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郭振兴像猫一样抹了几把脸,揉了几下太阳穴,手哆哆嗦嗦,考虑再给谁打电话,最短的时间,最好的效果,以小博大。很有可能,只要你找对了人,下准了药,一剑封喉,手到病除,哈哈,咱国家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真事假事?假作真时真亦假。
“胖头”呼延宁是不能指望了,男纪委那声冷笑,说明他郭振兴指望过高,但愿呼延宁能在里面私下照应,关键时刻使个眼色,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一个部门共事那么多年,怎么还不照顾一下。不过,这小子也难说,当初他一门心思想当副部长,对他郭振兴巴结的,郭振兴自己都有些别扭,说奴颜媚骨毫不为过,逢年过节扛着大包小包,趁郭振兴不在家,硬是往他家里送。一进门“嫂子”“嫂子”的叫的可亲热了。“胖头”最后看好像在培训部提不起来了,不知找了什么关系要调市纪委。他见迟迟没调成,三番五次找郭振兴,有一次还往郭振兴抽屉里掖购物卡,被郭振兴拉下脸来退回去了,郭振兴说胖头咱谁跟谁,老同事别弄些王二麻子。
不收胖头的东西,这小子更不放心了,有一次在郭振兴办公室,胖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让郭振兴想不到的是,最后胖头给他跪下了,把郭振兴吓得不轻,赶快扶起胖头,说真服了你小子,咱有事好好说,我绝对不会扯后腿。其实郭振兴一开始不放呼延宁调走,主要是怕部门业务受影响,毕竟老科长轻车熟路,再说上面几个主席也不同意放人。后来见呼延宁铁了心往外走,他郭振兴倒过头来帮着呼延宁做领导工作,也用公款打点过几位领导,礼品也是从文化街翠金阁进的。呼延宁最终如愿以偿调进了市纪委,不过听说一直没提起来,好像还是正科级待遇。郭振兴想,好几年不联系,这次就别给呼延宁打电话了,最好留点后手,到了双规地方以后,看具体情况再说,千万不能临时抱佛脚,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搞房地产的侯大哥?外贸的老栾?在酒桌他们多次提过,帮一些官员抹平了不少事儿,还从监狱里往外捞过人。不过,有钱有什么用?纪委的不一定对钱动心,他们在体制内更小心,再说门外等着的那两个人,他郭振兴连名字都不知道,拜佛找不着香主。
算了,还是大官管用。郭振兴在酒局上听说一个市委副书记被传了好长时间出事,身边的几个人都进去了,副书记最后没事,原来副书记找了北京的中央领导给压下去了。还是大官管用,他郭振兴在党政机关混了那么多年,深谙“山高高不过太阳,人能能不过领导”,在咱国家里,一切都是领导说了算,领导把你放到高位,你自然就俯视众生,在下面不仰慕就犯错误,妄议可能被抓起来。还是得找领导,刚才桂兰主席哼哼哈哈,可能老娘们小心眼,怕引火烧身,书记呢?男爷们不至于吧?
郭振兴马上按了妇联党组王书记的号码,党领导一切,妇联真正的一把手是党组书记。他猜测王书记可能早已经知道他被双规的事了,党组织不就是负责提拔和拔除吗?他想起王书记和他一块儿在酒桌上的杯觥交错,还有半夜在夜总会搂抱小姐的场面,虽然没同过窗扛过枪,毕竟还干过别的吧,比如嫖过娼,也算四大铁,嘴上永远不能说,彼此知根知底心里有数吧。
按下王书记的电话,刚响了一两声马上被接了起来,是王书记爽朗的声音:“哈哈老郭!又是喝酒?上次被你们那一帮子哥们害的不轻!第二天醉了半天……”
郭振兴泪水盈眶。他充满感情地说:“王大哥,亲爱的书记,你弟弟被双规了,刚才市纪委的来了,说是让我拾掇一下衣服,配合调查。王大哥,怎么回事儿?他们说经济问题,什么他妈的经济问题,咱妇联那俩钱能有什么经济问题?我们培训部送礼是不少,那是业务啊,逢年过节,特别是那几个大节,八月十五,春节过年,下面企业给咱送,咱得给上面送啊,市里的,省里的,北京的,名单越拉越长,烧香引来鬼,都是你们的指示,单独另买,礼品要有品位,还要实惠,我们部门拿钱,好事都是你们的,坏事都是我的,有这么办事的吗?再说,咱有的业务关系在海南岛曾经住过一段时间,有的去国外考察,不都是很正常的吗?花的钱都有出处,纪委不是找事?打老虎不能连老实巴交的兔子也打了。王书记,你得给我做主。”
“啊……啊……怎么回事?郭部长,我这里信号不好,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
“王书记!你先别挂!”
郭振兴喊了起来:“我郭振兴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个你放心,咱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连累……”
“噢,老郭,咱是老同事,你的为人,我当然了解,怎么回事啊!双规了?是海城纪委的?哎吆,这个事嘛……”
话筒里,王书记的声音非常清晰。
郭振兴等着王书记继续往下说,他觉得应该有发生今天事件的表态,到底去不去纪委?王书记什么意见?在妇联,党组书记说话,不能说一言九鼎,也是掷地有声。可是王书记那边没有动静,郭振兴等了一会儿,只好哭咧咧地说:
“王书记,您说怎么办?我当小弟的既是你下级,也是你哥们,摊上了这个事,你说怎么办?”
