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简陋的居住空间这么简单。
 
要说半个世纪前住进楼房的,即便筒子楼,也是些自豪的日子,因为只有国营厂的工人或政府小职员才可能有资格居住。当然,随后的房改,此类楼房面积再小,也转化成了家庭或个人财产。下岗、提前退休、退休席卷过这里,曾经的自豪不复存在,他们依旧聚居此地陈旧过时的楼房,与不断涌现的新住宅区相比,看起来已沦为贫民区,即使这类楼房曾经被当作一座城市居民身份的象征。伴随房产价值的提升,拥有平房产权的原住民,或称为平民阶层,改造平房,扩大面积,成为一举脱贫的必由之举。行走中看到,原来的平房绝大多数已改造完成,由一或二层的砖木特色房变成了三层、四层或更多层的楼房,用的是青红砖或更廉价的空心砖与水泥制件,与原初的建筑差别很大。一直保持原样特别是全木制作的外挂阳台建筑由于不可复制与形而上的意义而愈显珍贵。建筑是与人朝夕相伴的艺术品,潜移默化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审美趣味,但愿这不会成为一句空话。
 
如此市井,便如一台戏,人在前台,手握道具,可劲儿表演,身后的布景移来换去。时迁景异,人却是雷同的人,事不过相似的事。或干脆皮影戏那般,折腾得再厉害,也仅是一堆牵线木偶。
 
再往南,下水南路东侧的巷子稍宽,逐渐接近了崇阳溪与麻阳溪合流后称为建溪的西岸,这是一块较小的三角形地带,在下水南路与宽阔的民主南路交叉后结束。从建筑与巷道的外观不难判断此地是遗留着建阳古城水南区域的农村居住区,如今已被纳入城市发展概念。我沿一条尚未打水泥地面的巷子朝溪边走,越近溪岸地势越低,要在大雨天,水流无疑将没过我的脚踝。靠近了发现,原有的土堤上修筑了一条水泥墙,约一层楼高,不到半米宽,与石筑的斜面护坡相连,非常坚固,主要为阻挡行人越堤近溪,或为保护建溪的自然环境而设,或为保障居民的安全而设,或兼而有之。踩着碎石和水泥块铺设的台阶,我爬上窄墙,见陈旧的楼房仿佛壁立堤岸之上,几乎各家的阳台都面向建溪,人只需站上阳台,便能观察滚滚南逝的溪流、东岸正在建设的高楼、高楼背后起伏的群山。尽情瞭望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鸟飞腾又伏向林稍,而世事融于四季,在无知无觉中一年一年了无痕迹的转化,人却因此老去。最佳的景致在东南角,那里像是另一个世界。镜面的溪水从那里转弯,看去并无多少犹豫,有着自然界预定的坚决。两岸的茂草树木与远去的大山结为一体,由低到高,由浅绿到黛绿,由清晰至朦胧,天光为它们画出柔美的曲线,柔美但不妩媚,随后投下让万物降服于某种规律的梦境。这些梦,有的属于人,有的属于物,有的悬挂在鲤鱼山多宝塔上叮当作响,有的沉睡在溪边废弃的烟囱期待发芽。
 
外面风景秀丽,我却盯着简陋的阳台胡思乱想,盼望一阵风把我摇醒。最终让我守住心神的是一家阳台的布置。阳台上方晾晒女主人刚洗过的素色连衣裙和体恤,地面透明塑料桶装满水缘地的河淤土,栽种本地辣椒和香葱,有四桶,半米高的辣椒分出多支枝茎,开白色花,可能肥力欠缺,叶子开始发黄,辣椒弯曲着尖头努力长大。香葱一簇簇长在低矮的白色泡沫箱里,细小柔弱,葱叶似乎并不羡慕肥大壮硕,挺着不染尘的鲜嫩绿色。靠墙边的铁架子上,同样是割掉颈嘴的两个五升油桶装满土,插芊了芦荟,两棵芦荟展开四、五片翅膀,其中一片又厚又肥的被掐掉一多半,大概是为女主人做出了应有的贡献。阳台见不到名贵的花草,两桶芦荟算最有价值了。看样子,它们或许也在遥望让我迷醉的山川风物,沉入冥思。这个阳台布置简单朴素,或称之简陋,却不乏面向生活的柔韧之势,让我想到人生再艰苦,也不能让美埋没在无望中。
 
转身俯视建溪,在高陡的堤坝和溪水之间,一条与流水等长的水缘地,或叫河滩,开阔处近二十米,生长杂草和小灌木。草很高,很厚,浓淡着绿,琐碎之花时有打开,下几天雨便足以荒芜一切。青青河边草表达的是情怀,水南的居民却不这样想,他们尽力垦荒,播下菜种,养护蔬菜不给荒草吞没。菜是生活,草是生活之外的事物,可有可无。对于关注温饱的人,草和菜毕竟有本质的不同。夕阳正西下,光线躲开楼宇,从我头顶上方射过,为东岸和半个建溪水面抹上耀眼的金辉,西岸下的水缘地处在阴凉之中,已到浇菜的好时间。穿黄上衣黑裤子的中年妇人来到自己开垦的小菜园。菜园十分简单,几乎不能称菜园,只秧栽了几沟地瓜,一短畦香芹。地瓜蔓爬满沟,可以掐叶卖,带着梗,城里人如今喜欢吃过去做猪饲料的东西,已经进步到让人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畦香芹虽然不多,但密密实实,长大却有先后,拣大的陆续卖,小的也就长大,能卖很长时间。——做这些,首先不能影响自己吃用。妇人提起白色水桶,到溪边取水。不随地漫灌的,只用铁皮舀子往菜叶上泼,清澈的溪水带着甘甜,从她手里飞出去,变成画家的泼墨,均匀地落入绿色的画布,一幅画便更生动了。怪不得水南的居民过朝天桥到城根下卖菜的路上,菜叶从他们的竹篾竹篓散开悦耳的响声。
 
