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把马路当封闭空间对待。封闭后的空间即使不死,也会因凝滞而少变化。马路是敞开的空间,至少两头透气,有进有出,人流物流不断,有时熙熙攘攘。可凡事有例外。在青岛,黄岛路与同类型马路相比,像个封闭的空间。在这里,百余年来,时间总与它擦身却不侵扰似的,让它的某些局部僵持在起初的样子。对个别的生命来说,躲过时间的利刃是幸运事,立刻让人想到不老、不死甚或不朽。但若仔细观察,时间其实一直在,片刻没离,它暂时沉到或融入了事物内部,看似不再需要借助人的脚步向前,而与事物共存亡了。这样看,黄岛路有些“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悲壮腔调。
悲壮感从俯视黄岛路一段石板巷便产生了。此日云浓,黑白相间,像前海沿的海水倒挂半空,压低在头顶。没有阳光的一天有时比阳光灿烂舒适。人瑟缩着迈步有时比舒展身体前行美妙。上午下过毛毛雨,青石板湿漉漉的,目视中像刚淋了水,因此,青石板还亮汪汪的,似垂泪未干的腮帮子。踏入石板巷,迈过四五块青石板,感觉很不惬意。起初认为是潮湿的秋天的缘故,落叶都歪歪扭扭,干瘪着身子往犄角旮旯钻,人的脚步岂有不歪扭的道理?但旋即我否定了这一原因,金秋十月落叶才一两枚,人岂可这么早弱毙?接着我把原因归咎于毛毛雨带来的湿滑,不用尝试,乍看这巷子如同鲤鱼背,宽处六七米,窄处四五米的鲤鱼背,挂满鳞片,大小不一。鳞片的宽度都差不多,四十公分左右,远宽于普通的石阶,长度却不尽相同,有的一米多长,有的不足半米,还有断裂的,像被重物击打过,开裂了不规则的口子。我想这重物不是时间。时间一般无此重量,总轻飘飘的,温柔地摸过我们的脸、季节的脸、树叶的脸和青石板的脸,因此,石板青光光,透着新鲜,一块块一行行从我脚下往前排满巷子,聚成鳞片错落的发亮的鲤鱼身子,走上去不踉跄才怪。我用鞋底磨蹭石板,并不滑溜。青石板朝天一面凿刻了竖纹,与黄岛路走向一致,从铺下去那刻,在一百年前,不仅预防了打滑,还预设了雨水的走向和防备了石板表面积水,你看,不见一块石板的纹路是横刻的,由此,这个让我不惬意的原因也不存在,反而是个因用心的细致让人惬意的要素。我长舒一口气,放松身心,主要放松骨架和大腿肌肉,往前俯视黄岛路大号的方向,再转身仰视黄岛路小号直至1号的方向,像修行者顿悟:原来黄岛路是个大斜坡。一条山路倾斜在鲍岛山背面,我正踩着石板走在下山的路上,重力前倾,原因显而易见!走了这么多年路,原来我仍没走出愚昧二字。
山路被两侧一层和多层房屋夹住,形成巷子,一条由高到低的城市弄堂。我身后,从安徽路到平原路一截,到达山茆,更陡峭,铺了柏油,同样被改造成柏油路的还有可眺望的四方路到芝罘路平缓地带一截,巷子较为宽敞,行人车辆往来也多,有明显的嘈杂。由芝罘路到安徽路一截,是石板巷,眼见的石板巷再分两段,陡峭并略宽的一段石板横铺,尽头或开始处由五根石条立柱挡住,阻止车辆通行。这显然是后装的,最初的路面不会有立柱。另一个尽头或开始处与芝罘路的柏油路对接,竖铺石板。石板竖铺的一段巷子狭窄却相对舒缓,待到与横铺石板一段相接后,路面开始显著上升。我立定在高坡一块石板上,思忖让我行走不感惬意的原因。这原因我似乎很快找到了,乃因我从高处往低处下行,身体重心前倾造成的。但我又不十分肯定,在类似问题上,我很善于否定自己,并越来越觉得不断自我否定是进步的阶梯。我是这样肯定和否定自己的:首先肯定一下。我继续往下走,先迈一大步,由A石板上沿踩上B石板,也是上沿,再迈一大步踩上C石板就有点困难了,这时候要调整步伐,在B石板前探一小步,一小步中收了放开的身体重心,一大步时再放开收了的身体重心,不惬意即源于此。一大步一小步左腿右腿不断调整行走,仿佛中了风,眼斜嘴歪,一趔一趄的,僵尸般极不正常。但这毕竟是肯定,肯定了不惬意不正常的原因。接下来要否定一下。转身,学朝上路过我身边的行人那样,从C石板下沿一大步迈上B石板下沿,然后调整步幅,在B石板上挪动一小步,再踏上A石板,重心呢?重心不知去了那里,好像在屁股下面,又不完全在屁股下面,也许在腰上或一边的肩膀上,在耳朵垂上也有可能,一趔一趄僵尸中风的姿势却不会变。但这毕竟是否定,否定了我把行走的不惬意总结为下山重心前倾。于是我又螺旋式进步了。
老青岛居民把这种行走方式智慧地总结为“一步半”。“一步半”的行走首先不能着急,要心平气和地走,随遇而安地走,走一步,停一停,前后左右看看,试探一下,再走下一步,否则将磕绊一下,保不准摔一跤,这里包含了对待生活的态度,不绝对出于谨慎。可如果仅仅这般理解“一步半”未免肤浅。后来在宽阔平坦的中山路斑马线,我横穿马路,斑马线一端写着礼让行人之类的大白字,给了我不少勇气,我尝试“一步半”行走方式,其实是一时改不过来,先迈一整步,再迈半步,如此从道路这边往对面走,颇费周折,我看见正在礼让我的汽车排成队,瞪大了吃惊的眼睛,盯着我的相机一个劲朝一边歪,它们可能认为我不太正常或生病了,却不知这样走路在黄岛路石板巷是正常的,大家都这么走,全部不正常就是正常,若在其中一大步一大步均匀地正常走,反而不正常了,周围的行人一定像汽车灯一样瞪你,以为怪物来临。我想这大概是“一步半”的真正含义:在这里可以换一种走法,即使很不惬意。
一趔一趄,用一步半的方式,走完黄岛路石板巷,被改变的除了行走的步伐,还有对事物一步一步的认识。石板巷的设计者,我想一定是位哲学家。哲学思考的起点正是那一阶一阶逐渐抬高的几个厘米。这几个厘米,不妥协地区分着平坦与阶梯,让人们既不能如履平地,也不能拾阶而上,只能在不断调整的节奏中,一步大一步小,体会身体的不适。
一片不知来自何时,也不知来自何处的落叶加入了行走的行列。它从我右侧飘入。我停顿一下,看它如何走过石板巷。落叶没犹豫,携带本身的颜色,不用“一步半”,而是旋转和飘浮,悄无声息,很快到达它想停留的位置。青石板抬高或下沉的几个厘米,让我改变行走步伐的几个厘米,对落叶毫无作用。
写于2017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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