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周丨回首繁华如梦渺——说说程砚秋和程派艺术 - 世说文丛

学周丨回首繁华如梦渺——说说程砚秋和程派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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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jpg

京剧艺术大师程砚秋先生于1958年3月9日谢世,才54岁,英年早逝,让人惋惜。可是想想,他死的正是时候:反右中尽管他心心念念的《锁麟囊》被禁演,可他并未被打成右派,而可能让他厄运难逃的“文革”还没来。他是既躲过了初一,也没赶上十五,相比较尚小云和荀慧生晚年的悲惨遭遇,对于个性鲜明、性子刚烈的程砚秋而言,短寿未必不是福,起码他赢得一个哀荣备至的人生谢幕。

只觉程郎是可儿

程先生六岁投于荣蝶仙门下,练武功,向荣春亮习武生。一年后,向名武生教师丁永利学戏,后因扮相秀丽,改从陈桐云习花旦,后发现嗓音佳,改学青衣,师从陈啸云。程先生童年基本功训练异常艰苦,他以惊人的毅力接受了这些训练,熬过了他惨痛的童年。十一岁登台演出,以其超凡的文武之功,唱、念、做、打崭露头角,行内外耳目一新。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殷勤赏花人。也就在那时,罗瘿公,成为程砚秋的伯乐,1916年,罗应友人之邀同观程剧,观后赞赏不已,作诗:“风雅何人作偬持,老夫无日不开眉。纷纷子弟皆相识,只觉程郎是可儿。”赠程,两人从此论交。罗瘿公原是梅党中之人,从此专心捧程,1917年,罗以七百银元,把程砚秋从荣蝶仙家赎了出来,并为他延请名师,伴他到处观摩学习。先后为其延师王瑶卿、阎岚秋(九阵风)让他学刀马旦武戏,并从乔蕙兰、谢昆泉习昆曲。这些开销都是罗一人之力。罗瘿公,广东顺德人,为康有为弟子,曾入仕途,以能诗善书名,晚年酷好京戏。他曾为程编创《梨花记》《龙马姻缘》等新戏,可以说没有罗瘿公,就没有程砚秋。罗瘿公编写的最后一出新戏是《碧玉簪》,编了一半即患病去世,由金仲荪先生接编下部而完成。为了这部戏演出成功,程砚秋上门求王瑶卿为之设计唱腔,不想王瑶卿看不上这出戏,说“这是天桥的戏”,因王瑶卿对罗瘿公不恭,程砚秋愤而告辞:“我不请教您啦!”自己动手编腔,《碧玉簪》成为程派的一出代表剧目,这里面有程砚秋先生对恩师的一份情谊。罗瘿公既殁,身后萧条,程砚秋承担全部丧葬费用,厚葬瘿公于京郊,每年清明上坟扫墓祭奠。

恂恂书生也争强

程先生“恂恂如书生”,他家学渊源,曾祖英和屡掌文衡,以词林起家,为八旗士族之冠。这种书香门第,英才辈出的大家族,对程砚秋的气质和为人处世,有着难以磨灭的深刻的影响。他的书卷气,还来源于长期受名士熏陶,成名早期追随罗瘿公拜读经史,习字作画。罗瘿公去世之后,名士金仲荪对程砚秋一路辅佐,《碧玉簪》《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都是金仲荪为程砚秋量身定做的经典之作。这些意境高远、忧国忧民、呼吁和平、反对战争的题材,大大提升了程派剧目的艺术境界。