“哎吆……郭部长啊,你要相信组织嘛!你到底有没有事儿?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和纪委的同志好好谈谈,我会尽可能了解一下情况。”
“他们人在楼下等着,王书记,我可指望你了……”
“千万别这么说,老郭,省里来了一位领导,我马上要去接待,你这个事儿,咱过一会儿再说。”
“嘭”一声,电话挂了。
郭振兴嗓子发干,喉咙有些疼。怎么办?
(9)
门外是纪委干部,跟旧社会的特务差不多,咱逃跑?只能跳窗了,可是从四楼跳下去,不死也得断条腿。喝药自杀?妈的!郭振兴差点扇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妈有什么怕人的?平时吃点喝点,也给哥们办了点事儿,刮拉个小嫚,也上过几回床,都划拉起来,恐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啊,咱怕什么!你他妈的想到哪儿去了!
郭振兴脱下制服裤头,脱下松松垮垮的背心,穿上内裤、长裤,找了件干净的体恤衫,坐在客厅沙发上,把拖鞋蹬开,拿出皮鞋穿上。
郭振兴突然有些伤感,离开家了,这里回不来了吗?纪委的说换衣服住那儿,到底住多长时间?莫名其妙就被关起来了?爸爸是部队的老政委,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舰队当了好多年的党委书记,干休所的屋里至今还挂着用毛笔正楷写的毛主席语录,不大的客厅里一副牌匾,是陈毅的诗词“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老爹是青松,儿子是枯枝败柳,郭振兴眼里含了泪,想给老父亲打个电话,觉得老父亲肯定会骂他,老父亲整天埋怨他花天酒地,不理解他是为了工作和业务应酬,肯定不会同情他目前境遇。最近老母亲的高血压频频发作,有中风迹象,老父亲整天提心吊胆,他做儿子的更不该这时候添乱。给老婆打个电话吧,又怕说不明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女人的事啊,他心里发虚。再说纪委的要求他快点,他已经让三个电话耽搁了不少时间,恐怕纪委的真会起疑心。
郭振兴走出家门,纪委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男纪委架起他的胳膊,一辆吉普车开过来,门从里面打开,郭振兴被半搀扶半强迫塞进了黑色的吉普车里。
郭振兴现在才确认,他的确是被“双规”了。
(10)
汽车在路上“沙沙”地走着,郭振兴在车里感觉很不舒服。
坐在后排,一边一个,眼镜男继续用胳膊挽着他,前面司机戴着墨镜,跟黑社会似的。副驾驶更吓人,直接就是一个穿制服的,全副武装,斜挎的皮盒子里不知是不是装着枪。
郭振兴思前想后,觉得今天的一切可能是恶人使坏,最好是一场误会,妇联主席私下里跟他说,老郭,你大胆干吧,机关经费不足,没什么创收,现在是市场经济,咱妇联也要开阔思路,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没有你们培训部支撑,咱有些部门得喝西北风。
汽车开出了一段路,郭振兴说:“各位,你们这是来抓我?还带着部队?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
仍然在挎着他胳膊的男纪委很严肃,瓮声瓮气地说:“郭部长,老老实实坐着,别那么多问题,到了那儿,有你说话的时间!”
“我打个电话。”郭振兴甩开男纪委的胳膊,“今天晚上税务局的领导有个饭局,起码给人家请个假吧。”郭振兴说着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手机。
“可笑!”女纪委冷笑一声,郭振兴歪头看了一眼,女纪委瘦脸,肤色发黄,眼睛挺大,她接着说:“郭部长还想打电话?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说清楚你的问题!没有我们的允许,你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联系!”
说着她从郭振兴手里拿过了手机。
“按规定,我现在必须给你关机。”女纪委声音不大,但很严厉。“没有我们的允许,郭部长,你不准跟任何人联系!包括你的家属,亲戚朋友,知道了吧?”
身边的男纪委却在这个时候掏出了手机,熟练地按了几个号,说:“嗯,前台吗?刘科长不在?我还是纪委的。来了一个,我们过一会儿就到。当然要晚饭。住的房间?先不急,我们还得谈问题呢!”
