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世事难料啊,模范一个趔趄,竟然跌进了监狱?双规他妈的不就是监狱嘛,咱国家什么事儿名堂多,实际上怎么回事儿,老百姓都知道,挂羊头卖狗肉的,多了,还有换汤不换药,他们要看你不顺眼了,一大堆办法拿你。
郭振兴脑子嗡嗡的。
其实郭振兴是红色家庭出身,但他从不标榜自己是“红二代”,毕竟他爸爸的官,还不是那么大。与人家北京的“国字号”靠不上。
郭振兴的爸爸是北海舰队副军级离休干部,妈妈原先是部队后勤副营职,早年转业在区文化馆。郭振兴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他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追求上进听党的话,刚参加工作就入了团,很快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从棉纺织厂车间工人到了宣传科,后来调进市妇联。他从办事员、副科长、科长、副部长、部长,一步一个脚印提拔起来。期间他爸爸的老战友先后都帮过他,有的为他工作调动,有的为他申报推荐后备干部。原先妇联的一个副主席,是郭振兴老爷子一个军舰上的战友,他对郭振兴帮忙照应最大,可惜老人家十几年前退休,去年刚刚去世。估计这次市纪委来双规郭振兴,与他的关系势力衰退有关,爸爸的战友退的退,死的死,树倒猢狲散,在单位里你没有根,或者后台不硬,那么你随时都有可能倒霉。
郭振兴好多年没提拔,在单位里有些失宠,也是,人家有本事的部队大院孩子,早就审时度势,下海的下海,出国的出国,投靠的投靠,几乎都混的人模狗样,特别是经商的,哪一个手下不开几个公司或者工厂?他们在海外转移的资产,郭振兴偶尔听到的,就让他瞠目结舌,别墅,跑车,银行里的存款都论亿啊!那是什么概念?你就是数钱,也要数好几年。
可惜只有他郭振兴不进步,在体制内官没当大,钱没挣多少,可以说十多年踏步不前。
当然,他虽然钱没挣多少,酒席却挣了很多,真是两袖秋风,一肚子酒精,混了一副好下水,说是什么高档酒,美味佳肴,最后得了一身酒桌病。啊,郭振兴突然想到,这次双规弄不好还是因为酒席,他签字报销的餐饮发票太多了,单位里好多人拉拢讨好他,求他给报销餐费;有的到处臭他,说他假公济私,借业务应酬开大头小尾发票中饱私囊。说是法不责众,最后的“众”可能就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恐怕是餐费发票出了事!吃吃喝喝牵涉的人多,妇联办公室和宣传部、权益部、少儿部等等,都在他这里报过餐费,加起来数目也不少。
郭振兴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
可是,这一阶段没大报餐费啊,中央八项规定以后,到他这里报餐费的少多了,可以说,吃喝这一块,在整个海城市都大幅下降,领导晚上在酒店吃饭都把车停的远远的,去酒店吃饭,无论公款还是自费,连酒店单间的门都不大敢敞开,怕市里有人暗访发现。
期间妇联也有来找郭振兴报餐费接待费的,郭振兴明确答复,必须有王书记或者桂兰主席签字,真正需要接待的,要按规定先填写申报表,写明需要接待的人员姓名和职务,时间事由,主管领导,财务出处。处级以下的,还要填写身份证号码。以前是山吃海喝铺天盖地,现在突然又矫枉过正,咱们国家往外撒钱动不动几百亿上千亿美元,可惜八项规定对内不对外。郭振兴一直弄不明白整天讲什么辩证法,芝麻和西瓜,核武器和土地雷,看来咱们对小的土的更感兴趣。也许老百姓是近视眼,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国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一般人只能看三俩步,国家看十几步,甚至更多。战略和战术,老百姓能弄懂战术就不容易了。战斗和战役,老百姓只能去参加战斗,战役是领导在决胜的千里之外运筹帷幄,有时候丢卒保车,有时候舍近求远,那盘大棋只能到最后才知道输赢。军事家、政治家,人家那才算家,你一个基层的小官员,和最底层的老百姓一样,永远是个出力的命,要说家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跟有屋顶的猪似的,永远没有大权力,也永远没有大错误。
如果不是为了餐费,那为什么?郭振兴干脆躺在沙发上,在自己屋里放松一下,寻找原因。
(5)
郭振兴思来想去,纪委主动找上门来,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他们那一帮子人可狡猾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起码暗地里跟踪追查了好长时间,证据基本上差不多了才收网。海城市一个大局的基建处抓了好几个,都是纪委私下里查了几个月,抓人的时候,不光纪委材料一堆,连检察院也提前介入了,据说证据非常充足。他们是不打无把握之仗啊。
审讯的时候,会不会刑讯逼供?据说公安局很狠,为了不留下证据,他们放狼狗舔你脸,美其名曰鬼洗脸,恐怕比鬼咬你还可怕。检察院更操蛋,把人打死了,说是心脏病犯了,身上的淤青,黑斑,都是心脏病事后出的。也许纪委能好点吧,怎么说是党的机构,不是公检法司,他们不是专业办案的,内部矛盾,不至于进去先打一顿吧?