说到程砚秋,不得不说其与梅兰芳的竞争,程砚秋早年曾拜师梅兰芳学艺,两人的关系既是竞争对手,也是良师益友。梅兰芳先天条件好,无论是扮相、嗓音堪称完美,是梨园行里公认的“祖师爷赏饭吃”的演员。而程砚秋则不具备这样优秀的先天条件,尤其是其嗓音完全无法与梅兰芳相媲美,但他刻苦努力且得高人指点,创立异于梅兰芳的独特的程派唱腔,受到观众的广泛欢迎。常言说文无第一,哪个演员不想自己是舞台中央的哪位?“人红是非多”,梅、程二人如日中天的时候,难免被人不断拿来比较。梅派雍容华贵,唱腔甜美,程派娴静哀怨,唱腔深沉,迥异的艺术风格让戏迷如痴如醉,挺梅和挺程的声音也一直争论不休。巴不得二人对垒,一决高下呢。两人的第一次对垒是1936年的盛夏,当时梅兰芳时隔四年回到北平演出,戏迷引颈期待。各大京剧名伶都纷纷避开这段时间的演出,以免与梅兰芳进行正面对抗。此时的程砚秋却选择留下与梅兰芳正面对垒。这次对垒,各自派出豪华的演出阵容,梅兰芳在能容纳三千观众的南城珠市口第一舞台,上演《西施》《凤还巢》《洛神》《太真外传》《宇宙锋》《霸王别姬》《生死恨》等拿手好戏。程砚秋则以《金锁记》《红拂传》《青霜剑》《鸳鸯冢》《文姬归汉》等程派大戏,在距第一舞台仅一公里的前门中和剧院。但因为此时42岁的梅兰芳正值艺术黄金期,加上阔别北平已久,观众颇有新鲜感,在一个多月的演出里几乎场场爆满。而程砚秋长期在北平演出,难免审美疲劳,且票价也与梅兰芳不相上下,导致上座并不理想。两人的第二次对垒是在十年后的上海,1946年秋末冬初,应梅兰芳上海中国大戏院的邀请来沪演出。而此时上海大来公司也向程砚秋以及当红的老生谭富英发出邀请,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搭档演出。当程砚秋来到上海后,才发现梅兰芳正在上海演出,他立即登门拜访,诚惶诚恐向梅兰芳表达歉意。梅兰芳颇有君子之风,没有丝毫责怪,无心而成的第二次对垒中,梅兰芳上演了一些受欢迎的常演剧目。而程砚秋也把压箱底的大戏《红拂传》《碧玉簪》《金锁记》《青霜剑》《荒山泪》等拿了出来。热闹的是场外的舆论战,捧梅捧程阵线分明,斗得难解难分,这无形中给演出做了广告,两大剧场几乎都是场场爆满。最后程砚秋一口气连演五场集程派之大成的作品《锁麟囊》,“比赛”的天平才倾向了他。考虑梅兰芳演出的中国大戏院只能容纳两千观众,而程砚秋演出的天蟾逸夫舞台能容纳四千观众,虽然两人都实现了场场爆满,考量票房和上座率,理论上程砚秋更胜一筹。另有说法,1954年,二人曾经差点三次对垒,周恩来得知后命马少波出面阻止了,有心人曾专门查考1954年上海报纸演出戏单,二人曾于1954年4月在上海演出有十天左右的交集。但对垒之说很难成立,当时,梅程二人被国务院任命为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和副院长,新政权对艺术和艺术家的要求绝非从前艺人所能想象的,他们的心思更多的是适应新环境,恐怕难有同台竞争的心劲和环境。程砚秋和梅兰芳打对台未曾伤及情面,梅是君子,程也非小人,舞台上互不相让,那是对各自艺术的一份执着和对观众的负责,私底下,程一直敬梅如初。

私淑弟子“新艳秋”  毅然易“艳”为“砚”