吉普车“沙沙”、“沙沙”往前开着,郭振兴堵得满满的心里化成了铁块,又沉又痛,坠的他肚子疼,肛门痒痒,直想拉屎,可是他又不好意思说。
吉普车走了很长时间,期间遇到几次堵车,后来七拐八拐出了市区,黄昏时汽车开进了山里的一座绿树掩映的疗养院,拐到后面一座楼前停了下来。
下车时郭振兴瞥了眼手表,刚过了五点,看来车在路上跑的时间不短。
这是个三层楼,走廊涂着蓝颜色,跟派出所的建筑外面很像。
进门有武警过来搜查,把郭振兴的手机,手表,还有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放进了一个透明的厚塑料袋里,最后让郭振兴在登记表上签字。
走上二楼,走廊还是凉森森的一片蓝,进了房间,里面不大,屋里墙上包着皮革,靠墙一张单人床,靠门口一张桌子,床和桌子腿都裹着海绵。
纪委的让郭振兴坐在桌子对面小方凳上,讯问,或者说调查开始了。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男纪委嗓子低沉,不知是不是故意显得严肃。女纪委翻开眼前的本子,拿笔做着记录。
郭振兴说不知道。
郭振兴以为男纪委会“嘭”的一声拍桌子,或者站起来大喝一声,那些场面他在影视作品里见过。
结果对方没有动静。
男纪委瓮声瓮气声音很小,有些近似耳语:“尊敬的郭部长,我提醒您一下,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叫你来的,你在妇联当了十多年部长,后几年还负责创收,我们接到的举报……”
男纪委眼镜后面的眼珠转了转,好像带着嘲弄,“有的是实名举报,有些举报材料,必要时候,可能会拿给你看一部分。不光举报,你那些报销单据,吃饭的,住宿的,哎,我顺便提一下,你们宣传部的吕部长,那个戴眼镜的,头有些秃,吕达若,买了条宠物狗,是不是挺名贵?也在你那儿报了,怎么下的单?郭部长忘了?临时工保安费!哈哈,几千块钱一条狗,算是吕部长的临时工,亏你们想的出来!哈哈,真是可笑!”
郭振兴想不到男纪委这么能说,还有点幽默。他也跟着咧了咧嘴。
男纪委扶了一下眼镜,继续说:“郭部长你的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包括你的银行来往流水,工商卡,长城卡、金穗卡,还有香港的民生,你那些卡上面有多少钱,包括微信上的,支付宝,还有你发的那些红包。说实话,我们都一清二楚,本子记了一大堆!好在你那个前同事,呼延宁同志了解情况,也比较细心,他一笔一笔基本整理出来了,我们专案组资料共享。郭部长,我们不敢说是灶王爷伸手——稳拿糖瓜,铁证如山是没有问题的。我就不啰嗦了,还是让我们的主角,郭部长你自己来说说吧。”
郭振兴一声不吭。
他倒不是以静制动,关键是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男纪委又开口了:“老郭啊,很长时间了,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你以为组织不知道吗?你要不要看一下你家里的电脑记录,你的邮箱往来,你写的文章,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哇?你的手机,想调哪天的短信?微信这几年的,每一条我们都有,要看打印的都可以,我们知道,手机里的很多信息你都删了,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消灭证据,怕我们知道你串供?可是没用,你自己删了,通信公司有永久保存的数据库,庞大的云台啊,源代码一清二楚,需要什么,我们都能调出来!跟你刚刚发出去的一模一样。请你仔仔细细,老老实实,把你行贿受贿的详细过程,一条一条,都跟我们讲清楚,我们不怕麻烦,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好几个人,轮流来陪你,郭部长,千万不要心存什么侥幸啊!”
男纪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郭振兴心里暗暗有些高兴,男纪委无意中透露了一些信息,如果遇到办案人员铁着个脸一声不吭,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才被动呢。郭振兴有些意外的是,纪委的权利真有那么大吗?他们什么都可以查到?难道咱就一点隐私也没有了?微信、短信、邮箱、账号,他们什么都能进去,咱设置密码什么的,有个屁用!有一次在酒桌上,议论手机定位,有人说现代科技利弊并存,你搜索定位方便了,你自己也暴露无遗,要想抓你,你关了手机都没用,卫星定位你在什么地方,误差不到几米。唯一的办法,把手机扔了,或者把电池拿出来。听说有一个县委书记和情妇开房,县委书记怕打搅临时关机,结果县城发生火灾烧死了人,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书记,怕领导出意外,公安局动用定位,准确找到宾馆,把房间门砸开,县委书记偷情也露了馅。
郭振兴和一帮老哥们还议论微信,七嘴八舌,说现在好像是靠网络反腐,运气反腐,有人在网上不小心透露了财富,或者子女的以权谋私,一般会惹起民愤,纪委被动去调查,当然调查谁谁倒霉,一撅头挖出个大黑虫,只要担任较高职务的,几乎无一例外。就是一些基层干部,老百姓发现贪腐也穷追猛打,先出气再说。
这算什么事啊,纪委的工作都靠网民代替包办了,人们像看演出一样,把常规性的工作变成了笑料。其实靠这个反腐败,就是做表面文章,纪委那么多干部,还是从各个单位调来的精兵强将,他们都是尖子,也是人精,能不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假如他们真干起来,毁了,整个政府恐怕都空了,全进来了啊。
郭振兴脑子开了小差,人家是刀砧咱是鱼肉,人家掌握的武器太多了,居高临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射程之内。唉,对中层干部都这样,懵懂无知的老百姓就更简单了,想治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11)
郭振兴低着头,装作虔诚聆听,或者说叫反思悔悟也行,他想,我那些删了的东西随时能调出来?那么我在手机里,办公室电脑和家里的电脑,里面有没有出格的言论?我存在文档里的材料,会不会有不宜公开的?有哥们好像曾经发过来一些黄色图片。单纯是黄色还能说过去,会不会有批评或妄议的?如果定个政治方面的罪,恐怕也会说不清楚,谁能保证发牢骚的时候,讲究什么遣词造句?
