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他上班的时候,送他出门,我即刻会在镜子面前涂抹自己。公粮的缺失,让我脸色发黄、失色,镜子也分明在默默地与我说着什么。它告诉我,你是家庭的报纸,留着你只是为了一版的版面,纯属装装样子而已。家里的钱、卡、房子、车子,因这是老公的能耐你必须接受一种生活的缺失。当然这缺失也有性的缺失。为了这些克制、抑制自己。抑制这种他认为是浮浅的、轻贱的,而予我却又是体能尚能期待的一键启动。
我正在虎头狼尾的年龄,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令我像花瓶里三日两头更换的百合,芬芳的散失也就是枯萎的开始,凋敝了的开始。然而我的老公无视这些,他甚至用眼光与身体冷漠我床上的失眠,用佯装不知漠视我在床上的辗转反侧。
我老公每天都在忙碌。每天的酒局也是应接不暇。他人是政治的人,裤裆也有政治的裤裆和嗅觉。人世间的一切,他会用裤裆里的眼睛去甄别他的需要。倘若他用裤裆里的眼睛去扫描、嗅闻出他人的无用,他会立马用他惯常的冷暴力,让你猜疑、反思、疑惑。然后在你通过反省、悔悟,明确到自己的份量时,你早已在他目击之外;他在等着你的风干,直至化为灰烬或一缕烟尘,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有时他半夜回家,他用一种像是为祖国,为党的事业累乏了的神情,置换我的理解和体贴。有时又扔一摞卡或一沓美金,取代对我的冷落和他能感觉出的我的幽怨。当然,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最低代价的补偿,潜意词是在提醒我的满足,购买或置换我的理解、沉默,甚至驯服。
我不知道我老公有多少钱,有多少套房子。也不知道他的所谓公务、酒务、应酬里面还有多少个情务?
虽说生活是体面的,不缺钱,而且越有钱有势,钱也没地儿花上。但我的不满正好契合了改名为安全感的贪欲。性缺失带给我的恐慌、迷乱,让我在渴望追逐梦想,寻求快乐的同时,有一句话电影里的台词提醒我:把他的钱花光。既然你很难保持住你的丈夫,至少要和他的钱保持联系。
我把握并记住了这件事。
婚姻或许也该有公德吧!
我每天像如今报纸的版面,唰地一声掀过去了,后面的几页那自是老公自留的版块。我只是老公翻阅生活的头版、封皮,仅仅是做做样子公布的日期而已。
我时常考虑:我是注重今生,还是寻求来世?手碰到身体的时候,我打探过自己渴望的行踪和悄悄生长的隐密。偶尔麻将桌上的消耗与打发,我会看出我上家对我的兴趣。当然,这上家是个男士,打牌的时候他告诉过我他的网名,他叫大庙山。
那天我输了钱,心气不爽。散场的时候,大庙山用讨好的口吻说要请我吃点宵夜,我看着手头的电话也不曾闪过,我便去了。
“喜欢吃点什么?”车上大庙山问我。
“随便。”我说,“只要别太油腻就好。”
他笑笑。眼镜镜片反射着街灯、车灯和一些霓虹灯闪烁又拖滞的灯影。偶尔他镜片后的眼睛眨动一下,我认为眨动的是老实、憨厚,和憨厚里面女人能理解的困扰。男人嘛!也真是难说,也挺可怜的。我俩都是用麻将来排遣和打发时间的麻友,一丝同病相怜的境遇让我忽生恻隐了,但我压根并不想和他有什么,或期盼什么。我甚至颇自信的认为,大庙山也乱不了我的方寸,他只是我无聊中的呼吸或捏一点生活的烟丝嗅闻一下而已。
“老公又不在家?”大庙山问我。
“对,不在。”
“又是开会、吃喝、接待?”
我笑笑说:“通常是这样吧。”
“别的还正常吧?”
我一怔。
他连忙解释着说:“没,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有意思也没什么。”我说,“但我不想回答。”
他尴尬地笑笑,然后长叹一声说:“人啊!”
“叹息什么?”
“也没什么。”
“那神经兮兮的干什么?”我说,“有什么可长吁短叹的?”
“老喽!”他说,“人老了可怕啊!”
