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喜欢或爱上某个地方,都有特别的缘由。喜欢一个地方,除了眼睛所见别于日常所见,还在于所见之中或之后的许多回味。回味是否劲道,源自心灵对那一刻的观照。旅行的魅力,就是在那时看不真切,日后沉淀,一些滋味涌来,有的能说有的说不出,表达时处处留着遗憾。总有座山在我面前,绕过来绕过去,前面又是一座,原山、鲁山还是凤凰山?我辨不清,并非它们模样相似,是由于陌生。我自始至终在经过一条河,只要停下,就在它的岸上,只要走,便在它的两边。环绕它,反反复复往来,经过一段,眼前还有一段,但它始终是那条河,挥之不去。于是我记住了它的名字:孝妇河。在博山,它被称为“母亲河”,横穿市区。据说,孝妇河发端于博山,滥觞之处为山泉之水,沿途汇聚众多支流,终成大水横穿淄博全境,为淄博市第二大河,出境后入小清河,去了渤海。
一条河对于孕育一个城市的文化甚至文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孝妇河之于博山,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甚至成为当地孝文化的载体和象征。匆忙中,我只是偶尔驻足,偶尔望望某一截河段,既管中窥豹,又瞎子摸象。薄暮凭栏,看水中倒影,两岸瓷画,垂钓游人,总难形成完整记忆。离开博山前早起至河边,走走停停,试图梳理对一条河的印象。小雨从一座山到达另一座山,携带清凉,落进眼前的孝妇河。河底薄薄一层清水,流动中起了涟漪,是被晨风吹起来的,也是被雨滴激化的。孝妇河东路在我对面,行道树下,赶早的车流,自西向东,驱开雾障沿河而去。我站在孝妇河西路的路沿,逆流平视,槐树的枝杈往河里伸展,雨水穿透绿叶,滴入河中。偶有撑伞的行人,悄无声息擦肩而过。清晨静谧,我的眼前,孝妇河是一条端庄的河。一条拥有无数震颤的河。一条关于一个女人的河。一条注满母性的河。一条恒定在时间面前不断流逝的河。一条明末清初文化名人赵进美笔下细思量终难忘的河:
惆怅石桥古树凉,
天涯行李岂能忘。
已知山意多秋雨,
自听泉声到夕阳。
古时益都人赵进美先生听到的泉声距此不远,凤凰山的西南麓,名孝泉,出自孝妇颜文姜祠内,孙廷铨先生的《颜山杂记》曾细笔描述:“深源静閟,汇为清池,深可丈余。浮泡泛珠,吹沙涌起,澄净寒彻,不掩针芒,藻翻荇摇,皆可辨数……”昨日下午云起无雨,赵先生难忘的泉声我也曾听过,孙先生倾慕的泉姿我也曾看过,终于在此时,滴滴答答的细雨中,一位妇人的孝行,一个祠堂的兴建,一股清泉的长涌,一条河流的始终,在我的脑海融为一体,构建出一座城市孝文化的轮廓。无论怎样考据,孝妇河的源头无可争议地归于孝泉,它由颜文姜祠堂正殿下,从我眼前汩汩流出。它每天涌动的,早已不是单纯的泉水,而是孝行博山大地的故事,流传至今:昔有村女颜文姜者,居凤凰山南麓,许聘郭家。未婚夫病重,迎娶冲喜,冲喜不成,夫死而寡。文姜矢志侍奉公婆,抚养夫妹。无奈婆婆虐媳,命文姜每日行三十余里挑山泉水饮用,夏暑冬寒,苦不堪言。文姜虽苦不言,日日挑水,凡数载,终感天地,得神鞭,于室内以鞭指桶,即得泉水,再不用日行山路,磨破脚掌。婆婆奇之,值姜不在,入室挥鞭,桶破而泉涌,毁其宅,公婆及夫妹淹水,命在旦夕。文姜惊回,坐桶内,以身堵泉,泉渐弱而自身亡,公婆及小姑得救。后人感念文姜善举,立庙纪念,呼泉为孝泉,汇成之河为孝水,即今日之孝妇河。史载颜文姜祠堂始建于北周,及唐至清,不断扩建,始成今日壮观模样,自山门至山顶,粗粗游览,也需多半个时辰。
孝妇河边微雨的早晨有难得的清凉,它蕴涵山城特有的气息。俯身湿漉漉的河栏,一江之水不断浮现颜文姜的故事。如果仅仅把它视为一个民间或平民传说,恐怕就难符合儒家们所倡导的“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的目的,假如是,颜文姜也仅仅是“孝德”伦理殿堂的开门钥匙,入门厅堂供奉的对于统治者来说大概只有愚民和愚忠的牌位才有价值。若自古“民为本”、“民为天”的说教成立,自下而上的孝德是否该有个自上而下的传说呢?如此说来,颜文姜祠堂是在为谁千年不倒呢?如果这是个神话——毫无疑问,由于某种理论的需要,贫民颜文姜早已被擢升跻身众神的行列——也是个处于感性层面的神话,而非来自更高层面的理性。这些人造的“神”在被反复利用的过程中,孝、德、善早已脱离理性而沦落为只有使用价值的感性世界,而较高层面的神学则一直关闭于理智世界的善、智和灵魂中。我们显然缺乏更加理智的神话传说。颜文姜的行孝故事展衍至今,有了更多的热闹,或者流变为重复上演的民俗,孝文化的抓手。比如一年一度水泄不通的庙会,比如欢天喜地让颜文姜回娘家省亲,比如再敲锣打鼓接她回祠堂……人们情愿如此,乐得如此。
一条长达一百四十公里的河流与一个孝故事传说有多少关系,只要站在孝妇河边便可找到答案。很多时候,人们相信无比相信有更容易获得安慰,这是来自心灵的软弱。久而久之,这个人便会走入绝望。绝望之后,或由于不幸,或由于无助,便愈加追求那个无的存在。类似情感,一旦某个群体被禁锢,根深蒂固后便呈现麻木与盲目的娱乐。至山顶,楼宇飞檐的蹲兽由模糊变为清晰。清晰后,我愈加认不出那是什么。它们一字排开,各有各的名字,仿佛也各有各的职责。那是一条龙,那是一只凤,那是狮,那是海马、天马、狎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仙人,蹲守四方。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替代人们消除灾祸,抵挡不幸。人们信任它们,犹如相信发生在它们身上的每个传说,自己身上的每个事件。
孝妇河边走走,偶尔停下,望望早晨,望望山峦,望望风雨,望望流水,忽然希望这条河别承载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条河,一条简单、单纯又纯净的河,轻轻松松地高扬浪花前行。
写于2015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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