不过,纪委还管这个?国家安全局干什么?还有公安,公安局的国家安全保卫支队,网络警察支队,管这类事的多了,纪委不是只管处以上干部的经济问题吗?他们只管干部违纪,别的,他们能管了吗?恐怕也没那个权力吧?也是在酒桌上,几个哥们说起双规,一个律师老弟忿忿不平,说双规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仅仅是党组织内部的调查手段,把人弄进去,如果关错了,连个赔偿的依据都没有。郭振兴突然想到,这些纪委的人办案,会不会违法取证?既然律师都分析到了,目前咱国家还没有法律承认双规,那么双规就是偷偷摸摸,登不上大雅之堂,现在看他们颐指气使,等人家澄清了,法律定不了罪,他们怎么下台?听说纪委的办案经常是连唬带诈,很多干部做贼心虚,遇到敲山震虎或者声东击西之类,他们先怯阵了。郭振兴在检察院的同学说过,他们办案,很多也是研究心理学,好多人不抗诈唬,最后拔一根萝卜带出一堆泥,意外收获太多了。法院一个副院长受贿,他们审问时,副院长精神垮了,竟然还交代了十几个情妇,完全是意外收获。他们找那些情妇落实,大部分都承认了,有的说了替人说情办案收钱的事儿,有的交代了买房子的事儿,还有的情妇把副院长给的金戒指金项链交了,检察院额外发现了法院副院长大量财物,用各种名字买的房地产,美国和澳大利亚有房子,本地的十几套。也有的情妇咬牙死不承认,最后还是不承认的沾光,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郭振兴站起来,盯着他们,有些夸张的严肃:“两位,听你们说了不少了,我震动很大受益匪浅。不过,我也再一次声明,你们口说无凭,咱们一切靠证据办事,咱们要依法办事,是不是?你们到底有什么证据?拿出来!如果有,我愿意承认错误,甚至认罪伏法,如果没有,千万别把屎盆子扣人头上。”
一男一女有些惊愕,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女的伸手示意:“郭部长你先坐下,不要激动,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男纪委大声说:“干什么?郭部长还有理了?你是不是还要拍桌子啊,显的你理直气壮,你要以攻为守?倒打一耙?”
女纪委翻了一下本子,说:“郭振兴,你要证据,我马上给你提供,告诉你,以后少站起来,没我们的允许,你只能老老实实坐着,软板凳,小点,别考虑舒服不舒服了。你听着!”
女纪委蹙了一下眉头,把本子竖在眼前,一字一顿地说:“前年7月22号,夜来香夜总会,郭部长消费两万多;8月3号你让财务提了三万,说是部里的交通费补贴,国家有这个规定吗?告诉你,这一类的事儿,我可以念上好几十条!你最好还是自己主动,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郭振兴心里暗暗叫苦,他妈的,他们真下了功夫,连我哪一天业务应酬,花了多少钱都知道,女纪委刚才说的夜来香夜总会,两万多块钱,是南方的省妇联沈副主席带队来考察,咱们的王书记和维栋主席亲自陪着,酒店里摆了两桌,吃完喝完,接着上楼去唱歌,人家沈主席提议,说是酒店带着卡拉OK,正好消消酒。是王书记示意郭振兴给客人找的三陪小姐,开始王书记没要小姐,沈主席说干啥呀老王,我们都成双成对的,就你单身啊?在座的都笑了。郭振兴让妈咪又叫来几个,为了不让客人忌讳,郭振兴不仅给王书记和刘维栋主席点了小姐,他自己也留下一个。那么多三陪,还有房间费,果盘啤酒,最主要的是两桌酒席,加起来两万多还贵吗?
郭振兴在思忖怎么说,会不会对兄弟省市的关系造成影响,他知道前年带队来的沈主席已经调到北京了,成了国家领导,说出沈的名字好不好?
还有部里报销交通补贴的事儿,内部自己制定的,员工们起早贪黑容易吗?自收自支单位发两个补贴,碍谁的事了?包括男纪委提到的吕部长买狗,已经放在临时工保安费里报了,他们怎么知道的?看来确实是内部有人告密,男纪委提到实名举报,看来不是诈唬。
不会是“胖头”呼延宁使坏吧,唉,也难说,人性复杂,外患易除内奸难防,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不用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连夫妻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同林鸟算什么,社会上夫妻反目的事儿多了,没遇到头上,谁他妈的摊上了,保不准飞的比谁都快。变幻莫测深邃复杂的人心啊!
(12)
郭振兴嗫嗫嚅嚅,说各位对不起,我想解个手,卫生间在哪儿?