美景不宜多赏,我转身准备下堤,才发现一群鸡在堤外的空地上一边刨食,一边等我走开已经多时。领头的是只公鸡,看仔细了有两只,似乎不睦,为争夺谁是老大才争斗过,我下堤的时候分出了胜负。斗败的那只躲开母鸡群,独个儿去远处跺脚捶胸,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怪技艺不如那只雄赳赳站上半截红砖墙的公鸡。这一刻母鸡们在墙下围绕着它,寻找泥地里的虫,准备为它庆祝,喜悦的模样让人怜惜。胜出的公鸡也便闭上眼,省着精神,享受获胜后高墙上的寂寞。从它身上可以领略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这滋味只有少数鸡可以有,羡慕死失败者。败了的公鸡还要等待一个它不愿意面对的命运,主人在耳房中烧好一锅开水,热气从小窗冉冉透出,公鸡直想落泪,因为过不多时,它就会被梳洗打扮,赤身裸体送到景舒门墟市上,那是它这辈子最丢人的事。不可否认,或可肯定,祖祖辈辈种菜、养殖的血液依然流淌在水南人体内,勤劳的基因不曾因为生活的变化而变异,守护优良的传统出自本能,早化为应对人生课题的优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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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巷民居前又一东西巷,较宽整,水泥地面通溪堤高墙,走台阶上去,另一侧石阶如悬梯,到底即河床。草丛中的黄泥小径很光滑,大概种菜、捕鱼和钓鱼者常来。水滨滩涂粗沙中草木难长,较多鹅卵石,一棵不起眼的枯柳残枝斜伸到水面——旱柳喜水,却受不住水泡。离水一脚处停下,溪水在右,流淌声入耳。面朝北稳住自己,换上长镜头,盯着相机视孔,想推近了观察双溪交汇和我心中的古城角。我站的地方离双溪汇流处近千米,前方水缘地多丛野苇,抽出穗子,高度正好挡住观察麻阳溪的线路,位置不算理想,最佳点在与麻阳溪呈斜角的东岸或溪流中,西岸则有利于观察崇阳溪。钢结构的五福桥全在视线内,桥东头接勒马山下的崇阳南路,西头通古城角北缘东门街。桥立三孔,中孔宽度是两侧孔洞的两倍,崇阳溪主流从中经过。若非远距离,看不出崇阳溪在大桥前后简短的弓形弯。假如没有这小小的拐弯,崇阳溪也许会直冲勒马山或冲决山北峡谷扬长而去。但是造物安排了这个转弯,看似不经意不起眼,却使它与麻阳溪的会面成为必然,也为建阳城千年没变的地貌敲定了格局,更重要的,它成全和守护的古城一角,让我遇见并流连忘返。话又说回,一条来自大山深处的溪水,就是个流浪娃,群山之间颠沛了很久,千回百转到达这里,聚水为潭,成了另一条大溪的起源,不仅找到宁和的归宿,同时还开启了又一次深刻的旅程,是个奇迹。现在,我停步于它的宿地和起始之处,心情如落霞,满满的明亮与祝福。
 
大桥西堍西门下面一截城墙是建阳古城的遗物。城墙当然不是公元205年古城初建时的石墙,多次重修,原貌早不存在,如今只剩一段清道光年间的大青砖墙,城墙位置基本没变,只内迁了一米多,大概上保持着与溪水合适的距离,以矗立的姿态,把内外界隔开,人继续通过城门洞进出,溪水却不能随便进城,除非大水的灾年,人没了阻挡它泛滥的办法。古城墙把崇阳溪和麻阳溪挡在外面,在双溪交汇处用一个舒服的弧度,与城下河床的弧度呼应,仿佛自然天成的,又像缔结了互不侵犯盟约,与水保持若即若离却密不可分的关系。城下空地,便成了城内城外交接融合的场所,既有自发而成的墟市,又有景舒门外特意设立的水陆码头,接纳或启程各地人货,推动着古建阳城的商业繁荣与文明。千百年时间,接来过多少货,送走过多少人,或接来过多少人,送走过多少货,只能请时光在随风逝去的世事中清点了。如今的人算不清过去,将来的人算不清现在。然而毫无疑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论城内城外,过去将来,都在这本算不清楚却不糊涂的账目中留下和即将留下痕迹。古城墙的存在,证明了我初次走进这个城市相遇这个角落时的直觉:花开花谢知多少,依稀迷离古城角。
 