“该老就老呗,有什么可怕的。”
车在一些奔驰车的屁股后面停下了。一辆公共汽车开着大灯从身边缓缓驶过,但灯光照着我的脸侧,他那边扫过一阵炫目的光。大庙山借着灯光眼光仿佛像两只蚕豆一样的看着我。我眼睛的余光知道:坐在我身体右侧的眼色,是一种打量。
“杨妹!”他说,“我们一起打麻将有五年了吧?”
我眨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说:“可能吧,大概差不多。”
“五年前,你气色红润,一点皱纹也没有。”
我看着他。
“气质也好,人也光彩照人,是给人一种生怕碰破了的珍惜感。”
我推他一把说:“你意思是我现在老了,是破花瓶了。”
“不,不,”他解释说,“只是瓷质好像是没以前细腻了。”
“哟——”我说,“看不出啊,大庙山说话还蛮有文气的。”
“你那时真是让人眼亮。”
“是吗?”
“当然。”他说,“也让人动心。”
我扭头看着他。
“不过,”他按按太阳穴。“对无关的人来说,也没什么益处。”
身子晃了晃。车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停下了。大庙山坐在车内向车外抻抻头说:“到了。”他先敞门走出后座,然后吩咐我说,“那面车辆多,你还是从这儿下来吧。”我便顺从地从右边的车门走出这辆他自称是单位的商务车。
商务车闪着尾灯走了。这条马路瞬时脱离了喧嚣,荧光,变得静幽又冷僻。
我说:“这是上哪儿?”
“就这儿。”他说。
脚下的路面黑魆魆的。大庙山用手指搀着我,下两蹬楼梯,推开一扇门,一个服务生迎面走来。“李主任来了!”
我看着他问:“什么时候你又改称李主任了?”
他笑笑说:“他们这是叫着玩玩。”
服务生是个面色干净的男孩子。这男孩黑色的头发有几缕米黄色的头发掺杂在前额,一股让人动心的俊俏或者说英气又令我多看一眼。餐厅里三五成堆,坐满了顾客。我跟他绕一个弯,在一个逼仄的小门口。走在前面的大庙山推开一扇拉门,我抻头往里面看了看。房间逼仄,餐桌是日式榻榻米的变种,腿可以放开,桌面上燃放着几支蜡烛。情调倒挺让人适宜。
大庙山说:“好容易让人留下的,将就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蛮喜欢。“这要脱鞋吗?”我指指门口的拖鞋。
“当然。”大庙山说,“要脱。”
我弯下腰身,手放在鞋子的后跟,眼睛无意间被烛光上面两只白色的纸鹤吸引住了。两只纸鹤垂吊在烛光的上方,烛光在它身上像音乐的光谱,起伏又跳闪着。也就在这时,短暂间的恍惚令我脱鞋时直立的单脚,倾斜不稳,一只大手从左侧搂住了我。
这只手就搂在左腰上方的左侧,不知怎么,我心脏立时跳动了几下。这举动既让我陌生又让我不想做多余的意会,或者说我意欲尝试的还不是他。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次触碰,是一个让人动容的男人。那次也是被人搀扶一下,心却像打开的含羞草因触碰而闭塞一会儿,实际还想等待的是第二下。
在我们的身后和身前是两种不同的环境。大庙山尴尬了。他仅仅是触碰到我胸托的地方,我能看出他对自己手指冒犯的歉意。他示意我先坐下,然后他拉上了拉门,用鞋头与鞋跟把皮鞋相互磕下,在我对面坐下来。
“想吃点什么?”他说。
“这有什么?”
“日料。清酒。”
“都来点吧?”
“他的鸡蛋羹和鳕鱼做的不错?”
“好。喜欢。”
“烤虾也行。”
我点着头。“不会很贵吧?”
“不贵。”大庙山说,“请你吃饭吃什么都不贵。”
这小老头!尽管这是用玩笑过渡或者说铺排了什么,但这句话对我毕竟受用。我说:“看不出哦,打麻将也看不出你很会说话吗?”
“是吗?”他说,“我那是装。”他说着,一面用手按响着桌上的叫铃。一个女服务生推开拉门站立在门口。“先生,上菜吗?”
“上菜!”他说。
静谧偶尔也未必适宜
那道门拉上时,大庙山说:“以前和你说话说不出什么原因……”
蜡烛的光亮,在他眼镜的镜片和鼻头上跳动着。
“……紧张。”
“怎么可能呢?”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可以说吗?”
