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青岛的三个转角(青岛杂记) - 世说文丛

阿龙丨青岛的三个转角(青岛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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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堵朱红的墙,高两米余,头顶金黄琉璃筒瓦和片瓦组合的墙脊和斜檐,同样琉璃的瓦当,收檐垂至墙外,分别由远处起步,行至一个点,墙头鸱尾相交,垂脊封线,合为一体,构成直立的“V”字形转角。转角两边,白色檐椽下方,朱墙上预留两块长方形白底,框红边,写黑字,单向箭头指向前的,告知不远处为鱼山路,双向箭头指向前后的,指示的是临街的大学路,刚好从朱墙一面穿过。此时,我眼中的朱墙转角,一面向阳明亮,一面背阴较暗,太阳斜身滚向海边栈桥去的缘故。不光我感觉这个转角有些趣味,或暗含某种意思,打此路过的,大都驻足瞧一眼,琢磨琢磨味道。一对恋人,或相熟的男女伙伴,男孩由亮的一面往暗的一面转,女孩由暗的一面往亮的一面转,并非真的要走过去,只上半身前倾,一瞬间越过转角,碰了头,如同许久不见,除了几乎搭碰一起的两只激动的手似要说话,表情也跟着立现惊讶和惊喜:哎呀,原来你也在这里。

真是意外的相逢。一对刻骨铭心的恋人,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未成眷属,三十年后,知天命之年,取得了联系,深感有碰一面的需要,了却夙愿或让死灰复燃,约至此转角见面,一个由大学路往转角走,若无其事的慢慢地走,进美术馆兜一圈也无不可,时间还充裕。那个从鱼山路过来的,如果第一次来青岛,有可能走错路,有可能走上鱼山路立交桥,错过重逢的时间。所以,鱼山路让给男的走,男人在识路上没那么笨,他在梁实秋先生故居稍作停留,晓得进故居瞧一瞧不会误事,然后在故居西侧一条下行的夹道分析辨别,是上桥远去还是走夹道碰头。他看见夹道边一堵琉璃瓦的墙还上桥径直而去,那他便是想清楚想明白了,他毅然决然从夹道顺朱墙走下去,那他也想清楚想明白了。他下台阶往前走,过博物馆时他心无旁骛,美梦就要被圆满或捅破。两人差不多同时赶到转角,明亮与阴暗在那儿等着。他靠在写“鱼山路”一侧,她靠在写“大学路”一侧,短促的呼吸相闻,却不轻易喊对方的姓名。他像块烤地瓜,她像只熟土豆,时间在他们身上的印记那么耀眼。他们各自回忆对方年少轻盈的模样,想象爱情的崇高与光荣,忖想谁先探出头来,探出人生的转角。

这是我的假设,或想象,或幻觉。人生那得这般美妙的事?再凄美的电影也无此情节,因为演不下去,因为太真实太私密太本质了。能演下去的,属于单个人赶来,像首忧郁的乐曲,在落叶缤纷的深秋,一场雨后,金黄的银杏叶、浅黄的法桐叶、鸡血似的枫叶洒了一地,风起处,残阳如水,水银般注满树叶的间隙,那个人或你,踩着低飞的叶片和落地的水银,缓慢迈步,离转角越来越近,季节的镜头就盯住脚掌,盯住沙沙的响声,盯住慢下来的更慢下来的人生的光辉……这不,说来就来了,不是土豆,也非地瓜,一位妙龄少女,身材修长,皮肤嫩白,长发过肩,上身象牙白的T恤,下身淡蓝牛仔裤头,脚穿乳白运动球鞋,与头顶的深空黑遮阳圆帽反差强烈,她踩的是当下的阳光和阴影,手里摆弄的是徐志摩式墨镜,至转角时,戴上,眼神隐于镜片后面,她转身,从面对转为背靠写“大学路”的一侧,头微仰,四十五度角目视天空,双手背在身后,一条腿直立,一条卷曲,脚尖点地,脚后跟磕在花岗岩的墙基,姿势的符号告诉我她在怀念什么,抑或冥想,抑或貌似怀念或冥想,充满理性的沉静。就一分多钟,青春少女转过墙角,站在了写“鱼山路”牌子一侧,她改变站姿,直立着,略微哈腰,可能朱墙过于陡直的缘故,双腿一前一后,目视正前方,前面阳光灿烂,可她望见一个飘雨的黄昏,一个窄窄的石板弄里的墙角,她也这样站立,垂着双手,听一个人和她说撒油娜拉的话,一堆又臭又长不着边际的废话,她一句听不进去,只管目视前方,盯着一滴雨珠,又一滴雨珠,从岁月尽头朝另一个尽头滴落,触到青石板就碎了,像爆开的栀子花,她转身,离开了那个墙角……转角空了,一边面对大学路,一边指向鱼山路,两条不同方向的路去往不同的地方,或同一个地方,只要善于绕行。也许,她并非失恋,而在预习失恋,年轻时需要储备这个状态,可她身边无人陪同,她在自己面对……我年轻失恋时,也该到此仰一仰,站一会儿,应该比去前海沿好受些,因为有墙可依,还有同情的目光。

