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周丨一生三赋归去来——略谈苏轼对《归去来兮》的再创作 - 世说文丛

学周丨一生三赋归去来——略谈苏轼对《归去来兮》的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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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对陶渊明有一种执着的偏爱,他在谪居海南的日子里,“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将陶诗逐一追和,可以认为,陶渊明是晚年苏轼的精神支柱。

苏轼与陶渊明精神旨归的一致性,最早体现于他对《归去来兮》的反复再创作,元丰四年( 1081)九月,他第一次以集字成诗的方式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改写成十首五言律诗,题为《归去来集字》。元丰五年,他两度将《归去来兮》改编创作为可以演唱的词曲,一送失官朋友董钺(毅夫),一送落第侄婿王适(子立)。元符元年(1098)再一次创作《和陶归去来兮辞》。苏轼一生写过一百多首和陶诗,一般只追和一遍,不重复追和,而对于《归去来兮辞》,他则情有独钟。从集字诗到櫽括词再到追和文,纵观他的再创作,可以看出都写于人生境遇困厄之时。

从创作时间看,送董毅夫的《哨遍》大致写于元丰五年春,是最早的一次用陶渊明文意进行发挥创作,他在序言中详细叙述了写作过程和用意:“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哨遍,词牌名,词调始见《东坡词》,这篇“哨遍”也被作为该体裁的正体。《康熙词谱》谓:“其体颇近散文”。词如下: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
归去来,谁不遣君归。
觉从前、皆非今是。
露未晞。
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
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
但小窗、容膝闭柴扉。
策杖看、孤云暮鸿飞。
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
归去来兮。
我今忘我兼忘世。
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
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
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
念寓形、宇内复几时。
不自觉、皇皇欲何之。
委吾心、去留谁计。
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
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
此生天命更何疑。
且乘流、遇坎还止。

此词主旨是“归去来”,从未归以前之误、去彼来此之急写起,一直写到归来游赏之趣,田园之乐,及家人相聚之欢,最后以随缘自适作结。全词写得周到而浑成,其中“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等语何尝不是苏轼自己的心声?虽是檃括前人文章,却能抒写自己的怀抱,自成妙境,实际上也是一种艺术创造。

当然,苏轼的再创作并不拘泥原作,比如陶渊明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到了苏轼就成了“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暗用《世说新语》中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其含义不言自明。而“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中的“鸿飞”,又很容易让人想起他的名句“鸿飞那复计东西”。下阕:“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我今忘我兼忘世”体现了庄子的“出世”思想,“且乘流、遇坎还止”则用《周易》坎卦典故,意思是遇到险隘就停下脚步。这一哲学层面的思考显然带有苏轼自己的思辨色彩,正是在黄州,苏轼开始他的《易传》写作的。

苏轼与董毅夫的交集于二人官场失意时,苏轼于元丰三年贬谪黄州,刚到黄州他犹如惊弓之鸟,到元丰四年他已经从惊恐与张皇中走出来,耕种东坡让他体验到一种新的自在。董毅夫失官后路经黄州回潘阳,“遇东坡于齐安”,东坡“怪其丰暇自得”,一见如故,引为知己。董毅夫对苏轼说,自己新娶了一位夫人柳氏,三日后就罢了官。自己倒还想得开,只怕新媳妇不能适应,谁想柳氏并不以为意,甚至处忧患如处富贵,董毅夫于是越发心安。他写了一曲满江红,让家僮唱给东坡听(只可惜董作已轶)。东坡听了感叹不已,次其韵留下一阙《满江红》:

忧喜相寻,风雨过、一江春绿。巫峡梦、至今空有,乱山屏簇。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

幽梦里,传心曲。肠断处,凭他续。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便相将、左手抱琴书,云间宿。

全词围绕董柳忧患与共的情缘展开,赞赏董毅夫不为五斗米折腰及柳氏不因董失官“忘怀于进退”的情志。上片以东汉梁鸿孟光比喻董柳,恰如其分。下片引用《诗经·周南·汉广》“夫子休乔木”意,以喻董毅夫有幸地得到孟光般的贤女为妻。全词情调浪漫、喻义精当,不落俗套、寓意深刻、情真意切、如道家常。