相机沉重,我挪移下身子,脚下的鹅卵石陷进泥沙,溪水渗进,湿了鞋底。话到这里,想起一梦,梦是因为城墙上的大青砖侧面烧刻的字,有的字易懂,有的字想不明白,便用力想,想多了就入了梦。梦似乎能解释许多稀里糊涂的东西,比如初恋为什么没成。梦里一只舫从建溪大弯的地方拐出来,逆流而上往古城角这边码头来。舫内坐一中年人,穿大褂,挽起的衣袖雪白,端盏啜茶。盏黝黑中带毛,是建盏中的兔毫盏,茶汤金黄色,想必是大湖的中火水仙,尖锐的香味我梦中都闻得到,差点把梦搅黄。他啜一口,头左右晃动,嘴里哼着戏曲的段子,听不清是南音还是闽剧,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年轻媳妇表哥的祖父,姓费,人称费家三公子。说话间费三公子的舫靠上水陆码头,上岸拍打几下大褂,捋平褶皱,才抬头看城墙。下广东两个多月,一色青灰的城墙快完工了,崭新的像个刚下的鹅蛋,让他颇感意外。他的视线顺墙垛朝南游,游到南端的弧形时,见一伙人正在望楼上使劲,估计再三五天就会完活。墙下一官模样的,三四个跟班围着他,他一手拿图纸,一手指点图纸,一边抬头看望楼,说着什么,估计对檐角提出了修改意见,旁边的跟班应着点头。官是建阳县令,费三公子的家兄。费三公子不忙上前拜见,只管到墙根,喜滋滋摸那些大青砖,发现间隔不远,便有一块砖上刻着字,比如“道光二十八年正堂夏重修”“正堂夏重修”“乙卯五年正堂重修”等,他左右摇晃脑袋,嘴角吊出一纹笑,不以为然的神情。
 
费县令望见自家三弟归来,喜出望外,撇下众人,迎过来,向费三公子抱拳道:“小弟喜归,有失远迎。弟印堂放光,不知这趟生意顺利否?”费三公子眨巴眨巴眼,抱拳回道:“生意尚好,粤地生育旺盛,颇喜建阳红菇过月子,销售见涨——贺家兄即将城墙修好。”费县令再次打量费三公子:“估计不几日即可竣讫,只这施工尾款尚待与人结清,库中无银啊。”费三公子哈哈一乐:“怪不得家兄行如此礼数,原来缺银。”费县令悬心落地,扯开了道:“听师爷说家弟生意越做越旺,红菇却是其次,山货草药、武夷御茶园的岩茶都在之上啊,那建本、建盏更是一本万利。”费三公子赶紧抱拳:“不知家兄需多少银两。”“不多,三百万。”费三公子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费县令赶紧道:“家弟只出五十万纹银即可,余缺本官自有出处。”费三公子心中明白,不再计较,转了话题:“适才见墙砖上有字,别的不说,只这‘正堂费重修’中的‘费’字欠妥,恐让后人费猜。”费县令上前拉了费三公子的手:“偶尔有之,偶尔有之,无碍大事,大事无碍,来,随愚兄观瞻一番。”
 
梦里依稀,似假还真,似真还假,只城砖上的字愈加清晰,而我又分明瞧见费三公子辞了县令,过城门,回到友谊巷的家中,匆匆打开袖珍金丝楠木盒,取出祖辈珍藏的薄薄一本旧刻本,正是徐渭著南音杂剧《四声猿》,思忖再三,招呼下人尽快“舍了去”,此际桂花香飘满巷子。在我端着相机回味之时,婆婆媳妇买到了理想的桂鱼,打鱼的老林不一会儿卖光了宝葫芦鱼篓的活鱼鲜虾,撑筏停靠在我前面的芦苇丛,整整衣衫,踩着我来溪边的小径,爬上大堤,消失在一片灰瓦建筑中。他要去下水南路北头的百年老店吃一碗水吉王氏扁肉,一个鸭头,一只鹅掌,两枚茶叶蛋,喝二两,小店里坐上个把钟头。据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能让他第二天捕捞到更多鱼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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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做不到,我还是尽力忽略掉古城角的建筑和人的活动,将离我千米之外的这片山水在意念中还原成本来的样子。这时候我发现它们——卧牛山、崇阳溪、麻阳溪以及周围倾斜或平坦的土地——是世界最古老的地块之一,来自造物之初。千百年来,信守传统的人们通过形式不同的活动改造它,除了为生活添加的便利,似乎并没获得什么,也谈不上降服,许多神话破碎和消失在它内部。而且不管经营多久,都无法改变租借者的身份。“我们是暂居的”。身份认知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历朝历代的骨髓,明智之举无非放弃主人的姿态与之和谐共存。卧牛山自白垩纪造山运动完成之始,便像一头苍劲又青春永葆的大牛,披一件绿色的外套,只有深秋亮出几块黄色、红色或杂色的补丁,以头朝东南尾摆西北的卧姿,眨巴着牛眼,一只瞧崇阳溪,一只瞧麻阳溪,看明晃晃的水带像两条小狗,欢蹦乱跳着朝前去。远远地望,我忽然发现它的眼睛其实是睁开左边的一只时便闭上右边的一只,过一会儿,再睁开右边的一只,闭上左边的一只,总是半睡半醒,用一只眼看世界。我用一只眼看它,因为脸贴相机视孔,没办法用两只,两只眼并用拍照既看不清近前的事物,也看不清远处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得罪过它,牛很生气,牛脾气上来,头干脆趴到地上,伸长脖子,嘴巴放低,靠近双溪合拢的地方,装作饮水,对世事不理不睬。老牛也不太待见双溪,当然还说不上讨厌,相处了数不清的岁月,老牛很清楚溪水一直图谋合伙淹没它,只是做不到。都说牛勤奋,我看它例外,不仅不勤,还特别懒,既不理会人来人往,也不搭理世事变迁,只管一动不动,嘴巴都懒得开合。它的怪模样让人误会,以为它好喝双溪欢聚的潭水。其实它从没感觉口渴,用不着喝水,只需要每天的阳光雨露,星辰大海。
 