郭振兴突然想起工会的办公室主任老田,妇联和那些党政机构都在一个楼办公,什么民政局、工会、文化局、团市委、文联等等,大楼里谁犯事了,谁被谈话了或者进去了,都马上传的一清二楚,大楼里能私下议论好几天。田主任是受贿和行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家里有好几套房子,孩子在美国康涅狄格州还置办了房产。那天田主任正在开会,中间被几个穿西服的叫了出去,再也没回来,听说直接进了双规办案的地方。后来田主任的老婆说老田在里面遭了不少罪,纪委的人是笑面虎,看着说话和和气气,他们对老田非常歹毒,整宿整宿不让老田睡觉,面对墙站着,一站就是几十个小时,小腿肿的粗过大腿,老田好几次晕倒,最后还大小便失禁。
卧槽,什么事儿!郭振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在狭窄的客厅里,走了两步,又轻轻跺了几下脚。他在妇联和老田不同,培训部是业务部门,不像办公室整天迎来送往,那么他是因为什么引起来的?是被人告了?人心险恶,平时他老郭算是谨言慎行,不大诈唬,很多找他办事的,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他明白权利是单位给的,肉烂了在锅里,你有权利不用,过期作废。那些到退休才反应过来的,直呼醒悟晚了。他虽然不像办公室那样迎来送往接待,可是吃吃喝喝确实不少,他被纪委叫去,是不是跟自己创收,赚钱多了有关?这个问题他好像是考虑过了,不知为什么又跳了出来,看来潜意识里难以摆脱啊!郭振兴觉着自己笑的时候比哭还难看。妇联本来是清水衙门,他们培训部财大气粗,都是处级部门,你们凭什么有吃有喝老发什么出勤补贴,交通补贴,大楼里对他们的议论一直不少。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妇联搞经济工作风险太大了,其它部门靠拨款,旱涝保收,清汤寡水也没饿死。他呢,扛着一块创收,养着一批员工,自收自支,通过办各种培训班挣了一些钱,他郭振兴确实花了一部分,特别是报销了一些餐费,给领导处理了一些私下事务,但实事求是地说,他基本上没往自己口袋里装,儿子结婚买了个小套二,他和妻子拿出了全部积蓄,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还拿出一些钱资助,加上孩子和媳妇两口子贷款,他老郭公私还算分明。
他觉得问心无愧。
郭振兴摸着胸口,暗示自己静下心来,尽量要求自己,别慌,一定要处乱不惊!