董毅夫名钺,因为韩存宝征战不力而丢官。《续资治通鉴·宋纪七十六》载:“神宗元丰四年甲辰,韩存宝坐逗遛无功,伏诛;韩永式、魏璋、董钺罪谪有差……刑部奏:“存宝逗遛不克,请行军法。”而正臣又言:“董钺随军,亲见存宝等举事乖谬,罔上不忠。又,钺贺表称存宝功效,诬罔尤甚,望特行窜斥。”而建议朝廷“窜斥”处分董毅夫的官员何正臣正是“乌台诗案”中对苏轼下死手的那位。在黄州与苏轼盘桓有日,董毅夫离开黄州时,苏轼精心写就《哨遍》送他。对这篇《哨遍》,苏轼极其看重,他在给鄂州太守朱寿昌信中写道:“旧好诵陶潜《归去来》,常患其不入音律,近辄稍加增损,作《般涉调哨遍》,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请以《文选》及本传考之,方知字字皆非创入也。谨作小楷一本寄上,却求为书,抛砖之谓也。”元祐四年(1089)苏轼在《次韵黄鲁直寄题郭明父府推颍州西斋二首》有句:“雪堂亦有思归曲,为谢平生马少游。”诗中所言“思归曲”就是这篇《哨遍》。

元丰五年春夏之际,苏轼一直沉浸在“思归”中。就在创作《哨遍》后不久,他再一次用《归去来兮辞》进行创作,这次是为了落第的侄婿、也是弟子的王适而作。诗题为《<归来引>送王子立归筠州》,诗如下:

归去来兮,世不汝求胡不归?
汹北望之横流兮,渺西顾之尘霏。
纷野马之决骤兮,幸余首之未鞿。
出彭城而南骛兮,眷丘陇而增欷。
乱清淮而俯鉴兮,惊昔容之是非。
念东坡之遗老兮,轻千里而款余扉。
共雪堂之清夜兮,揽明月之馀辉。
曾鸡黍之未熟兮,叹空室之伊威。
我挽袖而莫留兮,仆夫在门歌《式微》。
归去来兮,路渺渺其何极。
将税驾于何许兮,北江之南,南江之北。
于此有人兮,俨峨峨其丰硕。
孰居约而尔肥兮,非糠窍其何食。
久抱一而不试兮,愈温温而自克。
吾居世之荒浪兮,视昏昏而听默默。
非之子莫振吾过兮,久不见恐自贼。
吾欲往而道无由兮,子何畏而不即。

面对自己落第的弟子兼侄婿,苏轼百感交集,这位王适和苏轼有着奇缘。苏轼任职密州时,王适还是徐州的太学生,有一天,王适梦到自己成了苏轼的女婿,而当时二人并未谋面,后来王适果然娶了苏辙的女儿。元丰四年,在武昌苏轼为王适送行,也曾写诗相赠:“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武昌酌菩萨泉送王子立)”当时送行无酒无钱,只能劝饮一杯泉水,转眼一年过去,苏轼依旧家徒四壁,而落第后王适也定然心有戚戚,这篇《归来引》便写得缠绵悱恻,伤感哀婉,他感念王适不远千里前来探视,而自己能招待他的只有清夜月辉,其中“曾鸡黍之未熟兮,叹空室之伊威。我挽袖而莫留兮,仆夫在门歌《式微》”几句,读来尤其伤怀,鸡黍未熟,空室伊威,挽袖难留,徒歌式微。其中连用论语、诗经典故,感到一种深厚和沉重。鸡黍指饷客的饭菜,语本《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伊威是一种虫名,出自《诗·豳风·东山》:“伊威在室,蠨蛸在户。”陆璣疏曰:“伊威,一名委黍,一名鼠妇,在壁根下瓮底土中生,似白鱼者也。”唐韩愈孟郊《城南联句》:“暮堂蝙蝠沸,破灶伊威盈。”《式微》是《诗经·邶风》中的一篇:“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一唱三叹,颇为伤感,《毛诗》将此诗解说成劝归,历代学《诗》者都以毛说为主,所以“式微”一词逐渐衍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归隐”意象。苏轼自己被贬,连带苏辙也被贬,侄婿不第岂不伤怀,一般人都觉得苏轼达观,可是这份达观多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演,觉得苏轼超越现实,那是对其内心并不关切的肤浅之见。《归来引》的后半章书写了对苏辙的感念,也用苏辙的淡定与超然激励安慰落第的侄婿。这篇《归来引》是苏轼写给亲人的心声,既不是驰骋才情的篇什,更非应酬之作,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苏轼自己在两年后的《陶骥子骏佚老堂二首其一》中写道:“我歌《归来引》,千载信尚友。”自注云:“余增损渊明归去来以就声律,谓之归来引。”足见他对这篇《归来引》的重视。