卧牛山自己也没想到,它怄气的姿势却符合人的审美和趣味。有人觉得好,看它安全可靠又朴实,跑过来建城,繁衍子孙。城向着阳面建,牛头、牛脖全天朝阳,牛背一侧迎接日出,一侧送走落日,都在阳面。入夜,星星满了天,总会多出几粒,落到牛脊梁上,隐隐着闪亮,像极了一条人间的银河。一个不算惊人的发现让我吃惊,双溪交汇后的建溪和卧牛山在一条线上,接近笔直,直到鲤鱼山下朝偏东南方向拐弯。这是一条极阳之线。牛头触地之处,我中意的古城角,地势仿佛突然塌陷下去,有句话这样说:地陷东南,那东南,乃富贵风流之地。因此,我视古城角为极阳之点,牛头的嘴巴,除了伸向水下的部分,便是风流之地的极风流之根,不妨称之旮旯儿。“旮旯儿”遍长野草鲜花,气息清畅,除了适合捕鱼捉虾、摸蛤蜊、扣泥鳅,还适合情窦初开,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望到此不免感叹:假如自己再年轻一次,保证恋碎一块璞石,叫它痛不欲生。
 
不仅我这个过路人看好这块富贵风流之地,历史上不少人都曾看上它,来摸它的头,与它朝夕与共,不惜白头偕老。从古城角的民居就能看出部分端倪。古时候有过什么样的建筑不好说,只能说见过的。古城角现存三种建筑。第一种是厝居,基本见不到了,却能根据巷中残存的石条、石板、石墩等零件加以想象。后两种算不得古建,因为年纪不算大,即便古老了,恐怕也谈不上建筑艺术的价值审美,只存在见证历史的文化意义。厝是古城角居民早期生活聚居的主要建筑形式,存在的时间比较长,比如费三公子的家宅便是四合的厝居。费家历代经商积累了钱财,乾隆朝的一年,费家祖先看中古城角一块空地,花重金买下,开始造房子。还算用心有品味,建材大多处理过,请了当地手艺最好的工匠对砖、木、石等精工细雕,满意才使用,整个厝居谈不上富丽堂皇,却儒雅方端,透着灵气文气,与古城角的地理位置很般配,具备相当的艺术美。费家的厝与普通厝的不同是进门是个院落,穿过院子立下正门,两侧游廊环顾。院内除预留栽种花木的空地,全部铺设厚条石,条石表面雕刻了各种图案,美观又整洁。厝居落成,为纪念这个日子,在院子中央栽下一棵看似不起眼的丹桂,其实是丹桂中的臻品,托人专门从丹桂之乡浦城带来的,出身名园。后来费家人迁居国外没人回来,丹桂的年龄就没人记具体了。再后来,我所了解的是自己走遍古城角包括友谊巷所有边角也没发现一棵有年头的桂树,只在“文华花圃”门口碰见过上些岁数的小叶黄杨。怪就怪哑巴老番鸭,它的嘴虽然张合不停,却和卧牛山老牛的嘴从不张开一样,讲不清丹桂的具体所在,让我瞎子摸象白忙一顿。
 
相机视孔中的筒子楼显眼又重要。筒子楼是古城角现存的第二种建筑。显眼是因为它占据古城角最前沿的位置,楼下即双溪交汇的潭水。筒子楼建高处,被石砌的城墙托举,青色石块硕大,嵌花抹缝,平均高度三米,有的地方更高,最外端,即道光年间大青砖城墙的弧形处,呈尖锐的直角,是梯形收住形状的最外端。四层高的筒子楼,与石墙走向一致,结为一体,每层的长走廊连着许多单间,设于楼北面,即背面。朝外的阳台,占据东、南、西三个方向,稳稳地俯视崇阳溪、麻阳溪和渐行渐远的建溪,处风景的中心。它还有一个名字,人称赫鲁晓夫楼,这便是它的重要之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引入国内。不用问,此楼形态是舶来品,多采用水泥和水泥预制件,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过时的舶来品,在那个时代却是尊贵和显赫的代名词,办公、居住都用它,无处不在,但并非所有人有资格使用它,或靠近它。我眼里的筒子楼,略显颓败之色,大概与时过境迁有关。
 