男纪委说卫生间?就在这里,说着歪了一下嘴。郭振兴看到旁边一个门,与一般的门完全不一样,上下全空着,中间一块算是“门”的木板,包裹了厚厚的泡沫,推开进去,那块木板自动弹了回来。
郭振兴进了卫生间,他有些意外,小小的卫生间里面,四周全贴着白色泡沫,连马桶也包着泡沫。郭振兴想尿尿,回头一看,外面的男纪委坐在外面,他和男纪委互相看的清清楚楚,好在女纪委在另一侧,看不到马桶。他解开腰带,胡乱尿了几滴,站在那儿没动弹。怎么办?荒山野岭的疗养院,离市区那么远,死在这里都有可能无声无息。
郭振兴心里拔凉,站在这儿解手,都在外面的男纪委注视之下,你看看四周,全是泡沫,他进门就注意到了,屋里连个电源开关都没有,估计是在外面控制,屋里唯一的窗户也那么小那么高,即便是想自杀都死不了,你撞在泡沫上,和棉花垛差不多。徒劳无功,急死你,最后只有乖乖投降,竹筒倒豆子,利索。
他听说过好多起自杀的事儿,酒桌上哥们们经常漫无天际的议论,好像无数次说到官场腐败,说起海城谁谁被抓了,谁谁被双规了,谁谁在里面自杀或者自残。唉,人一旦被抓进去,容易心灰意冷,怕遭不了即将面临的罪,绝望里一了百了。中国人死者为大,人都死了,还追究什么,剩下一堆糊涂账,自杀的人给家属留下了巨额财富,也在社会上留下了没咬人、杀身成仁的好名声。郭振兴想,敢死的人有福了,付出生命换取财富,规划局一个局长在办公室吊死在暖气片上,这之前有上级纪委找他谈过话,一千多万的房产不能说清来源,这一死,全过去了,说不清来源的,还是由人家家里自己处理,真是名利双收。
郭振兴慢吞吞地系着裤腰带,有意识拖延着时间。像这样的环境,不就是高级监狱嘛!跑不出去,活不利索,想死也很难。郭振兴想到吉普车上那个当兵的,挎着盒子枪,像他那样的武警,不知道有多少个,组织上有钱,一大批制服在附近转悠?发现有逃跑的,马上“砰砰砰”几枪,畏罪逃跑,自取灭亡。
郭振兴打了个冷噤。
他低头耷拉角走出卫生间,无精打采地坐在小凳上。
“很可惜,郭振兴!”女纪委不知什么时候早不叫他部长了,她和那个眼镜男,对他的称呼随着氛围,忽冷忽热不断变化,语气也是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淡,一会儿郭部长一会儿老郭,还有直呼其名郭振兴。谈话忽冷忽热,有时候还像审讯犯人。
这会儿女纪委拿着笔,敲打着着厚厚的本子,说:“老郭啊,费了这么长时间,这里记录的,你实实在在的信息不多,看来你是想和我们磨洋工了,告诉你,我在这里经常加班,老公已经习惯了,你郭振兴能行吗?你儿子你老婆不着急吗?你老爷子不担心吗?再一次告诉你,我办过多少大案要案?送到中央纪委的就好几起!”
男纪委接着发话:“确实,你一个处级,微不足道,你这样的小蚂蚱,我们根本没把你当做重点,你要是聪明,知道审时度势,把和局级领导包括更高领导的经济往来,说出来,或者写下来,你给他们都报过什么账?弄点主要的,鸡毛蒜皮就算了,这样咱们彼此都轻快,组织分工,各为其主,咱们想通了,轻轻快快,可能你今天晚上,郭部长,也许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郭振兴内心斗争非常激烈,纪委的两位说的有道理,我郭振兴咬牙硬撑为谁?平日里为领导鞍前马后,遇到点风雨,期望领导给遮挡点,结果倒好,一口一个“相信组织”,要不就是“现在有事”,“接待省领导”,省领导怎么就来的那么巧。操,给你们出力行,倒过来一点试试,需要你们冒点风险,你们瞻前顾后,油滑的政客,自私,胆小鬼。
郭振兴小时候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面的日本鬼子鸠山说过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鬼子强调是中国人的传统古训,不知道是不是千古真理。
郭振兴又在思忖,我如果不讲义气,真的把账务上的一切全都说出来,恐怕也不好交代,牵涉的人太多,恐怕对整个海城也能产生影响,一些德高望重的领导,突然沾上了经济问题,如果引起纪委注意,或者被人捅到中央巡视组那里,麻烦了,平地起波澜,事儿越弄越大,真要查起来,哪一个人也不干净,有的腚底下臭烘烘的一堆屎,不查便罢,一查,哼,吃不了兜着走。
文化局的赵副局长和郭振兴挺对撇子,可能是赵局早些年曾经出过书,郭振兴是写材料搞宣传出身,他们两个人有些惺惺相惜。一次赵局在郭振兴家里,看到郭振兴那么多藏书,说老郭啊,咱都是被书害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官场有官场的规则,书生意气最容易坏事。
那天他和赵局聊了很多,赵局谈到文化局领导班子成员,经常出席一些文化活动,庆典开业之类,音像市场、网吧、演艺培训等等,哪一次没有礼品和红包?严格说都违反纪律,可是人们习以为常。回报自然是有的,政策上开开口子,私下透露个信息,关系再近的,选报国家基金扶持项目,或者在相关协会安排职务,在社会上会长主席听起来有脸面。领导们参加个宴会就不用说了,你参加就是给他们面子。假如哪个单位招待不周,或者不大会来事,那么你等着好看吧,文化稽查随时可能上门,什么是黄色?什么是西方文化?稽查和处理的标准弹性很大。局里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关系,那些“打点费”,他们往口袋里装的时候泰然自若,过年过节往家里送礼,每个人的司机都很熟,知道东西多了放不下,先存放在哪里。一开始赵局有些看不惯,提了一些意见,还在会议上建议给下面单位松绑。结果他受到冷落,有的活动没邀请他参加,甚至局领导班子集体聚会也把他漏下了,后来他不知怎么被纪委谈话,说是有人举报,弄得他差点被清理出局。赵局痛定思痛,与几位同僚沟通,高人点拨,他才明白该怎么“讲政治”,处理不好很容易“不合群”,坏大家伙的好事,害群之马。有时候你不腐败都不行啊,就是这么个环境,水至清则无鱼。赵副局长以后改邪归正,随大流,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那次赵局语重心长,告诫老郭千万别把书本当回事儿,文件是文件,具体事是具体事儿,社会现实规则才是最大的学问,实实在在绕不过去的生存学问,明哲保身啊。
郭振兴思忖,就像目前处境,他郭振兴敢把业务往来说出来?业务之外的,他能把报销费用一笔一笔公之于众?