(6)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郭振兴不是没学过处理公关危机,他拿出手机,给桂兰主席打了个电话,政治生命攸关,命悬一线,关键时刻还得靠组织,再说他也该给领导通个电话,用汇报来取得支持,还有通气的意思,当然不是建立什么攻守同盟,他郭振兴级别不够,和领导没那么多秘密,主要是为领导考虑的细一点,比方说主席孩子出国的一些费用,起码别在某个地方穿了帮吧。
郭振兴觉得,即便是自己吃点苦遭点罪,尽可能别让身边的一大帮领导尴尬,身份不一样啊,咱是干活的大头兵,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市管干部。再说,把他们全咬出来,很可能两败俱伤,伤到最后,不会是几何式扩展,哪个地方的领导也不愿承认塌方式腐败,结案的时候没有几个人,倒霉的还是临时工,他郭振兴的级别,与那些领导干部相比,肯定比临时工要强,可是最后能强多少,恐怕就要靠领导说话了,他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下面人的生和死。
打给桂兰主席的电话一遍遍响着,没人接,不会是她知道纪委的事儿,故意躲避吧?很有可能,单位一把手能不知道中层干部“双规”?郭振兴气呼呼地想,他妈的,我为了谁!这些年忠心耿耿办了那么多事儿,我自己的有什么?百分之八十以上是领导的,剩下的是公务应酬,杂七杂八,我个人赚了什么?房子没有一套,看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机关里,不用说一般干部,就是办事员都狡兔三窟,不是为周末度假消遣,也是投资,用不动产抗衡通货膨胀,或者倒卖赚两个。人家有个三套两套房子确实很正常。我呢?我郭振兴拍着胸脯对天发誓:除了参加工作分配的一个小套二,绝对没有一平米的房子!花的那些钱,办的那些事儿,不都是为你们领导?扪心自问,我确实有巴结的意思,谁愿意得罪领导?可按我郭振兴的年龄和条件,再往上提拔空间也不大,说到底,咱还是为领导想得多啊。
郭振兴心里五味杂陈,就在电话铃声响了七八遍快断的时候,对方才接起了电话,哎呀,确实是桂兰主席的声音。
“老郭吗?什么事?”
郭振兴差点掉下眼泪,他声音低低的,说:“桂兰主席,是我,刚才市纪委的来俺家,说要我配合调查,什么配合调查,不就是双规嘛!主席,您知不知道这件事?市纪委的,说是第六督查室,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戴眼镜,女的尖下巴,都是四十来岁。主席,你能不能问问,谁搓弄干的?为什么?如果我有问题,那么咱妇联都得抓起来……”
“老郭,你瞎叨叨什么!”桂兰主席好像有些不耐烦,打断郭振兴的话,“先不要说那么多,这个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主席,”郭振兴声音不觉高了起来,“我为妇联鞠躬尽瘁,创收办班请老师,跑各个单位联系拉学员,家政的,烹饪的,还有法律的,花艺的,累死累活那么多年,咱是挣了不少,我们部门小金库也有一些钱,可咱们账目清楚啊,连中国妇联审计都过了,他纪委凭什么来捣乱?主席,咱妇联的干部,不能让人家说带走就带走啊!”
桂兰主席在电话里停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说:“老郭啊,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他们让你配合你就配合,咱们的干部,素质应该还是过硬的……”
郭振兴有些意外,声音结结巴巴:“主席,你的意思,那么,我跟他们,就这么去了?”
过了一会,桂兰主席慢吞吞问:“你在哪里跟我打电话?纪委的同志在旁边吗?有谁听见你在打电话?”
“没有,我在家里,桂兰主席!他们在大院门口,听不见,可能我马上就要被他们带走了!”郭振兴带着哭音。
“既然是双规,”桂兰主席说,“你的电话,恐怕已经被注意很久了。”
郭振兴没考虑那么多,他的电话有什么秘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郭振兴担忧是当下,他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说话也不太顺溜。
“桂兰主席,我万一进去,出不来怎么办?我那儿子,他和媳妇每周都回来,看不见他老爹,怎么想?我和老婆怎么说?一贯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工作再忙也不至于好多天不回来吧?万一纪委的弄些刑讯逼供,就是不动手,但是他们轮流上阵,弄个大灯泡烤着你,好几天不让你睡觉,熬鹰,咱到底能不能抗住,谁敢说?还有罚站,腿都肿了,跟大象腿似的。主席,你知道,有很多事儿,不是我一个人做主……”
“老郭,我再说一遍,你瞎叨叨些什么!”
“对不起主席,我可能有些乱了方寸,但是,谁遇到这类事儿,也得先向领导汇报啊!”