古城角上,在厝居和筒子楼之间,还有一栋框架结构的楼房,约筒子楼的两倍高,是这个角现存的第三种建筑的代表,看上去像筒子楼的升级版,新住宅的淘汰版,似应称之“旧公寓”。住过旧公寓的人,想必都有大同小异的经历。公寓并非按需分配,也非商品,花钱买不到,一般按分分配,分到即得到。分数是一个人的综合素质考评,如学历、职称、工龄、先进等条件占几分都在打分之列,根据需要会有几个奇怪的条件也列入打分之中,这是专门定制的打分标准,针对的是个别人,只有此人可得此分,确保此人分到房子。分房和评职称是旧公寓时代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像悬于高处的剑,锋利到可以抹每个人的脖子,几乎控制一切。住房商品化后,年轻人只管操心赚钱,然后由小套换大套,或不喜欢这个城市了,便到另外的城市买,山里住够了,就去住海边,海边住够了,便去住草原,随心所欲,任性野蛮,好处是再不用经历祖辈们惊心动魄的打分了。
 
古城角走一走,看一看,体会的是不同时代的富贵,与时俱进的风流。巷子两边或高或矮的建筑,不是这个人的起点,便是那个人的归宿,无非都生活在或大或小的笼子里,有的笼子亮光多一点,有的潮湿灰暗一点,却与人生快乐的多寡关系不大,而人生的幸与不幸,也不会因为笼子的大小,材质的优劣而随之变化和迁移。当然,富贵比贫穷好,风流比邋遢好,这是自古以来,人们闷头发财,暗使权力,忌讳言明的。这些,沉默不语的老牛比谁都清楚明白。在老牛睁一只闭一只的眼里,人们来去匆匆,不管老幼,它都以慈爱之心亲切地视为牧牛者,或牧童,可是它也记不清换过多少茬牧童了。近些年,老牛感觉头顶越来越沉重,呼吸困难,很想摇头摆尾一次,掀掉重物,让自己轻松,可一想到人们找到它在它周围筑城的初衷是因为看上它靠得住,便决定再忍耐一会儿。这时候它想到时间,觉得不管应对什么,还是交给时间这个老家伙比较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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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相机,准备去下个观察点。夕阳离堤还剩两指高,很快将落下去,散光中,水面和河滩依然明亮,湿热逐渐退去,是一天里的好时辰。观察点在水南大桥下,近麻阳溪水流的西沿。绕过芦苇丛,我从河滩朝北走,略微偏西向。河滩尚未种菜的地方,一簇簇浓绿的野草,有些高过膝盖。前面一位穿蓝色高筒雨靴的妇人,手提粉色塑料篮子,弯身草丛寻找着什么。她的短袖黑上衣肩部镂花,黑色紧身裤点缀大大小小的白点,灰白色羽毛印花好像是能动的,在我的注视下飞舞。我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故意弄出声音提醒她,她没太在意,看我一眼后继续翻看青草。草丛中有鸡爪草、晚生牛膝草和草墩子竞生的绿叶。她翻找的是鸡爪草的主茎,并非最嫩的部分,鸡爪上满是没成熟的草籽。她看到满意的就掐断放入篮子,发现虫噬过的丢掉。还好这种草到处都是,没多大会儿掐了半篮子,拢到一起竖在篮内。她的行为有点奇怪,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只挑鸡爪草。她提起篮子准备走,和我一个方向。她说家里的两只兔子被惯坏了,就喜欢吃鸡爪草,她每天下午来溪边掐半篮子。我说你养的兔子还挺挑食,喜欢啃鸡爪,不喜欢吃牛肉。她无所顾忌地嘎嘎笑了。我突然想那只哑巴番鸭的笑声说不定就这样。她收住笑声,打量我一下,警告说别光调戏老妇女,小心脚下:“看你穿成这样,最好别在草堆瞎逛,当心让大虫咬了。”我穿裤头和轻便凉鞋,露半条腿,脚趾在外。我明白她警告我什么,赶紧看脚下。她嘎嘎再笑。
 
走出河滩,临上台阶时,我备好相机,说给她拍张照片,她很大方,回转身,摆几个姿势,篮子里的草活泼泼的,像老林竹篓里蹦跳的鲜虾。拍最后一张时,一位拐出来下台阶的姑娘冲进画框。姑娘穿绿色长靴、牛仔裤和白体恤,发髻绾在脑后,烟灰色的皮肤很健康。她右手提白桶,和下水南路那家在阳台上种辣椒的白桶一个牌子,大小一样,桶内一瓶洗发露,一瓶护发素,左手攥条毛巾。我抛下妇人,尾随姑娘,重新走去河滩。路上没忘为另一处台阶上坐望远处(大概是对面的古城角)的两位老人留影。我右手溪边隆起的休闲平台上,水磨石块和鹅卵石铺成甬径,栽了桂花、苦楝、皂角和杉木等树,绿草丛中的鸡爪草轻轻摇晃,一位年轻小伙盘腿坐在扇形台子上看手机,非常静谧。傍晚的溪边挺有意思。我心里嘀咕。到桥下水边的姑娘下了溪,正是我预设的观察点。溪水从她身边流过,温暖清澈,晚霞的碎影掉到水面,鼓起金子色。她打开发髻,长发披散背后,猛一弯腰,黑色的瀑布垂到身前,差一点触及溪水,再站直,甩浓发到身后,她才抬头看一眼水南大桥,扭脸望望对面的古城角,随后,目光落在离她十几米远的我身上,停留不超两秒。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出允许拍她洗发过程的暗示。她轻车熟路,开始仔细洗发,不厌其烦,像钉子立在水中,只是忽儿弯腰忽儿直身,泡沫飞扬,水花乱颤,倒让我不断变换姿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气喘吁吁。忙乱中似乎听见老牛说了句“这很好”的话,从古城角那儿传来,支耳朵听又没有。
 