郭振兴叹了口气,那是不可能的,圈子里的熟人会怎么说?这人软骨头,进去以后全秃噜了。唉,真要是那样,恐怕我郭振兴也得罪了上面,人家什么办法没有,可能我早被“捉猫猫死”“跳皮筋死”,或者“突发心脏病”了。
再说中国人贵在义气,如果秃噜了,咱出去以后怎么混?单单是明哲保身,或者疯狗一样乱咬,很简单,你把自己后半生扔了就是,或者出国,到美国、加拿大,或者新西兰,澳大利亚,最不济还有个泰国。可是我能利利索索出去吗?护照还在组织手里呢!一旦出不去,什么时候断条腿,或者发生车祸,很正常,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中国是人情社会,离了人情,谁也吃不开,特别是官场,嘴上说的一套,私下行得通的,当然是另一套。不光身边的赵局,所见所闻太多了。
郭振兴翻来覆去,车轱辘一样,把一个问题想了千百遍。纪委的人看起来掌握着证据一摞,但他们有没有虚张声势的可能呢?不能排除。郭振兴曾经在一个酒局上遇到一个区纪委的,说起他们的业务培训,有研究黑厚学的课程,还有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什么声东击西,围点打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兵不厌诈,手段策略无所不用其极。区纪委的说人才在党内,对付那些人才和人精,一般素质不行。按区纪委透露的信息,眼前的两个人可能也在使用计谋,软硬兼施,红脸白脸,威逼利诱,下套子,滚轱辘,察言观色,敲山震虎,虚张声势,钓鱼……绝对不能排除那些可能。
郭振兴抬起头,说:“哎,纪委领导,对不起,我有点饿了,咱能不能先吃饭?吃完饭以后,我肯定会多说一些,现在有点虚脱,头也晕,可能犯了糖尿病,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
他有些痛苦地咧咧嘴:“万一我昏倒在这里,恐怕事儿更不好办。”
两个纪委脸色冰冷,好像没有反应,接着,他看见男纪委和女纪委互相看了一眼。
男纪委说:“确实该吃饭了,郭振兴,你想吃什么?咱这里菜品很多,你可以随便点,我们俩去食堂,过一会儿咱再谈。”
郭振兴说我愿意吃海货,有没有蛤蜊?再炸几块刀鱼,一个馒头,有大米稀饭最好,没有也行。
女纪委咧嘴笑了笑,“你们不是整天山珍海味吗?就点这两个菜?行,没问题。我们这里也是人性化管理,餐厅里鸡鸭鱼肉都有,反正最后是你们妇联买单结账。”
郭振兴有些意外,这里吃饭就餐的档次还不错啊,在外头你们抓我们宴请吃喝,你们这里也够呛!疗养区怎么了?深山老林怎么了?郭振兴刚想嘟囔两句,突然想到,来这里的高级干部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的晚餐,人家点个喜欢吃的菜,无可厚非,站在哪一个角度,都应该理解吧。
(13)
吃完晚饭,郭振兴在单人床上坐了一会儿,两个纪委进来了,说咱们吃饱了,继续干。思路可以稍微换一下,不一定说那么多工作的事儿,咱先说说人,比如你的女朋友,婚外情人什么的。
郭振兴楞了一下,追查生活作风问题了?这也算突破口?