王适终生未仕,于元祐四年冬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五岁,他去世后,苏轼痛心不已,写了三首挽诗哀悼,还为他写了墓志铭:“子立讳适,赵郡临城人也。始予为徐州,子立为州学生,知其贤而有文,喜怒不见,得丧若一,曰:‘是有类子由者。’故以其子妻之。……余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不去,送余出郊,曰:‘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而子立又从子由谪于高安、绩溪,同其有无,赋诗弦歌,讲道著书于席门茅屋之下者五年,未尝有愠色……知性以为存,不寿非其怨也。知义以为荣,不贵非其羡也。而未能忘于文,则犹有意于传也。呜呼!百世之后,其姓名与我皆隐显也。”苏轼晚年还在回忆这位知大义明是非不妄求的侄婿,他在《东坡志林·卷一》中回忆道: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而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

元符元年(1098)春,苏轼再一次追和陶归去来兮辞,并在诗引写下创作背景:“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

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
卧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悽悲。
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
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
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
岂袭裘而念葛,盖得觕而丧微。
我归甚易,匪驰匪奔。
俯仰还家,下车阖门。
藩垣虽缺,堂室故存。
挹吾天醴,注之洼尊。
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
混客主而为一,俾妇姑之相安。
知盗窃之何有,乃掊门而折关。
廓圜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
治废井以晨汲,滃百泉之夜还。
守静极以自作,时爵跃而鲵桓。
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
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
均海南与汉北,挈往来而无忧。
畸人告予以一言,非八卦与九畴。
方饥须粮,已济无舟。
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
警六用之无成,自一根之返流。
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
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
驾言随子听所之,岂以师南华而废从安期。
谓汤稼之终枯,遂不溉而不耔。
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
赋《归来》之清引,我其后身盖无疑。

开篇即云“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绝望至极,情难自已。但是,苏轼在“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的情形之下,依旧找到了归途和归处,“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他终于彻底放下,以垂老之余力,喊出“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读此诗句,心伤难捱。

苏轼最后一次被贬海南,是抱着必死之心跨过琼州海峡的,当时朝廷也确实有赶尽杀绝之意,这年的年号由“绍圣”改元“元符”。二月“诏差河北路转运副使吕圣卿、提举荆湖南路常平董必并充广南西、东路查访”,谋起大狱,悉诛元祐臣僚。亏得曾布上奏:“升卿兄弟与轼、辙乃切骨仇雠,天下所知,苏轼、苏辙闻其来,岂得不震恐,万一望风引决,朝廷本无杀之之意,使之至此,岂不有伤仁政?”吕升卿是吕惠卿之弟,这哥俩和苏轼兄弟势同水火,如果不是曾布这一番陈词,苏轼在海南的命运如何真不好想象。这一背景下,读《和陶归去来兮辞》就不再轻松了,这是向亲人、政敌、君王的宣示,其中有几分真情流露,也有若干障眼法道,苏轼到了这个岁数,经了那么多事,岂不知人生的险恶!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做好了不再从政的准备,一个政治人物誓言不再从政,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其危险性大大降低,也就不成为被防范的对象了,苏轼再写《归去来兮》未必没有此意。当然,苏轼将人人视为畏途的儋州用庄子的“无何有之乡”作比,是对眼前的遭遇的消解,客观上表现出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与陶渊明的归隐心态形成了深层次的契合。

《和陶(归去来兮辞)》是苏轼晚年被贬儋州之作。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步韵追和《归去来兮辞》的人,对《归去来兮辞》的传播有开创之功。苏轼在保持原文精神内涵的基础上,从更深的精神层面上追和《归去来兮辞》。文章开篇就叙写自身的遭遇,“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卧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凄悲。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这段文字与其说是追和陶渊明,不如说是自诉苦难命运,感慨人生无常,比陶文更沉郁苍凉。较之于櫽括词《哨遍》,追和文中蕴含的哲学思辨色彩更浓。如第一段中“混客主而为一,俾妇姑之相安……廓圜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第二段中“畸人告余以一言,非八卦与九畴。方饥须粮,已济无舟。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第三段中“我初无行亦无留,驾言随子听所之”等句,运用了《庄子》和《楞严经》中的典故,体现的是道家和佛家精神旨义,这与《归去来兮辞》原文思想感情是有差异的。苏辙在《和子瞻(归去来词)并引》中说:“盖渊明之放与子瞻之辩,予皆莫及也。”一“放”一“辩”,正是二者差异之所在。尽管如此,苏轼总是努力从精神层面上与陶渊明相契合,正如文章结尾所说“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赋归来之清引,我其后身盖无疑”。苏轼以“渊明后身”自许,既是对陶渊明品格和心态的认同,也是对自己砥砺晚节的鞭策。

苏辙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援引苏轼的话说:“吾于渊明,岂特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吾今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苏轼于陶渊明,不仅仅是喜爱他的诗,而是一种心理相同的感应。黄庭坚写《跋子瞻和陶诗》,诗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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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学周丨一生三赋归去来——略谈苏轼对《归去来兮》的再创作》 发布于202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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