这个转角怪有意思,刀削般锋利,棱角分明,面无表情又呆若木鸡,它本身显明的意义让人捉摸不透。或无意义。

2

黄县路是青岛一条老路。老指年岁,指历史,或历史凝结的文化。从一号到三十七号,长一里多地,窄窄的巷子,到长颈鹿咖啡馆算走到了中间,往南分出一个岔,岔子为更窄的巷子,呈“丁”字结构,与主路连成整体。“丁”字的“竖”较短,也就“横”的一半,时光上,和“横”一样长,老舍故居在“竖”中间西侧,三层几间大屋让“竖”重了许多,除了人来人去,还有它积淀下来的分量,幸亏有祥子用黄包车不断往外搬运。那个“勾”,冲它勾的方向看,正好勾住大学路朱墙转角,勾住来来往往的情怀。

黄县路整体的韵味用怀旧包裹着,怀的是旧时代的生活和情调,当然还有安静与意趣。不长的街道两边,开着咖啡馆、手工作坊、特色餐饮和书屋等小店,注入现代生活气息,而在欧式建筑、苍老树木、古典装饰、自然散漫的氛围中,现代生活更易让人生发怀旧情愫。在这里,追逐时尚感的文艺青年与逝去的文化名人似乎进行着一场无休止的对话,虽然对话并非刻意,甚至无意,甚至不涉及具体内容。这要感谢那些依托黄县路文化背景开设的个性店铺,它们是连接现在与过去的桥梁,最终,它们本身也沾染了文化细菌,传染给将来。黄县路让我想起上海的多伦路,一样的文化名人街,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节奏,一样的走走停停,进咖啡馆,要一杯摩卡,那时候,我这样写:老松木桌椅备好,坐下来,看稀疏的光落下。香樟泛出青绿。半墙之隔,是热闹的街道。再过去,是老房子,藤蔓攀住旧墙……我搅拌咖啡,在We+Coffee,“竖”的一边一家宽大院落的咖啡馆,杯内旋转的是同样的花纹,仿佛一片泛黄的法桐叶,和十年、二十几年前的一样,只是咖啡香与多伦路桉树咖啡馆或老电影咖啡馆的略有不同了,因为我转过某个转角的缘故?

我在We+Coffee搅拌一杯摩卡。那个我是残存的生活状态。我刻意点喝这杯咖啡,因此,由于太过刻意,我视为并非自己在搅拌咖啡,而是故我,本我已弃之而去。香樟泛出青绿,藤蔓攀住旧墙……枫藤过不多日,只要落上秋霜,就会变红,墙垣、院落和城市,便有红色飘摇,点缀成景,这个夏天甚或秋天就过去了。周而复始是轻松的话题,但我们被允许怀旧,允许伤怀,允许从一个转角转去另一个转角,也允许往而不归。