这是麻阳溪独自流淌的最后一个段落,下去几十米,溪水即与崇阳溪合流,亘古如此。在这个季节,水位总比崇阳溪清浅,可蹚水过溪。一艘竹筏从崇阳溪段快速划去上游,停泊在东门外的水陆码头,疑似吃完水吉扁肉的老林,又不完全像。他把沉重的铁锚扔岸上,竹篓放置到竹筏一端,便一步三晃,嘴里哼哼着,赶回家去了。溪中间,一位白头发老头,靠近了端详,是位穿短裤赤裸上身的少年,水中摸出鹅卵石,小心翼翼地垒成墩,将一股水流分成几股,水便急了,拧巴着淌,成了水溜子,他固定上绿色的渔网,这样,上游来的鱼虾只要通过水溜子,就必须过渔网这一关。我到网前查看,小鱼小虾会穿网而过,规模大的鱼不会经过浅溜,少年能逮到的是不大不小的鱼,或许乐趣就在其中,他不要大鱼,也不要太小的,要合适的。他忙累了坐在裸成滩的鹅卵石上扔小石子玩,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根本没在意,或许看不到我。他的注意力在渔网上,或在时光中。
 
我看到了自己,另一个我,站在古城墙下瞭望溪中的我,一脸纳罕。他——我只能这样称呼自己——从东门外的墟市转悠过来,已经傍晚时分,景舒门到永宁门摆摊卖菜的正散开去。婆婆和新媳妇买完可心的菜蔬返回了友谊巷的厝居,新媳妇琢磨着肉丝笋丝羮如何做,胡椒粉该加点白的还是黑的,要不要用香葱末点缀,丹桂香飘进厨房,可能她闻惯了,无动于衷。这也许是他心中的猜测,却把画面传送到我面前。现在,他站在岸上像那位洗发姑娘,身子纹丝不动,只双手摩挲着相机,似乎在等我,并不刻意。他脖子上挂的相机和一身穿着与我一模一样,但是当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还是吃了一惊。他的5D佳能相机用的是35MM定焦镜头,而我的5D挂着24-70MM中焦头。他大概早就注意了这一差别,诡秘一笑,抬手招呼我,叫我上岸。我小心着脚下的卵石和流水,虽然用上最快的动作,最大的力气,还是终于耽误太长时间,爬上岸四下寻找,除了自己、古城墙和愈加深浓的色彩,不见了我自己,也看不清与自己有关的事。风送来的夜幕降临了古城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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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城墙根异常安静,我听见溪水拍打着溪水,听力好的,一定还听得见青草的萌动。溪边和墙下争分夺秒分叶拔节的草木众多,我信了掐草妇人的劝,不再过草丛,顺小径往“旮旯儿”那儿去。边走边想傍黑前遇到的种种是否太过巧合。而且,妇人掐草似乎不全为兔子,坐台阶的两位老人似乎不全为聊天,看手机的小伙似乎不全为阅读,姑娘溪水中洗发似乎不全为头发,白发老头捕鱼似乎不全为鱼……这一切,仿佛专属他们的仪式,使人生有着落的仪式。也许因为天天如此,因此被我遇见,这么说谁都可能遇见,若这样算不得怪异,却为何如在梦境?特别是与自己的相遇,得好好整个明白。走着想着,便接近了“旮旯儿”。
 
“表哥,这次回来待多久?”
 
听到说话声,我赶紧躲进溪边柳树的暗影,稀疏星光下,一对男女坐“旮旯儿”前一块巨大鹅卵石上,面对建溪,背对城墙,男的在右,女的在左,女的靠男的左肩,男的笔直端坐,望向前面。我听出说话的是新媳妇,她的独辫子不见了,绾了个和婆婆一样的发髻,身穿旗袍,天光太暗看不清颜色。男的想必是费公子,费三公子的嫡孙,见媳妇问话,回道:
 
“要住几天。追随孙先生四海漂泊,尤其这十几年,很少回来,辛苦了母亲和你,连母亲去世也没……”
 
媳妇赶紧打断费公子的话:“母亲不怪你,了解你做的事,我也了解。我一直守着姑姑。”
 
“这次回来,除悼念母亲,还要尽快处理会所和其他房产,为孙先生日本之行筹措费用,再就是……”费公子低头看着媳妇。“桂枝,我要带你走,先一起去日本,人到中年,我们再不分开了。”
 