“当然。”
“随便说?”
“是。”我点点头。他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我喜欢你。”
我听见了,心也算不上砰然一动,但四目相对却令我躲避了。烛光上的纸鹤在两根细绳下缓慢地转着。
“紧张也是因为喜欢而紧张。”
我又用眼睛看着他,真伪不重要但话倒挺重要的。
“真的,真事。没撒谎。”
他说这话,仿佛是卸下了包袱。门敲响了两下,服务生轻声将菜和两只瓷质的酒壶端上来。我看着菜。菜品精致,色泽悦目,心犹如从口腔伸出了手指,尔后又看看大庙山。他咧咧嘴巴说:“菜,我早点过了。”他吐着烟接着说,“我留心过你愿意吃点什么。”
是吗?
这令我双眼发怔。这股久违的关照令我眼窝湿润,但这点感动又让提醒的阴影和阅历给冷冻了。我本是个麻烦,或遭人情感上不忍,身体却被遗弃的女人。我曾经的自信在更迭的年轮里,已蚕食的消沉了。我甚至没有朋友,也极少有女友交往。每天打打麻将便把日子像洗牌一样洗过去了。最初和大庙山结识也是在麻将桌上。他的憨厚和突出的大肚子只是让我有并不排斥的好感。有时他面色阴郁,走神,我偶尔还调侃他。但通常他是中性的,不温不火,笑的不节约的时候,他的脸仿佛圆包子一样拧在了一起,透出一股童趣,憨态。但又总是有一股抗拒的距离。
“来,喝点。”大庙山将酒壶里的酒倒进酒盅。酒壶斟进酒杯的时候,无声。他的脸色因烛光的摇曳而变得柔和,红润。我举起酒盅对大庙山说:“谢谢!”我认为我说这句话是有含义的。我是要感谢他。感谢他这顿晚餐;他的不温不火;他憨厚里面躲藏的细腻和他说话的恰到好处。他让我像点燃的蜡烛一样在烛光中找到自己了。
“说真的,”大庙山说,“我老早就想请你吃饭了。”
“是吗?”
“以前想过,”他说,碰碰酒盅,“拿不准,没敢邀请。”
“今后不用了。”
“谢谢!”
“谢我干嘛?”
“谢你能和我吃饭。”
“下次我还想请你呢。”
“那是奢望了。”
“没事。今天我还是要谢谢你。”我迎前碰了酒盅。“今后,如果没事,我不会找理由的。”
“好吧。”他呷一口酒,两眼放光却又压抑着什么。但我毕竟是过来人。一股彼此了然的心境透过镜片在躲避火苗也有的迷失。
我用手轻触一下纸鹤,让它旋转着。
“你喜欢纸鹤?”
“是!我是女人么!”我说,并撩一下额前的头发看着他说,“是以前喜欢过。”
“呃,怎么说呢。”他说,“我们再喝一杯吧?”
这次酒盅撞一下,我们一饮而尽了。
“你知道我老早就想有这么一天……”他又给彼此斟满了酒。“……这年纪按道理说暗恋都不合适了。但今天有酒我就是想说点什么。”
我看着他,我认为我是在鼓励着他。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大概不记得了——也是在麻将桌上。你坐在我的下手。我那天心猿意马老出错牌,老是喂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的确是不记得了。
“是因为喜欢看着你开心,看着你赢牌后的风度;喜怒不行于色,气质上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的是什么?”
我感觉这已是享受了。
“是你的嘴唇,脖颈和手。”他说,“当然其它都很漂亮,但最吸引我的就是这只手了。”他把我的手翻来覆去的看着,“这只手能给人带来无尽的想象。你可以想象她年轻的时候,恋爱的时候,弹琴或写字的时候,手轻巧,优雅是怎么个姿势,怎么个习惯。我甚至能猜到你睡觉,做饭,开车,开门的时候,你最先伸出的是那只手?”
我把手摊开了。烛光和另一双眼睛在上面撩动,一只手指在掌心的纹路上慢慢游走着。我感觉空气里有股暖流在手上轻抚着。它甚至也令我恍惚,痴迷,沉浸。我闭上了眼睛,他再说些什么仿佛也不重要了,我感到身心是一种打开,仿佛躺在了餐桌,等待着享用。一股久违了的生活在汨汨暗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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