程砚秋自己曾被私淑弟子逼得易名改字,这就是有名的梨园界新艳秋偷艺挖角的事件,逼得程先生将“艳秋”改为“砚秋”,将“玉霜”改为“御霜”。新艳秋名列“四大坤旦”之一,原名王玉华,满族旗人,生于1910年(有资料记为1911年),年龄略小于程砚秋,9岁便开始学习梆子,11岁改学皮黄,15岁登台以“玉兰芳”(有资料记载为王兰芳)的艺名借台演戏。她也拜荣蝶仙为师,算起来还是程砚秋的同门同辈的师妹。对京剧贡献良多的齐如山先生应该说是新艳秋的“伯乐”,他听过新艳秋的一出《贺后骂殿》觉得小姑娘颇有程砚秋的神韵,建议她改名新艳秋,并承诺介绍她拜程砚秋为师,实授实学。岂料好事多磨,齐如山的倡议,没有得到程砚秋的同意。原来程砚秋其时还年轻,他害怕流言蜚语,发誓不收女徒。齐如山也改变不了他的誓言,拜师之事只好作罢。拜师程砚秋不成,齐如山先生又把新艳秋引见给梅兰芳大师,新艳秋三次登门,用真诚打动了梅兰芳,终于成了梅大师第一位女弟子。但是新艳秋痴迷的仍是程派可她不得立雪程门,只好拐着弯学程,拜了程派创立的推动者通天教主王瑶卿为师,甚至出下策:偷。晚年新艳秋自述:“我学程派完全靠‘偷’。程砚秋先生每有演出,我和我哥哥必去‘偷’戏。我们躲在华乐园楼上的角落里,哥哥专记胡琴、唱腔的工尺谱,我强学全出戏的唱、念、身段。”她并不讳言:“‘偷’戏在旧社会是犯忌的,为了怕被人认出来把我赶出戏院,我只好化装成男孩子去剧场‘偷’。”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竟然把程先生的艺术偷去了,1930年前后,新艳秋正式打出“程派”的旗号,开始唱程派戏。她知道这是“不尊敬程先生”,但她顾不上这些,为什么?“为了舞台上站住脚,能红!”不仅如此,她策动了“鸣和社倒戈”事件,就是用重金把程砚秋“鸣和社”戏班里的小生演员买通,连人带程派剧本都弄了过来,据台湾著名剧评人丁秉燧先生说,新艳秋之所以会得到剧本,是因为她重金买卖通了王又荃。程永江在《程砚秋和他的班社》中也有过类似的说法。新艳秋虽然从没提“重金买通”,但也说自己的艺名儿是在1930年前后改的,时间暗合“鸣和社”倒戈事件发生之后。而对于“新艳秋”这个艺名儿,就连一向和善的梅兰芳都有反应。有一年春节,新艳秋去给梅兰芳拜年,梅一见便说:“新老板来了,怎么旧老板还没来?”因为新艳秋偷戏、挖角,“鸣和社”元气大伤,程先生积压的怨气之深和怒火之旺可想而知,但他为人一向克制,只是于1932年1月1日,登报启事,易“艳秋”为“砚秋”,易字“玉霜”为“御霜”,以示玉洁冰清御风霜,大有一番与过往一刀两断的架势。而新艳秋则趁1932年程砚秋赴欧考察之际,“乘机大唱特唱,并且把程先生同台合作的郭仲衡、侯喜瑞等拉到我的班社中,陪着我唱。一下我就红得发紫。由于程先生不在国内,很多程派艺术爱好者从我身上得到程派艺术欣赏的满足。”据说,自欧洲回国后,程砚秋曾到过戏院看新艳秋的《红拂传》。新艳秋正在化妆,听说程砚秋来看戏了,不免心里一阵紧张。倒是“鸣和社”的一些老人,如郭仲衡、侯喜瑞等,因为了解程砚秋的为人,所以感觉很是轻松,甚至还安慰新艳秋,让她不要害怕,只管大胆上台就好。散戏后,程先生悄然离去。更让程砚秋难堪的是,1936年4月他到南京演出,新艳秋受南京政府高官曾仲鸣邀请,也到到南京演出,形成与程砚秋打擂台的局面,曾仲鸣以他当时在南京的势力力保新艳秋完胜。新艳秋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主动找机会向程先生道歉,几十年后,她才在文章里表示:“我唱红了,却伤害了程先生,因为我挖了程先生班社的墙角,给程先生制造了困难。”新与程的隔阂一直持续了二十余年,其间虽总有不期而遇,两人却素不相识一般。直到1954年,程艳秋在上海演出,新艳秋路过上海,去看他的戏。散戏后她前往后台,正在卸妆的程先生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迎上去与她握手交谈。程问:“《荒山泪》《春闺梦》你会不会?《锁麟囊》你会唱吗?”这些程派名剧都是鸣和社倒戈后排的,新说:“我也是偷着学的。”同样是面临“偷”的问题,程先生此时却释怀了,他对新艳秋说:“我住在国际饭店,你来玩,随时可以来找我。”遗憾的是,因为有演出任务,新艳秋最终没能赴约前往国际饭店而失去了向程先生当面请教的宝贵机会。1983年程先生逝世25周年的那场纪念演出,73岁高龄新艳秋专程从南京赶来,和其他二代程派弟子合演《锁麟囊》,并单独上演一场大轴戏。据说,这次纪程演出,新艳秋能得出场机会得益程夫人果素瑛的坚持,程夫人是对“艺”不对人,她深知新艳秋多少年来一丝不苟地复制程先生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字、一腔,是公认的学程砚秋最早、水平最高的坤伶。为使新艳秋能够参演,不惜说出得罪一干正牌弟子的话:“程派的弟子各有各的优点,但是,他们加起来也不如一个没有拜师的新艳秋。”新艳秋终于能和程门传人一道登台,同享表达对程先生怀念的权利,并得以拜见程夫人,古稀高龄的新艳秋毕恭毕敬地向程夫人执弟子礼,程夫人一句“你就是我们程门弟子”,学程第一人,终于得到师门承认,有了名分的新艳秋潸然泪下。