模糊的世界因为被发现而清晰,沉默的世界因为被定义而有了声音。一位娇小的女孩,脚步轻快,脸溢笑容,从“竖”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只要几步路,她为了延长某种心情,走出一条略长的斜线,也许只比直线多用几秒,但那几秒不属于时间,归于心情,她不需要那么快到达花岗岩的围墙,因为她在恋爱,那些钉在墙上的空信箱吸引了她。信箱不规则地钉在墙上,高高低低,错落无序,木质表面涂满卡通画,成为墙体的装饰物,成为“随余而安”店铺的广告。她喜欢这类装点,一面空洞的墙体有了意义,对她而言的意义:今天我在这里。信箱,尽管是一种虚设,或一种假如,可它们还是定义了明天:明天就到了别处。时间从昨天模模糊糊往前走,在沉默中,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像那女孩移动的脚步和展现的笑容。

那位穿吊带白裙的女孩,由于接近了什么而欣喜,对,是那块“快!抓住夏天”的木招牌,也许她根本没看这块招牌,因为她就是夏天。连同扑面而来的笑容一起,她坐在胡子星球手工冰淇淋门口,右胳膊支撑圆茶几,手虚握成拳,顶住右腮下部,让笑脸面对相机,另一位女孩,蹲在地上,卖力拍下各个瞬间。对我来说,这些已构成怀旧的画面。我们抓住的夏天,已挣脱我们而去。巷子虚化为怀念的背景。一旦虚化,这条巷子,将显示它孤独的本质。我安静地绕过她们,迎向迎面于“丁”字路口的长颈鹿咖啡馆,咖啡馆入门一侧临街的窗户吸引了我。而窗户的侧对面,就是个石墙转角。可现在,让我先说窗户。

窗户没有窗,也无阻碍视线的窗框、窗棂和玻璃,而是预留墙体的“口”字形,高不足半米,长却超过一米半,临街正对“丁”字的竖,从窗口可尽望那条“竖”,那样望一眼,望到“勾”住的大学路,许是悠扬的感受,至于侧对面的转角,更能一目了然。但我不能入内观望,因为两位女孩占据了窗口,一位高抬胳膊,为另一位侧坐的女孩整理散在额前的长发,她们的坐姿、举动已经定格,变成固定的风景。这让我再次回味卡夫卡那篇《临街的窗户》短文:“孤独生活着而又想跟外界有点接触的人,因着昼夜、气候、工作环境等等的变化而很想看见任何一个他可以依靠其手臂的人——这样的人没有一扇对着巷子的窗户是不行的。即使他不想寻找什么,只不过疲惫地靠在窗台上,目光随便在天上和地上的行人之间游移着,即使他不想怎么样而把头转了回去,他仍然会随着底下马车的喧闹声被拉入人类整体之中。”文章并无深刻的道理可言,卡夫卡向我们描述了一种生活的或人生的状态,即个体在整体中游离的状态,某种自我许可的存在。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存在形式。有些人离开整体愈显价值,有些人离开整体毫无价值。加入人类的整体凭一扇临街的窗户即可解决。在临街的窗口,可以看,可以听,可以思考和表达,这些接触足够,但若走上大街共同喧闹则需谨慎,虽然这必然导致“孤独生活着”,但置身人类整体中的,有多少个体不是以孤独的状态生活呢——即便整体性绞杀了个性,让个体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些当然与长颈鹿咖啡馆的窗口和窗口内的两位女孩无关,她们是整体的一部分,她们的举动或许还构成了整体的全部——卡夫卡的窗户只与那个转角有关。

转角为临街院落砌出的一角。院落狭窄逼仄,但转角很大。它通体用大块的花岗岩凸石勾边垒砌,角不尖峭,有平缓的立面,减弱了稳妥和肃穆构成的凝重。转角分隔开黄县路和岔路,乍看像艘搁浅的石船。由黄县路的“横”转过去,到“竖”的一面,只需一个跨步。我在窗口下,隔着数米,观察这个转角,观察经过转角的行人。这时候,我就是一扇临街的窗户。我看到转角石垛顶部的灯一直亮着,而阳光强烈,让灯光十分微弱。阳光还铺散在爬上转角的枫藤和蔷薇,它们呆在上面,与灯光同样静默。它们或许也像我在观察路过的行人。热恋的女孩走了过去,抓住夏天的女孩走了过去,那位妆容收拾好的窗口内的女孩也走了过去……人们并未留意转角存在,经过时低着头或望去别的方向,脚步轻盈,直奔自己而去,仿佛不曾经过这里,或许石墙转角过于平缓、庄重的缘故。