媳妇叫桂枝,多俗气的名字,真名不符实,起码叫个蒹葭、荼蘼、臻臻之类……我叹息着。桂枝听罢兴奋起来,坐直了,扭了扭腰:“真的吗?表哥带我到哪儿,我便在哪儿,一出生我就想好了,为了这个,小女子平时走路,腰不扭,头不抬,眼珠不乱转,秋波不乱飞,眼瞧鞋前三寸,不想红尘三尺……”没说完自己先咯咯笑出声。
 
费公子打量桂枝,见她体态如昨,肤色依旧润洁,杏眼依旧盈盈,只眼角生了细细的鱼鳞纹,便搂紧她:“又背戏词了吧?打小就这毛病。”
 
“小女子只恨是个女儿身,不能随表哥仗剑天涯。”桂枝忽然伤感起来。“这些年,费家人去的去,走的走,最后,姑姑也去了,我一个人空守大大的房子,再出门看见两条溪水,感觉它们不再是为了汇流,这里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交汇之地,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路口,它们来到此地,并不停留,只管顺着这个丫字形路口一直远去,再没回头。这是流水选择的道路。表哥,你看这人生,多像眼前的流水,过去的我不曾熟悉,过来的也是陌生。”
 
桂枝的话不知有没有落进费公子的心,却句句敲打了我,忽觉日沉而月升,一钩银月下,自己竟处在了别的世界。费公子捏捏桂枝肩膀:“经上说,神使为曲的,谁能变为直呢?桂枝,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九曲溪吗?九曲荡气回肠,正在于千回百转,这是人生的景观。”
 
桂枝凝神前面的溪水,夜太深,望不多远,水动声却清晰入耳,半晌,又听她幽幽念:“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小女子见少识浅,只管唱词。”
 
费公子伸手拍了拍桂枝的左腮,大拇指触一下她的嘴角,笑问道:“桂枝,咱建阳的盖菜做成酸菜学会没有?”
 
“早会了。”
 
“酸不酸?”
 
“酸。在姑姑眼前酸,在表哥这儿酸。”
 
桂枝仰脸,看着费公子:“表哥,无论到什么地方,别忘了这个角,记得鸟石滩冲下来的这块石头——我们开始的地方。”
 
暗影的我双腿一软,赶紧扶住柳树,眼泪便掉出来,只不知是贾宝玉的眼泪,还是林黛玉的眼泪。等体力恢复,我悄悄原路退去,不再偷听。身后却传来费公子断断续续的祈祷之声: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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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辛丑大年初五,我刮了胡子,再去古城角。哑巴老番鸭不在巷口,又多了一份寂,巷子也似深了。它大概爱热闹,去谁家过年没及时回吧。日历上说,春天来了。这个消息,给人心送来暖意,送来颜色和新的盼望。古人教今人诸多行乐之法,谨守之道,立世之规,今人还会传给后人,后人亦会传给他们不认为的古人,无不津津乐道,忙于传递,世象之谬或打此始,至嬉终。从门缝就能瞧见,匆匆而过的新人曾是旧人,进门落坐的旧人曾为新人,却恍惚行于现时,并无新旧之别。世无常新之人事,全在更替中。故李渔教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真是难为他了。“楼上几日春寒,垂帘四面,玉阑干慵倚”,剥掉抑郁之气,望穿的秋凉,仅存闲适之情,在友谊巷中,希望是婆婆和桂枝的处境,我深知这是妄想。这条落满我思绪的小巷,一如昨日,每块砌墙的旧砖、承重的础石一概沉默不语,我无法从它们的哑谜中逃脱。
 
不过,既然春天来了,万物自按其理运转,人只从之罢了。得知春天又回到古城角,旧墙砖缝、石裂之处虽无刻意惊乍,却先萌了芽,当然这不需要它们默许,是植物们不由自主的作为,来自时光的再造。我见到的想必桂枝也有发现,因为我能肯定她曾独自一人在旧巷中寻寻觅觅有些年景,用心之深远胜于我。即便哑巴老番鸭无法跳下束缚它的平台,植物们的初萌也在它的阅历和记忆中按年轮再现,不用勾勒的是桂枝走向它有时伸手抚摸它的身影,即使在曾经的一天碎了一地,也有破碎之美。这交融虽不像双溪的交汇,却保存了本质上的共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川滇槲蕨斜翼在糕条子巷1号对面的墙头,排成十余米长溜,咬牙熬过了冬天。鼠年冬天特别冷,在就要撑不住的时候1号的老妇人给它们洒了水,现在它们返青了,等来了安心琢磨大门两侧大红对联的新光景。剑叶凤尾蕨、肿足蕨、紫竹梅新生在去年开枝散叶的老地方,它们依旧需要川滇槲蕨浓阴的保护,用心安理得享受潮湿。拐个直角便是友谊巷,高墙连成整体,苔藓还在睡梦中,经过一场春雨便会苏醒,等不及春雨来临的是弯果黄堇、紫背天葵和黄鹌菜,它们在砖墙的不同位置、不同高度安家,避免抢占显眼的地方,空出的位置不知留给谁。它们从泥土稀少的砖缝中伸出叶芽,惊讶的表情仿佛第一次见到天光。最小心谨慎的也许要数六耳铃,它们只要贴近地面的第一层砖缝,个头小到需要蹲下才能发现,像旷野中躲在碎石缝的过路黄,柔弱羞怯,用手一碰似乎要么倾身相许,要么粉身碎骨。弱小不影响六耳铃睁开眼睛,仰视一户人家把家什装车,准备搬离巷子。从水泥地面更为艰苦的环境挣扎出来的点地梅、六叶葎、袋果草不代表软弱和渺小,相反,如果不被清除,它们要么长出大而圆的绿叶,要么爬开细长的蔓子,绝不收敛野性,与溪边早萌的泥胡菜、廖子草、竹节菜、花点草、冷水花们遥相呼应,似乎宣示它们才是古城角历史的主人,虽然众野草不带争世的长相,却因这报春归叫溪水动的欢了。
 