洁身自好  出污泥而不染

新艳秋和程砚秋恩怨纠葛的初始源于程先生一生的一个誓愿:不收女徒弟。他一生违背自己意愿收的唯一的女徒弟江新蓉是1949年新政权建政后,周恩来总理亲自说项的。不收女徒自有原因,或许他太看重自身的清洁,唯恐沾染一点尘埃,或许他太知道艺人尤其是女艺人之难,光怪陆离的梨园有多肮脏,于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妙龄女子陷入难中染一身肮脏。有一件事时隔很久仍让程先生耿耿于怀,1927年初春,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芳四大名旦应山东督办张宗昌之邀,与余叔岩、王又宸等名伶乘坐张氏派来的专车同赴济垣,为其父祝寿演出。2月10日(正月十五)晚上,北京名伶在珍珠泉督署戏楼里演的是全本穆桂英,由梅、尚、程、荀轮换饰演穆桂英一角,之后,又加演一出《游龙戏凤》,戏一直演到深夜2点多钟。演完戏后,张宗昌突然走到后台,向程砚秋提出了“不要卸妆去陪酒”的要求,气得程砚秋拂袖而去。后来,程砚秋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曾对他的学生刘迎秋说:“使我受刺激最深的是,在军阀混战时期,我到山东演戏,一天,军阀张宗昌听完戏后,不叫我卸妆,去陪他喝酒。我听了非常气愤,这不是污辱人吗?我当时说,这不合适吧,便卸妆而去。从此,我下定决心,不让子女唱戏。”(刘迎秋《我的老师程砚秋》)

由此可见,当初他拒绝新艳秋时,尚可认为是年龄相仿,男女相处多有不便的因素,而他拒绝李世济则是出于他对梨园行的价值判断。据程先生之子程永江说法,抗战胜利之后,程砚秋先生到上海演出,住在朱文熊家里,李世济的父亲李乙尊和朱家相熟,一次偶然的场合,世济的父亲提出要世济拜干爹,砚秋先生表示自己一生不收女弟子,当然也不收干女儿,婉拒了李父。“不久,又是在朱家,李父当众愣卡鹅脖让世济跪在当场磕头认干爹,先父见此情景也只得默认了,但心里很不高兴随即说道:‘世济爱程派艺术,我可以教她。她好好大学(即上海第一医科大学本科),作为业余爱好学戏是可以的,但是绝对不可以下海。梨园界是个大染缸,我不收女弟子一是避嫌,二是怕坤角被坏人欺骗上当受害!乙尊先生若是让女儿弃医下海,想让女儿给你挣钱,我便不再教她了。’”这段记述中可以看出程先生对于梨园的认识和判断,他自己身在其中也就罢了,他的子女无一从事京剧艺术,他也不愿意有人将子女培养成成角儿作为发财的手段。

