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有一处名胜——燕子楼。燕子楼建于唐代,关涉徐州刺史张愔、诗人白居易和名妓关盼盼。关盼盼是唐代徐州名妓,善歌舞、工诗词,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美女。徐州刺史张愔纳之为妾,为建燕子楼。
张愔的父亲张建封是唐德宗时期的重臣,拥有地方势力,又对朝廷忠心,为德宗所重。他入觐京师时,皇帝赐他与宰相同座而食,权倾一时。建封去世后,其子张愔以骁骑将军兼徐州刺史、充本州团练使知徐州留后。贞元19年(803)加武宁军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唐宪宗元和元年(806)10月有疾,上书求代,征为兵部尚书,11月赴京,未出界而卒,诏赠右仆射。父子皆曾为徐州刺史、尚书和仆射。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曾为彭城县令,后升徐州别驾,白氏家人与张氏家族有旧交。白居易幼时住过徐州,唐德宗贞元20年(804),白居易32岁时授校书郎,游徐泗间,张愔邀宴,他有机会见到过关盼盼。唐宪宗元和元年(806)愔卒,归葬洛阳,盼盼独居燕子楼不出,感念旧爱,寄情诗词,结为《燕子楼集》,惜后世无传。张愔族兄张仲素为咏盼盼所写《燕子楼》诗三首以示白居易,白读后感慨不已,乃和诗三首,在序中,白居易细数渊源,曰:“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裊牡丹花。’一欢而去,今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勛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诗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绘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白居易后来又作《感张仆射故妓诗》以风盼盼:“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自守空楼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旬日不食而死。关盼盼的形象集合了美貌、才情与长谊,她的一生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凄婉爱情故事。燕子楼由此成为多情的象征。
苏轼知徐州写下名作《永遇乐》,自题“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今本据王文诰考据将自题做题目:“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词如下: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首词写于元丰元年(1078)苏轼任徐州知州时。这首词即景抒情,情理交融,状燕子楼小园清幽夜景,抒燕子楼惊梦后萦绕于怀的惆怅之情,言词人由人去楼空而悟得的“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之理。顾随先生曾说:“吾自学词,即不喜东坡乐府。众口所称《念奴娇》‘大江东去’一章,亦悠忽视之,无论其他作。旧在城西校中,偶当讲述苏词,一日上堂,取《永遇乐》‘明月如霜’一首,为学人拈举,敷衍发挥,听者动容,尔后渐觉东坡居士真有不可及处,向来有些孤负却他了也。”(见《顾随说宋词》序言)
《顾随说宋词》开篇选的就是这首《永遇乐》,顾随慨叹:“坡仙写景,真是高手,后来几乎无人能及。”他认为,“明月”八字,“曲港”八字,“紞如”十四字,“写来如不费力,真乃情景兼到,句意两得。”仔细考究,其中深浅层次分明,非是随手堆砌;静中之动赫然,非是用心难了。顾随先生说:“虽是眼前之景,不是慧眼却不能见,不是高手却不能写。”“至于‘紞如三鼓,铿然一叶’,明明是‘紞如’,明明是‘铿然’,明明是有声,却又漠漠焉,叆叆焉,如轻云,如微霭,分明于数点声中看出一片色来。要说只此八字,亦还不能至此境地。全亏他下面‘黯黯梦云惊断’一句接联得好,‘黯黯’字、‘梦云’字、‘断’字,无一不是与前八字水乳交融,沆瀣一气,岂只是相得益彰而已哉?至于‘惊’字阴平,刚中有柔,故虽含动意,而与前八字仍是相反而又相成。读去,听去,甚至手按下去,无处不锋芒俱收,圭角尽去。”