女纪委坐在桌子后面,像下午那样轻轻敲了敲本子,说:“老郭你给小琴办了不少事儿,实话实说,总共花了多少钱?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郭振兴低着头,眼前浮现小琴的模样,应该说小琴长得不错,虽然个子稍微矮点,但她皮肤很白,圆圆的脸儿,一笑微微露出两个虎牙,很讨人喜欢。他和小琴在湖南的几天,住在一块,有一次他喝大了,怎么也起不来,心里很有那个念头,小琴就用口给他做,说是吹箫,那个箫跟面条似的,小琴最后累了一身汗。
都是隐私,怎么说?郭振兴没吱声。
“还有那个静静,姓鲁吧?你们关系不一般啊!”男纪委顿了一下,“老郭,咱都是男人,你对女人够情谊,该说说了吧?给她们都花了哪些钱?怎么下的账?”
他们会不会提起荆爱玉?静静的同学,也是她闺蜜。一开始他们很正常,郭振兴有时和静静见面,很自然地就认识了荆爱玉,荆爱玉长得像电影明星章子怡,在酒桌上很容易成为众人瞩目的人物。荆爱玉为给她爸爸搞画展、推销书画册,找过郭振兴帮忙,可能荆爱玉看郭振兴出手大方,又私下找郭振兴报过几次发票,郭振兴都利利索索地办了,荆爱玉过意不去,背着闺蜜静静和郭振兴有了那层关系。荆爱玉一个亲戚出国空出一间房子,她约郭振兴到过那里。荆爱玉性欲比较旺盛,在床上也是高手,各种动作十分娴熟,郭振兴被折腾的欲仙欲死。
郭振兴和他们那一帮子哥们,经常谈论女人,深深浅浅。有时候喝大了,会有哥们坦露情史,丑的俊的,脏的恶的,起伏跌宕的情节,搀着精液和眼泪,稀里哗啦。郭振兴发现,几乎所有的哥们都有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爱情故事,食色性也,本能的力量巨大。他还察觉一个规律,有权有势的男人周围不缺漂亮女人,还有那些大款富豪,身边美女如云,电话随时可以叫来陪酒。他们经常说,女人是个鸟,飞了再另找。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爱情和性也一样。真正能用钱办到的事儿,应该都不叫事儿。他们还发牢骚,嫌身边女人多了,精力不够。郭振兴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男人招蜂引蝶活的滋润,经济条件是润滑油,市场经济,愿打愿挨。
拿他自己说吧,他本来是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人,和妻子结婚多年没有歪歪心眼,当了部长以后,特别是创收有了钱,花钱方便了,那些凑上来的女人也多了,俗话说得好,男人追女人一堵墙,女人追男人一张纸,其实有钱和当官的追女人,也是一张纸,一捅就破。遇到利益交换,潜规则,根本不用追,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还少吗?有不少次都是郭振兴往外推,躲着女人,确实是投怀送抱,权力和金钱是男人的皇冠,金光闪闪。
郭振兴觉得,官场太他妈的恶心了,好像那些面目和蔼的人,都戴着一幅面具,无论心里怎么翻江倒海,表面上都是一副宠辱不惊微笑而不过分的样子,真不如男女情爱,有了那层关系,双方好像贴近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一丝疼爱,这种疼爱是超越具体利益的,更是官场无法想象的。
郭振兴在和有限的几位女士交往中,感觉到了他的优势和劣势,他可以为女人在经济上帮忙出力,可是他对情爱,或者说是爱情,特别是对方对他发自内心的爱,明显缺乏对等的回报。小鲁在他的本命年,为他买了全套的红内衣,包括红腰带和红袜子,他的结发夫妻,老婆子根本就忘了他的生日,本命年也没有任何表示。
所以,郭振兴心里隐隐的有些惭愧,他当官还行,平时满满的自信,这时候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平时居高临下的施舍心理,绝对影响了爱情的交流。他多次拒绝了女友的邀请,有的是去郊游,有的是一场音乐会。
是的,他郭振兴在政府机关混的,成了国家机器上缺乏激情的工具,一个乏味的精致而狡猾的呆汉。他有些恨自己。
郭振兴沉浸在和女人的往事里,浮想联翩,还带着纠结。
(14)
“嗵”的一声,郭振兴吓了一跳,这回男纪委真的拍了桌子,“老郭,吃完了饭,身上有劲了吧?怎么还不说?不要推三诿四了。你可以先不说静静,就说小琴吧,他表弟已经交代了,人家家里给你送了好几斤海参,那可不便宜,还有洋酒,中华烟,加起来上万了吧?这不是受贿是什么?”
“谁说的?那些东西我没收。”
“你说没收就没收?”
“我确实没收,对天发誓!天打五雷轰!”
“哎呀,郭部长也不怕被雷劈死!”
听了这话,郭振兴怒从心起,他忍不住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我没收!到底谁在撒谎!指控我的,胡说八道!起码这一条,不存在!”
他可能想起来女纪委的纪律,马上坐了下来,说:“真的,你们有本事,现在打电话,问一下小琴的叔叔和婶婶,他们给我的东西,我到底留下没有?”
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郭振兴语气硬了起来:“赶快,最好马上落实!我是给小琴的表弟办了工作调动,可是我没收他们家里一分钱!你们说的海参洋酒,还有什么高档烟,我根本就不抽烟,全给他们退回去了!你们查啊!怎么不现在打电话?”
