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先生不待见樱花,他《忆青岛》一文表露无遗。文章写于梁先生1934年离开青岛半个世纪之后。他写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和我们有血海深仇,花树无辜,但是我不能不连带着对它有几分憎恶!”此处梁先生憎恶樱花的原因似已明了,可具体原因恐怕要到1974年8月他在美国西雅图撰写的《槐园梦忆》长文去寻。
八年抗战,梁先生辗转战事“后方”,因万千无奈,将父母妻儿置于北平日本铁蹄下,暌违逾六载,郁滞的生命之痛可想而知。阔别终得聚首,犹如重生:“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劫后余生,梁先生再未与家小长期分离,直至发妻程季淑女士1974年4月因故去世。如此说来,梁先生憎恶樱花在情理之中,至于这憎恶是否具有普遍性,即既憎恶青岛中山公园的樱花亦憎恶日本上野的樱花就陷入揣测了。但以梁先生一贯秉持的文学当揭示普遍意义的人性论视之,一并憎恶了也在情理之中。原因恐怕要穿越历史,返回上世纪三十年代梁先生寓居青岛教书生活的四年搜寻,无论找到找不到,俱已丧失意义,因为历史对文学的阶级论正在或早已给出结果。
比樱花有意义的似乎是西府海棠,它既不具备感染人性的背景,也无滋生阶级性的环境,纯粹为一束束粉中揉白、白中含粉的艳美花朵。阳春之际,海棠花垂生人世,装点我们的山川、道路、花圃、庭院,或者梦境。同样在《忆青岛》文章中,梁实秋先生写道:“我喜欢的是公园里培养的那一大片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由此推断,梁先生明示喜欢西府海棠肇始青岛,但喜欢西府海棠和憎恶樱花之间,表面看风马牛不相及,喜欢的具体因由恐怕也得去《槐园梦忆》查寻。
1930年夏天,梁实秋先生应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博士邀约,携妻小与闻一多先生一道,前来青岛,担任青大外文系主任和图书馆馆长,第一年租住鱼山路4号,翌年搬入7号,如今的33号,也是租,都四上四下,楼前庭院,山径衔接山径,过花木结的网,二十几分钟可步行至汇泉海滩,人居环境不比当今差,之后至自青迁徙北大教书未再变动。曾经的鱼山路7号为新造楼房,楼前庭院宽敞有余,只略显光秃,程季淑女士喜爱花木,建议房东青岛本地人王德溥先生栽几棵树,王先生“唯唯否否”,不曾想第二天他伙同儿子拉来两车几乎成树的树苗,栽满院子,有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转来年即见花束挂枝,满了季节,美丽得紧,颇让梁先生夫妇心花怒放。其实重点是程季淑女士,梁先生描述说:“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可见,那时的梁先生本人对樱花和西府海棠没有明显好恶的分别,说不好还是一并喜欢的——栽植时,他并未出手制止,且有六棵。至于青岛的樱花与上野的樱花是怎样建立联系的,乃历史的一本账目,如今全无翻开的必要了,不妨只说西府海棠。由于“季淑特别欣赏”,季淑在梁先生心里又有特别显要的位置,难免跟着欣赏,有意识无意识地,对花木的喜欢就产生了“阶级性”,此后的岁月,多舛而来的苦难,强化了他的偏爱——当然同时与程季淑女士的偏爱有关。
由青岛回出生地北平后,梁先生一家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十几口人,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老宅内务部街二十号,梁先生一家分得外院和西院居住,垂花门一棵硕大梨树,遮盖半个院落,因“梨”与“离”同音,其母令人砍去,小院裸开,程季淑女士便往隆福寺街花厂挑选了四棵西府海棠栽下,算延续了在青岛偏爱海棠的情感,第二年,海棠“繁花如簇”,深得梁先生夫妇喜爱,就淡忘了樱花的事。如此这般,我拿西府海棠说事似乎就有点儿别有用心了。我们视之为梁实秋先生夫妇单纯的花木之爱或许更好——即使梁先生后来憎恶了樱花。
鱼山路33号,过去的7号,门开在路边,崂山花岗岩砌的墙垛,装对开的黑色铁栅门,门内左侧几株侧柏,靠门的一株斜向鱼山路,几欲歪倒,矮墙顺山势渐次低下去,与东侧的房屋山墙隔出夹道式胡同,窄窄得不深,三、四十米,沿石制台阶与砖混的甬道走到底,即为“梁实秋故居”入门。门开着,游慕者随意出入。入内即院落,四上四下的两层楼房立庭园东北角,屋顶与外墙面已修葺,顶红墙黄,目视如新。小院地面大面积铺设地砖,梁先生记忆中的樱花、苹果树、西府海棠了无踪迹,只一棵粗而高耸的水杉透着生命的水灵,挺立岁月的苍劲,树身米余处挂一木牌,写此树是1930年梁实秋先生居住期间亲手栽种等字,细想恐有臆造嫌疑。梁先生之爱花木,远不如程季淑女士。梁先生爱远观和玩赏,程女士爱种植和打理。假设水杉为梁家在此居住期间种植,种植者非秋而淑,但这也似陷入爱西府海棠还是憎樱花的无聊纠缠了。无论怎样,不管梁先生更喜西府海棠还是樱花,不管有无亲手种植水杉树,他颠沛流离的一生最爱和最怀念的地方却是青岛。
青岛,这座岛城,给了梁先生从未有过的四年平静、安逸、舒缓的生活,给了他爱憎和成长。梁先生晚年,时常思念青岛,他托居住大陆的女儿专程青岛,从汇泉海滩装了一瓶沙子,辗转送到台湾,梁先生如获宝物,置于书桌,昼观夜想,以慰平生。海沙中有他怎样的情思?他写道:“在一个隆冬里,我有一回偕友在汇泉闲步,在沙滩上走着走着累了,便倒在沙上晒太阳,和风吹着我们的脸。整个沙滩属于我们,没有旁人……永不能忘。”海沙正似梁实秋先生自己,千万粒中的一粒,流离失所的一粒,最终回归了大海。海平面漂流西府海棠的花瓣,也漂流上野樱花的花瓣,汇聚成星空下的星空,流芳溢彩。我迈步向梁先生故居的书房走去,恍恍惚惚,我把自己走成一片树叶,一片西府海棠的树叶,或者樱花树的树叶,我走成一个黑点,一缕微不足道的游影,消失于漫山遍野的树丛,在那片莽莽苍苍的丛林,梁实秋先生从书桌抬起头,在那儿,他那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他握着笔,开启了莎士比亚的翻译,用喜欢和爱意,四十年不倦不怠,翻译完四十卷浩如大海的莎士比亚全集……若硬要逼梁先生感慨,他大概依旧那句“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吧。
然一切不复当年模样矣!
写于2017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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