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树木拥有共同的名字，例如竹子、青冈、苦楝等。很少有单棵树木被允许有自己的名字，这一点树不如人。人不仅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个独一无二的编码，一串数字印在卡片上，附带照片，叫身份证。身份证不仅代表人木有别，还有树木没有的特权，可视为尊贵或宠幸，代价是你的自由必须框定在某个范围内。从这个角度看，人不如木。有名字的树一定是有历史或非凡经历，历史和故事要素构成被人认为具备了超出树木本身的价值，于是获得尊宠，有了名字。被命名后贴上牌子，牌子刻上编码，便有了身份。有了身份，就不同于其他树木了，最重要的特征是被保护了，自由受限，包括不能随便死。也许正由此因，有些被命名的身份显赫的树木反遭不测。
武夷山脉考亭村口有一棵被编码的古樟树，名字叫“樟抱佛”，它还有个更加响亮的别名：中华一绝。树是好树，一到考亭便会看到。它站在村口，扎根麻阳溪边，面向群山，栉风沐雨。年纪虽大，依旧很遒、超酷。耄耋之年，仍如虬耸立，不聋不哑，不呆不痴，据考证依然用一颗年轻的心每天哼唱小曲守护考亭这方水土。
我是心怀沮丧弯下一条水泥路见到樟抱佛的。沮丧来自考亭书院废墟，未见朱熹，拜师不果，想是再难长进了。世间事不如意者多有一二，看见樟抱佛也就释然了。它站在村口一幢居民房子旁边迎接了我，像位长者，我差点误认为它便是朱熹本人——介绍一位老人比介绍一位美女难度更大。美女可从脸部说起，老人还是从脚说起比较好。樟抱佛的脚比其它樟树的大，可能站立太久，骨节肿大，千年风吹雨淋，脚趾破了皮，结了痂，摸上去只有骨头没有肉，硬邦邦如沧桑。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樟抱佛要把自己的脚趾裸露在外，而且大大咧咧地伸出老远，像故意展示给不远万里赶来的朝拜者看。它可能不清楚看到这样一副脚板的人作何感想，也许它根本不在意别人想什么，它愿意这样，我行我素有时候是老人的天性，晚辈们只能接受，不能多说什么。
樟抱佛的我行我素让我想起法国艺术家杜尚。杜尚用一生，也用艺术创造，证明了一个人可以摆脱一切对生命可能构成束缚的东西，他获得了绝对自由。可是樟抱佛比杜尚早出生上千年，应该是杜尚学习了樟抱佛才对。樟抱佛的脚趾理论是杜尚艺术创造的源泉——脚趾完全可以做到避免穿上鞋子。向上抬点眼神，就看见樟抱佛的腰。它的腰肢粗大，但不长。可以想象它日食三餐，营养很好，既不缺芋艿吃，也不乏岩茶喝，或许还常常饱餐一顿野猪肉、烤兔子之类，所以血脂有点高，今后需要节制。从樟抱佛的腰部可以看出，它老人家还混在时尚或艺术圈里，而且混得有滋有味。不信你仔细瞧瞧，它下身穿一条低腰裤，上身穿绿色短襟背心，露出肚脐，一副少女打扮——如果适当减减肥，在时尚或艺术圈再混个几百年绝无问题。这其实也是率真和自由的表现，可惜这两件看家的东西除了活着的樟抱佛，死去的杜尚，没有第二个艺术家具备了，被膜拜还是相当有道理的。
我最羡慕樟抱佛那一头遒劲有力又四季常新的浓发。它的头发不仅多，而且长，虽然初看上去散乱了点，但作为艺术家，要么光头，要么长发，而且要乱糟糟才算特色，否则就不能称之为艺术家了。樟抱佛经过千年修炼，练就了一项手艺，叫植发。现今会植发手艺的，都源自樟抱佛的真传。它的植发不亚于艺术创造。它等白鹭等飞鸟到对面山上去，吃饱肚子，飞回来，落在它头上，大解小解结束才让它们离开。没多久，一些蕨类植物长出来了，樟抱佛运用气功（一些气功大师也经常来学习取经），让蕨类植物变成头发，植在它的肩膀以上，好看的头发就植成了。据说杜尚也会这一手，用于绘画，并获得了全世界的好评。
樟抱佛因阅多历广，饱读诗书，所以胸襟博大，堪称一代楷模。它的胸襟学识，不亚于我拜师未果、创立闽学的朱熹。有事例为证。朱老夫子去世时，考亭周围十里八乡朴实的人们为纪念他，让他活在世道之中，特在樟树身体裂开的洞中放置一尊窑烧佛像，表达慎终追远之情。樟树对此未提异议，坦然接受了现实。没预料到的是，这居然让它有了个大大的名头：中华一绝。中华有很多绝，绝得让人唏嘘感叹。这些，绵绵香火可以作证。
最后，还应该介绍介绍这棵有了名字的樟树的生活环境。从刘勉之故居的残垣断壁望过去它有点孤寂。从依水而居的老乡们渴望的神情望过去它有点无奈。从麻阳溪一条小船摇晃的梦中望过去它有点苍茫。从一群寻觅食物的老母鸡的鸡冠望过去它有点高大。无论怎么说，它是一棵千年古树，活在浩浩汤汤的溪流旁。它活着活着，就被赋予了一个特别的名字：樟抱佛。
写于2014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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