吴富琴先生对程先生洁身自好不二色赞不绝口,他说:“我们做演员的,旧时生活都不检点,唯有程砚秋能洁身自好,生活严肃,从不做歪门邪道的事情。名演员我看得多了,像他这样的人实不多得。他第一次到上海,是1922年秋天……就在(演出)第四天,来了个小大姐说要找程老板,砚秋叫我去看看,我下到一楼,来人以为我是砚秋就问我:‘阿是程老板?阿拉奶奶请侬去吃饭。’程当然不去,谁知这位奶奶为了要结识砚秋,居然住在我们住处对面,开了一个房间,专门追求他来了,他一听,吓了一跳,马上找房搬家。”又一回,有两位上海名女人请他吃饭,她们预先计划安排,宴会席上写了名片,这两位名女人把程砚秋挤在当中。可是他真的做到目不斜视,对他左右两旁的人看也不看,据说那次宴会以后,他得了外号叫“木头人”。当时名妓楚娟,每次演出都包好一个固定位子前来捧场,甚至托人做媒,请了一位社会名流把照片送来给他,情愿做他的二太太。他不但一笑置之,反而把她的照片拿去给他的夫人看。吴富琴先生感慨:“我随他来到上海演出,时常有些无聊的女人来打搅,他既不得罪人,也不敷衍,总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逃避这一麻烦,从未错走一步。”

懂谦卑  知藏拙

程先生一直秉持着谦逊的品格,他在舞台上会“让”,甚至通过“让”而使演出更有品位,他本来身形高大,发福后旦角扮相自然不如以往纤巧。1947年年底,梅程对唱时,程先生在天蟾舞台上演《武家坡》时,由谭富英饰演的薛平贵在山坡前,王宝钏一出场,观众不禁发出一阵笑声。因为谭富英饰的薛平贵,当时贵为西凉国王,却是体形瘦小;而程先生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却是高大富态,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过,程先生一开口,台下就鸦雀无声了,他进寒窑的那个身段,高胖的身体仿佛忽然缩小了,唰的一下就进去了,真是干净利落,漂亮极了。据说,程先生很会利用舞台空间和服装搭配来遮掩他肥胖的缺点,与谭富英在台上时,总是谭先生站在舞台的前侧,程先生微弯着腿站在舞台后侧;有了远近的对称,胖瘦之别就不那么明显了。据顾正秋先生回忆:“一次赈灾义演,程先生与梅先生及杨畹农(梅派)、赵荣琛(程派)同台演出‘四五花洞’,通常都是二真二假,那次为了尊敬梅先生,演的是一真三假;梅先生的真潘金莲先出场,遇妖之后,程、杨、赵三个假潘金莲才出场。潘金莲的扮相,大多是淡色竹布衫裤,腰系一条白绸巾,显得轻巧利落。程先生自知腰粗,不宜做此装扮,就建议在淡色衫裤外面加穿一件长及膝盖的深蓝色坎肩,并在坎肩的两肋之下各并一个小口,腰巾子就此穿出,结在前面。如此一改,完全遮住了程先生的高和胖。”尽管京剧行里一直奉行“宁穿破不着错”,可当时并无人批评程先生的改法,连梅先生都欣然接受。顾正秋赞赏程先生的创新精神,认为:“可见舞台艺术虽有些定规,弹性还是绰有余裕的。”还有一件事,足可见出程先生的谦和,1927年,上海长城唱片公司叶庸方经理和京剧界夙有交往,长城得以灌成不少名贵的唱片。其中有一张《四五花洞》,便是由四大名旦合灌的,四句西皮慢板每人唱一句,最后合唱‘十三嗨’,这张唱片今日看来弥足珍贵,然而录音过程却有难处,这就是对名次前后的安排。吴富琴先生讲述了这一唱片背后的故事:“梅兰芳唱第一句无可非议,谁唱末一句则意味着谁是‘四大名旦’末座。那次是在北平南池子欧美同学会灌音的,尚小云头一个报到,但他说一了一声‘我唱第三句’就走了。意思是等你们灌好第一面我再来,这无疑是将了当事人一军,更加难以解决了。事后砚秋所悉,他为顾全大局,毅然主动提出:‘我年纪最轻,应由我来唱末一句’。这张唱片问世后,行销国内外,影响很大,但是谁又知道是经过一番波折,由于程砚秋的委曲求全,才灌成的呢?”