很明显,这是个孤独的转角,是垂挂在上面的“老舍故居”木牌的孤独,是长颈鹿咖啡馆窗口面对的孤独,也是卡夫卡的临街窗户的孤独。那块木牌有点儿多余,和朱墙转角的道路指示牌不同。但流泪是眼睛的事。

3

太阳倾斜到龙江路4号上方,继续擦亮黄县路。摄影师手端长焦镜头,逆光后仰,阳光打到左手边黄色屋山墙,再反射到他擎高不动的手指。一对恋人,着白上衣牛仔裤情侣装,先生揽住女士腰部,另一只手斜插进牛仔裤口袋,女士双手拿橘黄色玩具相机,神情甜蜜,微笑,头歪向先生肩膀,两人背对斜阳,面对摄影师。一位陪同服务的女孩,躲在情侣装身后,下蹲,尽量不让身影穿帮,朝空中吹送肥皂泡。气泡一串串升起,旋转着漂浮着,绚丽多彩,但旋即破灭,女孩不间断地吹送,模样呆傻可爱。他们身后,过了龙江路,黄县路的马牙石路开始之处,一栋淡黄色墙体的两层小楼,双管烟囱高出屋顶,多个斜坡屋顶的红瓦在阳光下似炫彩的迷雾闪耀,二楼侧对黄县路,爬满枫藤,绿木框的窗户能望见两组,入户门面向龙江路,一楼的窗户正冲黄县路和龙江路交汇而成的十字路口,小楼陈旧,视觉中略微倾斜。摄影师以此为背景为情侣取景拍照。

这栋牌号为龙江路4号的小楼,看上去极其普通,若放置建筑群中,不会显眼,更不会引人关注。小楼原先经营杂货,现在是“不舍昼夜”咖啡馆,经营咖啡和书籍阅读。它是栋在青岛知名度极高的小楼,红遍网络,不仅仅因为它陈旧、伤感的气质,还因为它构成了一个转角,一个意味深长的转角。

我在它面前驻足,如同在朱墙转角和石墙转角驻足那般。我本打算推门而入,点要一杯摩卡,但我品尝过了,没再进去的必要。我从龙江路一面转入黄县路一面,再从黄县路一面转入龙江路一面,阳光普照大地,而马牙石硌脚。其实我想尝试从一种持续的体验中,从可见的事物找到不可见的事物,比如情怀、爱情、爱恨、文化、时光等等,这些难以描述,或无从描述。梅洛-庞蒂说:“我们看到事物本身,世界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东西。”在转角,我看到一家咖啡馆的老房子,门外的牌子写着“秋雨淙淙”,还写着“不舍昼夜”,它下午的阴影躺在十字路口,不断扩大,而上午的阴影已难觅影踪。街道上车来车往,人们匆匆而过,若非刻意,不曾留意这些地方,它们的存在,只为有备而来。不知生活是否也是这样的,但人生并非准备好才会展开。即便有所准备,智慧满满,步履稳健,从这个转角顺畅拐入下一个转角,也难以梳理出那转来转去的本质含义。

在青岛于我陌生的街巷,我走过三个转角,它本身的意义早已丧失,但我还是把它们走完了,如同把自己的生命走向虚无。直面虚无是勇敢的举动,或许每个人最终都将触摸它。莫名的角落传来那首“好久不见”的歌声: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回首寒暄……


写于2017年
整理于2020年

《青岛财经日报》红礁石副刊
2024.9.4 A8版转发本文第三节  见报时有删减,标题为《龙江路那个转角》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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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青岛的三个转角(青岛杂记)》 发布于20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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