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十笏园记 - 世说文丛

阿龙丨十笏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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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手执之物,可为玉石,可为象牙,也可用竹板,混饭吃的家什。《礼记》载:“笏长二尺六寸,中宽三寸。”一块条形的板子,朝堂之上躬身肃立,双手握笏板抱额前,既成了礼,也严谨了条陈奏对的分寸。方寸之物却是展示个人大略的道具和舞台。街巷内,若执笏而行,遇人鞠躬,喃喃自语,不被人骂,也会被视为神经不正常。因此,普通大众是不可过笏板人生的。即使官员,有资格执笏者也分等级,五、六品以下的官儿,两手只能空空,与普通百姓沿街行走一般,宽袍大袖甩一甩,抱拳说话。清朝以后,废弃笏板,区别官阶用了别的物件。
 
十笏园有“笏”吗?有。不过既非象牙玉石的笏,也非竹板的笏,乃石笏。石笏有两块,或称两根,立十笏园池塘南侧岸上。一块居西,离用四根松木支撑,四角攒尖顶,顶覆茅草的小沧浪亭较近。另一块居东,与西侧石笏位于同一水平线,相隔十余米,靠近池塘东南角假山下的漪岚亭。亭子下沉,居池塘旁,人滞亭中,低头可观池水余波和游鱼戏莲,抬头可望嶙峋假山之叇,自成风景。两块石笏高当然不止“二尺六寸”,恐是该尺寸的十倍有余,瘦瘦长长,宛若宋明书生,伫立在铁箍木板做成的箱体内,互不相干却遥遥呼应,看似不断相互作揖,行着古人的礼节。十笏园园子一角,也就仿佛有人欲躬身开言了。
 
人站园北韩愈手书“鸢飞鱼跃”六角门洞石阶,视线越过池塘望石笏,仿佛池塘躺卧着,不管不顾一泓池水荡漾,却举着两根笏板,面向天空,盯住流云飘远的时光发呆。流云乃轻薄之物,如何留得住?换个方位,到南边,坐上面南背北的十笏草堂门槛,朝北望,便发现石笏像被作为正厅安置的草堂抱住的,正面对池塘、池中的六檩卷棚式歇山顶的四照亭、北岸院落两层结构的砚香楼行欲言又止的礼仪。每次抬头,恍如望见了园主人读罢一页书,走到二楼窗外的前廊,揉揉酸涩的双眼,俯瞰夕阳光照下的园景,假山之间岚动,池塘之水起皱,风光尽收。再收神细瞧,却是幻觉,前廊除了廊柱漆色,空无一物,石笏忍不住替主人叹气。
 
围绕石笏转圈,仰望低察,看不出笏石来自何处。我能分辨的是它们的颜色,一块泛青,一块泛白,一青一白立东西,颇可玩味。再仔细看,石笏两面均不着一字,确似故意的忽略,只不知这不着一字里面,是否尽得了风流。
 

一日,宝玉及众人陪贾政参观考察大观园,在稻香村,贾政因见了水井、辘轳等陈设物,勾起他归农之想。他问宝玉:“此处如何?”宝玉不屑,议论道:“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贾政见辩不过宝玉,喝命叉出去。
 
无意间宝玉道出造园尤其文人园的本旨:师法自然。层次上颇感胜过计成《园冶》营造理论的工巧和李渔《闲情偶寄》的随性。十笏园也是座文人园林,布局之巧妙工整自不待说,但“穿凿扭捏”不可避免。丁善宝当年生意场上叱咤风云,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江南园林,尤其扬州、苏州的园林,并不避讳模仿抄袭,独创之处除两根石笏和各景点精心研究的命名,实在乏善可陈。
 
但丁善宝造园似乎意不在多少创新。
 
丁善宝,老潍县人,巨商富贾,当时潍城四大豪绅之一,人称首富。清光绪十一年,他花银两,购得明朝刑部郎中胡邦依故宅,修葺改造,为举家日常起居之用,算是人生的归心之举。整个宅院可不算小,进数极多,青砖墙,挑白缝,留出入的大门,圈囿为庐。灰瓦片瓦当,鱼鳞状覆盖屋顶屋檐,四周檐角翘起,蹲上瑞兽,顶面一沉,屋脊一翘,不避风雨,蔚为壮观。白墙间出的院落胡同,悠深可得,随便推开或大或小的漆门,又可得四合小院,无一处不幽僻,不悦目。院内植翠竹、腊梅、石榴、海棠等文人树,用意深远。我进得各处小院时,正值腊梅衰败、竹子返青之时,黄如薄纸片的腊梅花蔫于枝杈,行将零落,香味却依旧昂扬,挥舞翅膀在身边绕,不得不把鼻孔再张得大点,目光再仔细点。比如在芙蓉居,此时虽不见芙蓉,却得腊梅飘香,又见白墙一块木牌写道:丁毓庚第四位妇人孟氏在此居住。丁毓庚何人当不需问,自是这丁家花园的人。那孟氏,大有来头,乃山东首富章丘旧军镇孟家的女儿,为“亚圣”孟子的嫡传后裔,著名商号“瑞蚨祥”绸缎庄主人。嗅着腊梅味,眼瞅着午后疏影,想象孟家女衣裙窸窣飘然而逝,大有感概,只道不知感概些啥,因为这是事实,我们都在这人生中,跳不出也逃不掉生命的律法。这处丁家花园,占据潍城北端重要位置,一望而知是大宅门。生活于此,走一遍颇费工夫,不知当年丁善宝先生是否每天能走上一遭。但这就是他的生活,没有比这更真实的。由此,那十笏园小景缩在一角,如瓦砾堆中的一片,供余暇散散步,再怎么“穿凿扭捏”,倒不算什么了。
 