走完糕条子巷,走罢旧公寓与厝居间的友谊巷,再在筒子楼和旧公寓夹出的友谊巷逗留些时候,绕古城墙和溪水边游走,随后我止步在“旮旯儿”的石墙直角。如果说古城角是建阳城往事起伏的角落,这个直角便是角落中的角落,让往事如烟,但不起眼也不著名,好在名副其实,不仅面对潭水,还可观望三溪、水南、水东,甚至古城,观望旧事新事,新人旧人,直至放开视线,远眺千山,望尽世间的风物。如此一想,我对这一角便生敬畏,便有破石格物的欲念,即使那不过是些东拉西扯的人欲。
 
去年九月的一天下午,我初次驻足这个直角一些时候,多是好奇。直角收缩着向上,高出我很多,支撑着上面的水泥楼,不管从两侧用眼光怎么切割,都是直角三角形,它是一条斜线。斜线上方,石缝中长出一棵我不认识的树木,看树叶像我家乡的野梅,于是便认作野梅,滋生一堆好感。野梅很多枝条,叶繁多,因为缝隙中生,不再是一棵树,成了在多处石缝扎根的灌木,它不向上伸枝,多数朝下垂。其中一根特别长,好像专门设计这样生这样长。长枝与石头斜线保持不即不离的尺寸,夕阳的光过下水南路,再过麻阳溪打过来,正好落满它全身,叶片透了亮,不同的聚焦点产生明暗不同的变化,如果算上不同的时间,它的千变万化之美将吸引我到黑夜。
 
小半年过去了,经过了冬天,新春如期而至,现在我凝视树叶枯萎的野梅,想找到那根下垂最长的枝条,发现不在了,我有些失落,可转念一想它将萌发新叶新枝,再次枝繁叶茂,搞不好会再长出一模一样的,下垂着细长的柔韧,夕阳下被我看见,留我环视,如此好的光景让我舒心很多。
 
年前施工过的“旮旯儿”比过去的面积大,往潭水伸展,填进的多是小个头的鹅卵石,向双溪,应该三溪,探出新的角,是旧角的外延。不见那块桂枝和费公子“开始的地方”的巨型鹅卵石,据说它来自崇阳溪上游的鸟石滩,也就是如今白鹭、野鸭等很多我不识的鸟栖息的地方,只是鸟石滩的面积比从前缩了不少。也许“旮旯儿”前的巨型鹅卵石从没出现过,仅是我的想象,或桂枝的幻觉。我坐上新角近水的鹅卵石,面向建溪,背向直角,两侧是崇阳溪和麻阳溪,顺着水流的方向朝前看,估计打鱼老林的竹筏又停在了芦苇丛后面,我能望见自己立身水边观察古城角的枯柳,它冒出几根幼芽,这一年的柳枝会适应溪水漫过它吧?开阔的溪水铺着镜面朝前去,一直到大山脚下,群山簇拥着它转弯,它带走两岸的绿,山峦固定它的身下,被鱼虾围绕。
 
背后响起脚步声,皂靴触地的声响是费县令的,他走到我坐的地方坐下。喘息声是金毛的,噗噗声来自哑巴老番鸭,它们也赶过来,坐在我一侧。说说笑笑声起自水陆码头,不用问,是婆婆、桂枝和费公子,他们也坐到了我身旁。费三公子没来,据说他奔波于武夷山和广东之间,想尽快赚钱赎回那本绝版建本《四声猿》。我们坐成一字型,谁都没说话,沉默着凝望建溪。老番鸭站起来,要打破这静,它被剪短的翅膀不知何时长了出来,通体洁白,不再脏兮兮。它挥舞双翼,节奏缓慢地前后忽闪,扬起沙子:
 
“让我们游泳吧!”
 
话音未落,番鸭飞落溪水,双蹼踩踏水面,弓张翅膀,像助跑起飞的白鹭,箭一般冲去芦苇和香蒲丛,划出一条白白的水线。金毛急了,它不喜欢水,前腿挺直,头昂向天空,大耳朵披往脑后,绷紧全身,发一声悠长的狼嚎。它的叫声传出很远,撞击水陆码头,让平常的古城角显示出不同。
 
“这很好!”
 
费县令、婆婆、桂枝、费公子和我相互看看,我们都不曾说话,但瞬间明白叫好声来自哪里。声音来自水下,闷却有穿透力,大概老牛只动了下嘴唇,担心掀翻我们,上嘴唇没动。我猜测,此刻的老牛也许同时睁开了双眼。

 
写于2021年2月底3月初
2021年4月1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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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水陆码头(跨文体)》 发布于202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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