“这个……”男纪委有些萎了,“确实没收吗?人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操!”郭振兴忍不住骂了一句,“谁收了是王八蛋!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发誓,这一条受贿,绝对冤枉!我求求你们,赶快查,啊呀,原来我的罪,就是这么来的,冤杀我也!”
郭振兴有些气急败坏,用额头“嘭嘭嘭”地碰着桌子,两个人急急忙忙站起来,把郭振兴拉住,说老郭别激动,有话咱好好说。
郭振兴被桌子撞得头晕眼花,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抹了一把,呼哧呼哧,抬起头来,屋子里朦朦胧胧。
门突然开了,一个穿警察制服的进来,大声说:“干什么?碰什么头?妈的!想在这里耍横吗?老老实实的,别找事!”
郭振兴嘶哑着嗓子,大声说:“冤枉啊,冤枉!赶快放我出去!弄些乌七八糟的罪名,我要是收了人家的海参洋酒中华烟,出门叫车撞死!下雨让雷劈死!死全家!”
穿制服的几步跨过来,按住郭振兴的肩膀,说:“先不要说话,不准动弹!”
女纪委向制服说:“你呆几分钟,看着他,我们马上回来。”
纪委的两个人匆匆出了门。
过了一阵子,纪委的两个人进来了,示意虎背熊腰的制服出去。
男纪委说郭部长你先冷静一下,咱们千万不要莽撞行事,一切按规矩来。今天的配合调查先告一段落,明天继续。
女纪委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郭部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你填一下表,咱今天任务结束了,这个要存档。
填什么表?郭振兴有些懵,他站起来,用手抹了把脸,走到桌子前,接过女纪委递来的表格和签字笔,原来是一张“纪委约谈人员情况反馈表”,里面有好多问题,郭振兴仔细看了一下,大部分是简单问答,郭振兴只是填“有”或“无”,“是”或“否”,“好”或“一般”或者“不好”。
郭振兴坐在小凳子上,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填写。在“是否接受了调查询问”一栏里,他写了“是”,“有无刑讯逼供”下面,郭振兴考虑了一下,写下了“无”,他确实没有受到虐待,得实事求是。
有一栏是“身上有无新添伤痕(淤青、肿胀等)”,签名的空格里注明是“家属签字”,老婆没在这里,怎么签?
郭振兴站了起来,拿着表格问女纪委:“家属不在,我可以代替吗?我身上没有伤痕。”
女纪委一怔:“什么家属?这是你自己填的,需要你家属签字的,是你回家的表,不一样的。哎吆,是不是拿错了?”
她拿过郭振兴手里的表格,“噗嗤”一声笑了,“还真错了,你应该填另外一张。”说着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郭振兴一看,和上一份差不多,只是没有问伤痕什么的,也没有家属签字,重点是对纪委的工作予以评价,那一栏的空白留的很大。
郭振兴犹犹豫豫,说:“纪委领导,听说,咱们市总工会,办公室的老田主任,”郭振兴眯起眼,放低声音:“双规期间遭了不少罪,大灯泡烤着,朝墙站着,腿都肿了,那时候也填这个东西?”
“瞎说!”男纪委胳膊窝夹个黑皮包,这时候已经倚在门框上,好像随时准备走的样子,说:“老郭,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四五年之前吧?现在谁敢?我们纪委也是与时俱进,改变工作作风,有时候延长点谈话时间,应该都能理解,打骂绝对不行。大部分贪官都有高血压心脏病,真打了很容易出麻烦。老郭你想得太多了吧!”
郭振兴趴在桌子上填表,在最后的“对纪委工作建议”那栏里,他想真心实意说几句,转而一想算了,这个表格就是个程序,谁还认真看啊,走过场而已。
他飞快地签上自己名字,起身把表格交给了女纪委。女纪委接过匆匆看了看,说了句:“谢谢!明天见!”
郭振兴意犹未尽,说:“我真想填第一张表啊,回家多好!”
男纪委好像不易觉察地笑了笑,说:“我们本来有这个打算,可是咱们的谈话,老郭你的表现很一般,敷衍了事。我们吃饭的时候和领导碰头,领导很不满意。咱们晚上谈的生活作风问题,你又卡了壳,还朝我们发了火,不过小琴家属送礼这个事,证据链可能有欠缺。鉴于你的表现,老郭,没办法,按程序只有住这儿了,到什么时候,完全看你自己,如果谈的利索,当然回家也利索。”
郭振兴注意到男纪委说的是“谈话”而不是“审问”或者“审讯”,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啊,还不是刑事犯罪。他心里稍稍有些缓松。
男纪委好像转身要走了,突然又回头说了句:“老郭,明天你的老同事来,呼科替我,哈哈,我可以歇歇了。”
啊,明天换人了?是“胖头”呼延宁来?老下属,再不济也是有感情的,何况呼延宁在调进纪委的时候,他郭振兴最后帮了忙,当初要是过不了他这一关,呼延宁还在妇联,对他继续点头哈腰。
不过根据他对呼延宁的了解,这小子忒滑,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有些过分的精明和市侩,呼延宁来办他的案子,吉凶福祸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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