若说丁善宝先生纯粹是买卖人还真憋屈了他,假如他活在今天,到他的书房品茗闲扯,他更愿意聊点文化的事,因此以文人抬举他,他更受用。丁善宝先生也的确是位文化人,善诗文,不仅因生意见识了社会和人生,还在赚钱之余乐善好施,写写画画,著有诗文一卷,名《耕云囊霞》。写了什么不得而知,具备文人情怀却显而易见。此情怀并非仅表露在文集中,以当今来看,或许用庭园中的园子直视其心更直观些。用这个角度观察,丁善宝造园,确如贾政随心认知的那般,充其量不过把园林环境当作某种道具,或一个舞台,洗去生意人特征,以此广交文人墨客,便也把自己归了类。当然,有时候,一个结果的诞生,更多需要与自己对话——园林困境与丁善宝不沾边。所以,咸丰年间丁善宝巨款捐得举人和内阁中书之衔,我们不妨理解为一位生意人的抗争,一位文化人的挣扎。园子造好后,他想到“笏”,想到小和小中蕴含的乾坤雨露,既是对社会的态度,也是对自己的态度。丁善宝双手不曾抱过笏,我们可以猜度他心里是装着的,如今被座园林半掩着,像抱着半遮面的琵琶,羞涩地弹拨出响声,弹拨的是丁善宝的语言困境,叙述困境,人生困境。
 

进十笏园前,想到“幽”字,乃由园名引发的联想。十为满数,与之相关的往往为追求的目标或理想,即便十恶不赦,也极少人物做到。“十笏”不大甚至极小,恐唯亲“幽”而远“喧”,因此,“幽”当是十笏园的性格。
 
把“幽”写到骨子里,当属“明月松间照”了,“清泉石上流”位在其次。石之上若生藓草轻摇则又上一格,可总不如月光洒向松林之幽。不信你看,那个瓷盘子忽然又圆又亮,悬于头顶,伸手可捉,真伸出去了,除了捉一片明晃晃的丝绸之光,别物并不可得。受了惊吓,瓷盘子一下跳高许多,比松林还高,瞪大眼睛,在林间东寻西找,闪光的裙摆被松枝松针缠住,怎么挣扎都脱不了身,只好跳到地上,土壤松软,想跑快点也不能,便蹲树下喘气。远离荒野,身居闹市,这种“幽”既不可遇更不可求。可人活到一定程度,总要寻出点幽来,因为幽中有静,静能养人,于是想到竹子,空间不嫌逼仄,种上几棵,待来日捡些幽静颐养天年。
 
深得竹之幽的,郑板桥算一个。他倾其一生爱竹爱兰,广为人知。板桥知潍时,常去好友郭芸亭家的“南园”赏竹、画竹、写诗。明清时,潍县园林多达十六座之多,可惜现仅存十笏园一座。乾隆十七年秋天,即郑板桥做县官满七年之时,被罢官,客居南园直至来年春天离去。南园多竹,那个明亮的瓷盘子每月光顾,将一园清幽照得雪亮,板桥来寻,更滋养了他的文士情怀: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潍城人爱竹赏竹由来已久,却非只受板桥知县感染。丁善宝也是个深得竹之幽滋养的,他在丁家花园遍植青竹,隔窗听竹弄风雨,成了生活之外的意趣,自己不知不觉也幽幽然了。我进园所见之竹,当然不是丁善宝当年手植的竹子,却也与当年的没啥分别。它们依旧在漏窗前、门洞边、白墙上画画,画的是郑板桥的竹风竹韵,“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画的既有格又有调,画得幽中有静,静中含幽,活脱脱一群文士举着笔墨,从历史的幽深处走来。再转身看那青竹近旁的腊梅,梳着碎影,散开花香。于是,那“幽”,便愈加悠远了,伸去了刚刚离开的寒冷,腊梅的细枝,向院落探望,刺破了冬天,也刺破了幽静,像明月用它的光斑刺破松林。
 
笏本小物,即便十笏,也算不得大,但对圆满与人格而言,足够大了。告别十笏园,我的手上心里,仿佛多了样东西,却无累赘拥塞之感。

 
于2017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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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十笏园记》 发布于20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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