“好了,老郭!”桂兰主席好像很不高兴,她的声音有些严厉:“告诉你,老郭!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庸人自扰!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相信组织,如果犯了错误,向组织讲清楚,如果没事,不要乱讲。我马上要去开会了,先挂了。”
(7)
郭振兴举着电话,听着里面吱吱叫的空号音,心里原先塞得满满的,现在更满了。
怎么办?火烧上房,纪委的人在外面虎视眈眈,晚了再不出去怕他们怀疑咱搞什么小动作,譬如串供什么的,其实咱有什么可串供的?很多账即便是违法违规,最后最多一个退赔,到底退赔多少另说,大部分是正规税务发票,恐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郭振兴最担心的是领导甩手,桂兰主席刚才口气挺冷淡,“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组织听起来很大,但是组织在哪儿?谁也可以代表,谁也可以甩手,到时候一推三六五。
隔壁团市委的一个部长相信组织,承担了一个违纪罪名,结果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些当初承诺“没事”的领导,全躲了起来。三年,实实落落的三年,关在里头,和那些各式各样的罪犯,强奸的诈骗的还有黑社会刺龙画虎的人渣,囚在一个房间,度日如年,他头皮又一次簌簌地发麻。
他从四楼窗户上,悄悄拉开一点窗帘,往外看了看纪委的两个男女,他们身边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青年,墨镜青年抽着烟,与他们说笑着,看来很熟,是雇来的打手?纪委不至于吧。保镖?给谁保?
郭振兴放下窗帘,眼前是墨镜青年魁梧的身影,看来情况非常严重,给检察院的同学打个电话吧?郭振兴有点病急乱投医,他在拨电话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妥,检察院是检察罪犯的,职责是起诉那些刑事和经济犯罪,他郭振兴只是被纪委叫去谈话,或者说是配合调查,最不济是双规,与检察院不是一个性质,别无事生非没有虱子找痒痒。
刚才桂兰主席批评他庸人自扰,万一真是呢?在不大的海城,芝麻大的事儿就能传的神乎其神天花乱坠。人的声誉名誉,非常珍贵,一根火柴能烧多久?好自为之吧,郭振兴有些神神叨叨,嘴里嘟嘟囔囔。如果有别人在身边,肯定以为他精神不正常。
郭振兴不由自主拨了儿子的电话,“孩子啊,你爸爸,出了点事儿,”
“怎么了,爸爸?叫谁碰车了?不会吧?”
“市纪委来人了,恐怕是双规。国国,这两天你最好回家,照顾照顾你妈妈,她身体不好,你也知道,我的事儿,你先别告诉她。”
郭耀国慌了,“爸爸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
郭振兴忍不住流下泪来:“儿啊,你老爸干工作没说的,咱不是焦裕禄,可是基本上鞠躬尽瘁,可能是被谁举报,检举了,或者我确实有些账目说不清,反正告诉我双规了,还让带着换洗衣服,起码要在那里关几天吧。”
“还有这样的事儿?老爸你别急,想想是谁发坏?咱找人收拾他,他不仁,咱也不义!”
“孩子,先别,也不一定,也许我胡乱猜,今天下班你来家吧,我不在家你陪陪你妈。国国啊,恁老爹当了一辈子先进,模范材料一大堆,有什么用?连个房子都没给你置下,你买房还是你爷爷奶奶拿的钱,恁老爹真对不起你了!”
儿子郭耀国小名“国国”,结婚才一年多,小两口住的离郭振兴不远,当初帮他们买房子,选了个位置近的,也是为了他们和孩子走动方便。
国国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说:“爸爸你干什么?千万别乱了阵脚,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回去。你儿子已经长大了,爸爸,我可以为你和爷爷奶奶遮风挡雨了。爸爸啊,我马上回家。”
郭振兴有些慌,心里感动,骄傲,还有些惭愧。他说国国我马上就走了,你从单位跑回来,肯定来不及,我的事,你先别告诉你爷爷奶奶,你奶奶身体还不好,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郭振兴怕把持不住,赶紧把电话挂了,他知道儿子即便从上班的单位赶回来,他恐怕早已经在双规的监狱里了。
郭振兴擦了擦眼泪,看了看表,心慌意乱。就这么出门跟他们走吗?出门就是深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郭振兴深吸一口气,要求自己稳住神儿,尽可能处乱不惊。
他走了几步,又返身坐在沙发上。不是说性格决定命运吗?我是不是该随机应变拿出应急方案?实在不行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鱼死网破,咱他妈的老实人不能总是逆来顺受,老实巴交就是挨打吃亏。
郭振兴趁纪委的没敲门砸门,赶快打电话!黎明前的黑暗,珍贵的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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