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右)抱着孙女,与孩子姥姥在铁路宿舍街口
记得铁路宿舍的平房石头发红,应该是棕色的吧,那些凸起的墙面被我们摸弄的发白。临马路的南街口,墙根有一对黝黑发亮的石头狮子,孩子们每天坐在上面,像骑着高头大马,无数遨游世界的幻想,从这里发射流散。
宿舍地势低洼,每逢暴雨,许多居民家里会进水,由此也产生了不少抗涝救灾的故事。
如果把视角抬高,你会发现,铁路宿舍呈东西方向排列,房子是整齐的锯齿形,在四大排锯齿形石头房子其间,还有许多居民自建房。
宿舍东边是一个运输企业,从地排车到冒黑烟的三轮“吧嗒吧”,再到“解放牌”运输大卡车,车队鸟枪换炮一步步壮大。直到今天,还能回忆起运输车队里许多熟悉的面孔,许多压弯的脊背。
我专门写过《车队》一文,收进了本书。
铁路宿舍南面是温州路和长途汽车站,后来是四层楼的“长征旅社”,也就是后来升级的10多层“四方大酒店”。
铁路宿舍西面是青岛市长途客运汽车的修理厂,我和几个同学曾经翻过他们的高墙,在里面东游西逛,偷拿废铜烂铁,卖给废品站换成我们偷偷买烟抽的快乐。违法的香味,呵呵。
宿舍北面是青岛铁中的操场,那操场有着全青岛中、小学里唯一的正规400米田径比赛场,中间是足球场,旁边还有一个小的练习场。
记得每到春秋季节,铁中操场都要举办运动会,嘈杂高昂的声音此起彼伏,周围工厂企业和学校,都来租借场地,几乎没有轮空。
高音喇叭响彻天下,你无可逃避。
“男子甲组……”
“女子乙组……”
“跳高第一次点名……”
“女子丙组100米……”
“拔河第二次点名……”
“标枪第三次点名……”
还有宿舍南面的海泊河体育场,也是运动会的大喇叭,声震云霄,某某某组,第几次点名,音调拖长,仿佛每个字中间都是有气无力的停顿,无穷无尽的通知,男子甲组,女子甲组,运动员志气豪,伟大祖国冲天高,再一次播送各单位来稿,红旗飘飘,革命口号,毛主席万岁……
我经常在朦朦胧胧的午睡里醒来,又听到了那些广播,两面夹击,我们铁路宿舍被轰炸的千疮百孔痛苦不堪麻木不仁若无其事。
那时候我经常纳闷,运动会点名怎么还有第三次啊?我们上学班上点名,从来就没有过第二次。运动场上真是宽宏大量。
奇怪的是,这些震耳欲聋的广播,都带着软绵绵的颤音,在全国上下闹革命一片红,硬邦邦狠歹歹的环境里,那些轰轰隆隆的噪音,强迫性危害性似乎降低削减了不少。拿到现在,抑郁症和强迫症患者能把你锤死。
海泊河体育场有一垛垛的大木头,粗壮浑圆的木材,垒在空旷的海泊河体育场上,中间是一根高大矗立的烂尾跳伞塔。对了,关于跳伞塔,我也写过,似乎有不堪回首伤感伤心的感觉。
在海泊河体育场,我无数次走过那些三角形大垛的木头堆,空旷而又密集的操场啊,还有那些木头垛中间的空隙和广场的隐秘角落,那些经意或不经意丢弃遗落的事物,又逗引萌发出多少朦胧而又清晰的性意识。
我偶尔会发现丢在地上的粉红色避孕套纸袋,小小的,正方形,我知道那是些什么,暗示和明喻,动作和画面生动鲜活,令人不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我突然变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下半身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顶得裤子支起了帐篷。
我心烦意乱,还有欲罢不能的惬意,偷偷摸摸的舒服感,我裤裆里硬邦邦的,咬牙切齿捶胸顿足都毫无用处,只好把手伸进裤袋里,慢慢地往一边扳倒,免得路人看出异常。
别扭,尴尬,痛并快乐着,迷惘而倔强,自我糟践,稀里糊涂。
铁路宿舍刚刚开始拆迁的时候,我曾经特意回去看了看,在这片老房子里生活了20多年,情有不舍啊。
走在破败的街道上,我神思恍惚,深一脚,浅一脚,似乎走在一个梦里。
我家和邻居的房子还没完全拆尽,依稀可见当年的小院,残垣破瓦,荒草萋萋。
人的大脑贮存量是有限的,可又是顽固的,特别是童年的记忆,总抹不去。在一排排的房子中间,我和邻居孩子们疯玩过无数游戏的地方,那个水龙头还在,那时候一个宿舍只有一个水龙头,到了挑自来水的时候,各家都把水桶排在水龙头前,按顺序接水。