读古人诗词书文,弄清写作时间地点直接关涉其含义,这首《永遇乐》也不能例外,关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写作地点,一般取王文诰说,定为写于元丰元年(1078)10月16日。元丰元年10月15日,苏轼曾登黄楼观月赋诗,尾联云:“为问登临好风景,明年还忆使君无?”而《永遇乐》末句是:“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似是同意。王文诰在《苏文忠公编注集成总案》中称:“是夜梦登燕子楼,次日往寻其地,作《永遇乐》词。”认为此词应是作于10月16日。国立台湾大学中文系黄启方教授则认为东坡词序明明说:“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所以应相信东坡自己的话,就是词是写于夜宿燕子楼后,而不是梦后寻梦之作。不过黄教授未说《永遇乐》究竟是什么时候作的。平度乡贤台湾大学荣誉教授孙震先生认为:“我个人认为黄楼于8月21日落成,9月9日举行启用大典,此词一定是9月9日以后所作,但不可能迟至10月15日以后。因为徐州接近北地,农历10月15日已经进入冬季,天气渐渐冷了,草木飘零。但《永遇乐》所描写的‘好风如水’‘圆荷泻露’分明是秋天。睡到半夜被一片飘落的叶子从梦中惊醒,也是深秋以前才会有的景象。所以我认为此词是元丰元年9月中旬所作。我也相信此词是苏公‘夜宿燕子楼’现场的感受,而不是‘是夜梦登燕子楼,次日往寻其地’所作,不然怎可能如此真切具体?而且元丰元年10月15日苏轼在徐州已一年半,那里还会不知燕子楼须‘往寻其地’呢?其实这年中秋苏辙寄给苏轼的诗就说:‘使君携客登燕子,月色着人冷如水。’可知苏公早已去过了。”王文诰有王文诰的说辞,孙震先生有孙震先生的道理,关键在于是“夜宿”后作此词,还是“梦觉”后“登燕子楼作”,如果是“夜宿”后作,则孙说准确,如果是“梦觉,北登燕子楼作”,则王说有理。孙震先生将梦境与现实季节之反差,当成界定创作时间未免削足适履,但他的分析从逻辑上到情理中都是合乎情理的。至于《苏轼词编年校注》所取王说,其实是很牵强的。
理解这首词,关键在于那个“梦”字,梦非实,却离不开实,说梦往往是借梦话说实话,是一种障眼法。顾随先生对此有一番妙论:“如问‘梦云’之‘梦’,果何所指?苦水(顾随自称)则谓:梦只是梦而已,不必指其名以实之,或任指一名以实之亦无不可。但决不是梦关盼盼。静安先生诗曰:‘不堪宵梦续前梦。’苦水则说,宵梦更非别有,只是尘劳。坡老此处,已是此意。所以苦水于此词录题时,拟删去‘登燕子楼’四字。词中并无‘登’意也。然则只是‘夜梦觉’便得,何必又标‘徐州’?”顾随先生也注意到,有一版本题作“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的题记,他认同郑大鹤诃之曰“(东坡)居士断不作痴人说梦之题,是已。”但他又批评郑取王说,“谓是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他讥讽为“此又是刻舟求剑了也。”他认为王说之所以拘泥,“不知只是学人不肯细心参求”,进而从文本出发,尽心探求作者本意:“试看老坡此词过片,曲曲折折写来,只道得个人生之痛,半点也无儿女之情。”“‘天涯’三句,叹息人生无蒂,不如落叶犹得归根。‘燕子’三句,说得不拘遗臭流芳,凡是前人生涯,只不过后人话靶。‘古今’三句更是说他苦海众生,业识茫茫,无本可据。结尾则是由燕子楼联想到黄楼,后人千载而下,见燕子楼,便想到关盼盼,而不仅感慨系之。黄楼是老苏所创,后人亦将见之而想到东坡,系之感慨,辗转流传,何时是了?”“如此写来,尽宇宙,彻今古,号称万物之灵底人也者,更无一个不是在大梦之中,更无觉醒之期。然后愈觉睡里梦里,而月如霜、风如水、鱼之跳、露之泻为可悲可痛也。夫如是,与登燕子楼,梦关盼盼,有何干系?具眼学人且道:坡仙作此词时,梦醒也未?莫是仍在梦里幺?若然,则苦水更是梦中说梦也。于古有言: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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