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是帅哥大学毕业的次年。那时他还留在县城,单位给他分配了一套一室居的小屋,平常上下班只需穿过一条马路,打个来回不超过五分钟。四月初我从上班的地方辞职,跟着他从省城来到了县城。四月中旬,我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五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帅哥从刚参加工作开始就一直在忙,而且经常不定期地下乡,难得一整天仅呆在局里。那时他是局里仅有的两名本科生之一。我们的婚期,只有选定在假日较长的国庆期。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徒步半个多小时,去县城唯一的那个农贸市场买菜回来,经常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
那好像是七月里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我像平常一样从家门口的兴华路步行去农贸市场。农贸市场的入口处每天都是填山塞海的人流,入口处的两旁密密挨挨地排满了自行车、电动车和三轮车。
到七月我怀孕只有三个来月,行动上还没有什么不便。但人多物杂的地方,我还是尽量小心翼翼。可是没等到我避开那些密集的车辆和人群走向农贸市场的入口,一辆警车在我身边缓缓停下来了。
警车里跳下来五六个穿着警服的人。其中一名是名四十左右的中年,其余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看样子比我略小一点。他们下车后都聚在了我周边,仿佛以防我趁他们不备逃走的架势。
他们还没开口,我基本能判定是怎么回事了。
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特别严。在与帅哥领结婚证时,我就已听说县城里有警察看见大肚子的孕妇就抓。如果没有办准生证,那可能就直接被带到医院去强制流产。据说有位从乡下来县城赶集的孕妇,怀孕都八个月,即将临盆了,因属超生,后被在路上巡查的警察发现,直接强制带去医院做了引产手术。
没想到这样听着有些捕风捉影的事,不几个月后将在我身上上演了。
一直觉得有些计生政策甚为荒唐。本来,我怀的是头胎,竟也须办理准生证才能允许怀孕,须由某项强制政策准许我生或不生?但有些不合理的事既已被视为了某种规章制度,你只能遵照执行,无处说理去。
那名中年警察打量了一下我,说:“我们是警察,请问你办了准生证吗?”
他说话的语气还算比较和缓。
我回答说:“办了。”
实际,我的准生证是不几天前才办的。因为先前听闻到没办准生证不允许怀孕的这个风声,我跟帅哥早早就透露了这个消息,让他陪我去办理。——实际怀孕后去办理,只能算补办了,而且还须接受罚款。但帅哥那段时间每天白天下乡,晚上很晚才回来,对办准生证的事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想到之前为跟我打结婚证,他独自一人一趟趟往民政局跑,而打准生证时却总是一拖再拖,我还跟他大吵了一回架。
就在不几天前,帅哥终于叫上一位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包工头带着我去了与民政局在一起的计生局。那包工头姓唐,是我邻乡的,比帅哥大几岁,不足而立就已承接过好几个工程项目,在老家有点声望。帅哥来局里上班后,常帮他做图纸设计。因为那包工头认识计生局的人,帅哥想着有熟人能否免交这罚款。
那位与包工头熟识的计生局工作人员对我们很热情,但最后这位唐姓包工头还是替我们把三百元罚款交了。千禧年,帅哥的基本工资才刚涨到六百元不久。那工作人员说,要过几天才能办下来。但具体哪天,她也不能确定。到计生局从农贸市场这边过去还须步行半个来小时。我原想着晚几天再去看看能否领到证。
因此,当眼前这名中年警察问我有没有办理准生证时,我虽然回答得肯定,但内心并不能断定此刻能否拿到。
那名中年警察于是说:“你上车来,去拿来给我们看下吧。”
我说:“你们先把证件给我看下。”
于是那名中年警察对其中一名小伙说:“把你的证件给她看下。”
那小伙从口袋里把证件递了过来。我接过来打开看,证件上的确编着警号,打着钢印。看来是真警察无疑。但我没能看更仔细,才几秒钟,那小伙就把证件从我手上收回去了。
我只好跟着他们上车。那是辆七座警车,刚才给我看证件的小伙坐进了副驾驶室,后排坐着两位小伙,那中年则和我并排坐在中间那排。
“准生证在哪里?”那中年问。他的态度一直还不错。
我犹豫了一下,说:“在家。”于是他们把车开往兴华路。
说完后,我在脑海里一直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家里没有准生证啊。如果计生局现在就能拿到办好的准生证,那我直接过去拿好了。可是如果没办下来,他们会把我带去哪里?但去家里还稍好办些。他们让我回家,我或许能瞅机会进家里之后把门反锁再想办法。帅哥单位就在附近,若能在路上遇上帅哥或他同事,也好歹多个人想辙。
他们把车开到了家附近的路边。只要从车里下来,从马路上沿台阶下去十来秒,就到家门口了。
我骗他们说:“我下去回家拿过来吧。”
那中年摇摇头道:“不行,你不能下去。家里有人吗?给打电话让送过来。”
原来上了这警车,就等于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了。
帅哥肯定不会在家里,这个时候也未必在局里。当年用手机的人不多,帅哥只有一部BP机,当然他单位上有座机,但他们不会让我直接与帅哥通话。。
我想只能去计生局碰碰运气了。或许我的准生证已经办下来了?
于是我对那中年说:“我的准生证还在计生局没拿过来。”
那中年没多说,让开车的小伙调转车头,又开去了计生局。
警车开到计生局门口,那中年这会终于让我下车了,他和我一起走进门内。
那天为我办理准生证的工作人员——唐姓包工头的那位熟人正巧在上班。
我径直就说:“我来领准生证的。”
她看了我一眼,立马认出了我,客气地笑着:“哦,是小唐帮你代缴了三百元的吧?”
我说:“是的。”
谢天谢地,我的准生证终于办下来了!
她在帮我取准生证的时候,又对那中年笑道:“你也过来了?”
看来他们早相识,那中年警察也是这计生局的常客了。
我拿到准生证,交给那中年民警查看。他只随手翻了翻,立马还给了我。
和这位中年警察一起走出计生局大门后,我主动又坐上了他们的警车。他们把警车开往开始遇见我的农贸市场门口,然后把车门打开让我下来。那中年笑着说:“你看,本来你要步行走去计生局领证的,这回我们送了你一程了。”
我淡淡笑了笑,心想着难道还得感谢你不成?
我不知道假如没领到证,该又是怎样一番场景?
一年后,也是夏季的某一天,我抱着已半岁大的女儿在家门口玩耍。我无意中又看见了这批警察。原来,是住我楼上的那个女孩怀有身孕,他们现在径直上门来查是否办理了准生证了。那中年犹豫着站在马路边,其他几个小伙徘徊了一会,从我身边咚咚咚跑上楼,没见着人,便下楼回到停在路边的警车上。
时隔多年,国家已然全面开放了二胎政策。当听闻到许多地方又开始矫枉过正的计生措施,我在想着,是否又有人给不愿生第二胎的家庭强制罚款?这世间由来多少事,总是更向荒唐演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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