好一似空山闻天籁

程先生是京剧发展史上的一座高山,这座高山的形成是被时代、天赋、人缘等因素挤压出来的。这座高山奇峰陡起、危峰兀立,峰峦叠嶂、连绵不断,高山流水、川流不息。用这几个词来形容程先生和程派是恰当的。说他奇峰陡起、危峰兀立,是因为他不是“世家”子弟,他原本可以不吃戏饭,甚至他成名后也不以吃戏饭为荣,这从他不容子孙学戏以及收徒态度可知,所以这座高峰显得尤其险峻孤傲。说他峰峦叠嶂、连绵不断,是形容他唱腔之婉转韵味只悠长,程先生嗓音天赋不出众,可他却以“唱”功称雄梨园,盖因他能别出机杼,扬长避短,在声带变化上不断研究加工,忽收忽放,忽大忽小,不断加进一些小小的花腔,终于渐渐形塑了程派的风格,听他的“唱”,真有莽莽群山峰峦叠嶂连绵不断之势。说他高山流水、川流不息,因他创派之后,桃李不言而成蹊,不滥收徒私淑者却众,尽管难学其精髓,但模仿腔调的很多,一度形成一派独大的情势。

程先生对于京剧的贡献良多,其创立的程派是最值得称道的,说到程派唱腔艺术,和程先生合作多年的吴富琴先生有着深刻见解,1983年,80高龄时,吴富琴先生接受香港邵芑先生访问,对程先生的唱腔有如下形容:“程的嗓音与梅不同,梅天赋比程好得多。他不是好嗓子,但能假人之长补己之短,也就是有创造性。其魄力之大,功候之深,实非常人所能及。程腔忽而高如鹤唳,哀厉凄绝,忽而细如游丝,幽怨呜咽,忽而悬崖急湍,徐折拗口;学他的行腔既难,像他那样顿挫合拍讲究四声更不易,因而现在学程的人要比学其他流派的少。”吴富琴先生十七岁出科,十八岁那年(1921)和程砚秋同搭庆兴社高庆奎的班。所用服装是程砚秋主动借他穿的,从那时起,二人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在梅兰芳先生家,罗瘿公、齐如山、冯幼伟、李释戡诸先生一致认为吴富琴和程砚秋可以效法姚玉芙与梅兰芳,由吴专为程演二旦,作为程的亲密助手。从此二人开始合作,后来吴还做了程的代理人,成了程的鸣和社、秋声社的社长。吴先生对于程的唱腔自然领会得比一般听众深切得多。

这才是人生难逆料

程先生出身于簪缨世家,祖上满洲正白旗索绰络氏是清代重要政治家族。后家道中落,这才无奈进入梨园行。家世的高贵背景,和梨园不入流的社会现实,构成了矛盾,在这种矛盾冲突中,程先生需要适应和调和,他一方面为了生计努力使自己成为梨园翘楚,同时还谨守出处,凸显遗世而孤立、迥世而出尘的清贵气质。这份调和,让他在很多关节上表现非同凡俗。我们都知道,梅兰芳先生蓄须明志,程先生何尝不是在国之将亡时躬耕于田亩,甚至痛击侵略者爪牙。程先生一身傲骨,于晚年尤甚,他痛斥违背艺术规律的“戏改”为“戏宰”,为《锁链囊》不能演出伤痛不已,为此差点成了右派。程先生是铮铮铁骨奇男子,他饰演的女性不论遭遇多么悲惨,大多沉稳、刚强、有主见,有定为,能保护自己,他呈现的女性形象典雅娴静,恰如霜天白菊,清新俊逸,是以内在阳刚之气塑造的阴柔之美。有一种说法:听梅派如抽鸦片,虽上瘾仍有戒除的可能;但听程派则如打吗啡,断无戒除的道理。程砚秋先生艺术唱腔的个性,和程先生本人的性格达到了深深的契合,可以说,程派艺术特色就是程先生人格特征的影射。痴迷程派,痴迷程派的唱腔,痴迷的不只是程派的戏,真正痴迷的是程派戏所散发出的人格魅力,这个人格魅力,其实就是程砚秋先生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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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学周丨回首繁华如梦渺——说说程砚秋和程派艺术》 发布于20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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