我家低矮的平房,门檐低垂,一铺大炕,被炊烟熏黑的房间,还有院子里加盖的小屋,喧腾的欢声笑语,邻居间的吵骂声……
我常常梦见母亲,梦见她的音容笑貌,梦见她弯着腰在炕前揉馒头,汗水涔涔地在切菜做饭,还有我惹祸打架,她手持笤帚追赶我,我撒腿往外奔跑,害怕被撵上……思绪历久愈新,愈甜,愈痛。
许多年过去了,这些老屋竟然显得那么矮小、狭窄。大概是我长高了,在外工作了几年,又回过头来看的缘故,原先须仰视的高高的窗户,现在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我的头。
同我家差不多的宿舍邻居,皆是穷苦之辈,大多是铁路上的工人,上班时穿着制服,帽子上是铁路局徽章,一个大锅盖,盖压着一个“工”字,谁都知道那是全中国铁路的标志,现在叫LOGO,衣服纽扣,腰带,搪瓷缸,还有毛巾上,都有它。
记得那些邻居们脸膛黝黑,膝下一群儿女,儿女鼻涕抹在袖口,手里拿一个窝窝头饼子,时时香甜地咬上一口,满宿舍窜。
这些铁路工人有火车站的,机务段的,电务段的,列车段的,货场的,似乎各段各处各场,皆有邻居大叔。经常某个邻居大叔几天未见,再遇见时腋下夹着个铝饭盒,说是“刚从甘肃回来”,或是“跑上海车,今天走”,行色匆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宿舍也煞有介事的搞“批斗会”。邻居高仁义大叔突然成了批斗对象,据说他是地主出身,高大叔被群众组织押着,戴着一米多高的纸帽子,手里敲着铜锣,边敲边喊:“我是牛鬼蛇神高仁义!”满宿舍游街。
我们一帮孩子觉得好玩,就在后面跟随,摹仿敲锣的动作,嘴里喊着:“我是牛鬼蛇神高梁饴!”(高粱饴是青岛有名的一种糖果)。
过了几年高仁义大叔平反了,我到他家去收水电费,在门口踌躇半天不敢进,心里有些难为情,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
我们宿舍不大,却走出过不少文体人才。李大爷的女儿李小梅考进了武汉军区文工团,当然邻居建龙功不可没,也许,没有建龙哥哥的爱心辅助,李小梅一辈子窝在铁路宿舍也未可知。还有,我们宿舍小强的中长跑,大概是1500米,拿过全国的前几名。
至于球类人才,似乎更多了,有进省足球队和省乒乓球队的,建龙哥哥在安徽省足球队待了一段时间。我当兵时代表济南军区,参加过全军运动会的手球赛,对手是全国各大军区和军兵种。
究其原因,我们是沾了有几个体育场的光,在体育锻炼上近水楼台先得月,出门往南往北,都是现成的体育场,条件好着呢!宿舍南面是海泊河体育场(后来改造成弘城体育场),有正儿八经的400百米跑道。北面是青岛铁路一中和铁路小学的体育活动场地,有田径赛场地和一大一小两个足球场,铁中校园里还有当时青岛唯一的能容纳十几个球台的室内乒乓球场。这些体育硬件设施无偿向社会开放,哪像现在这样,每个学校戒备森严,保安看管的跟监狱差不多。那时候我们随时可以进出学校,吃完饭一抬腿就到了操场,跑步的,打篮球的,玩单双杠的,乐此不疲。
由于我们宿舍都是解放前的老住户,家家知根知底,彼此之间经常串门,我和宿舍里的孩子们整天疯玩,那些外号“八戒”“大嘴”“老木头”“独胳膊”“青蛙”“草鞋底”“老光腚”“劈叉子”“老叫驴”……都叫顺了口。一帮孩子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直到各自毕业、顶替就业、上山下乡、待业闲员、入伍当兵。
我离开了铁路宿舍,老邻居们,彼此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唉,这些老房子马上要夷为平地了,铁路宿舍原址将矗起巍峨的长途汽车总站大厦,我的梦被现代建筑压住,被隆隆的吊车拽走,心里,仿佛陷下了一个窟窿,一个吞噬记忆的黑洞,空落落的。
其实我应该高兴。
修改于2021·1·26·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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