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是红灯,桑塔纳停下来,司机回头说,局长,你同学。杜邦摇下车窗一看,果然是雷诺,开着他的银色雷诺车。虽然戴着墨镜,杜邦知道,雷诺的目光肯定盯在某个女人的屁股上,雷诺好色,一百年也改不掉。杜邦喊了一声,雷诺惊喜道,我正有事找你,到我车上来吧。杜邦想了想,对司机说,你回局里吧,晚上不用接我了。
刚上了雷诺的车,绿灯就亮了,雷诺一松刹车,雷诺车便滑动起来,差点儿撞到一个行人身上。那人一头黑白相间的华发,穿一件旧卡克衫,胸前隐隐约约有机械厂的字样,雷诺骂了一句。杜邦说,别骂,我看他像咱同学,你喊一声施尔康。雷诺喊了一声,果然是施尔康,满脸疑惑地望着雷诺他们。杜邦打开车门,不由分说就把他拉进车里。坐定之后,施尔康认出了杜邦和雷诺,惊喜地咂嘴说,40年没见的老同学,认不出了。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儿,三个同学在中山路和广西路口那儿撞见了,偶然的就像荒诞电视剧里的情节。
雷诺车拐到中山路上,杜邦说,别吃饭了吧,整天在饭局里泡着,腻歪透了。雷诺说,也别去喝茶,忒俗,咱上洗浴城吧,东部有几家,泰式按摩挺地道。征求施尔康的意见,施尔康说,我是俗人,不怕腻歪,就到你们常去的高级馆子,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鲍翅是什么玩艺。
雷诺将车掉过头,风驰电掣向东驶去,还没说几句话,车子就到了八大关风景区,轻轻滑进一个院子停下。施尔康下车一打量说,这是谁家的别墅?雷诺说了一个名字,是军委退休的高级将领。杜邦接上说,老爷子要在青岛安度晚年,房子没盖好,暂时下榻在这里。说话间,三个人被领进房子里,里面显出宾馆餐厅的格局。杜邦和雷诺跟接待主任打哈哈,施尔康觉得他俩是这里的常客,似乎还是这里的股东。
落座,上茶,施尔康细细打量了杜邦和雷诺,说,天爷不公道,你们一个做大官儿,一个发大财,到今人不显老,不像我,满头白发。杜邦说,也白了,头发是染的。雷诺说,一样一样,我也是刚焗的油。杜邦感慨道,40年了,青岛这么个小地方,咱为什么就见不着面?雷诺说,校庆的时候,我们到处找你。施尔康笑笑说,那样的庆典,应该是达官显贵的聚会,我是个下岗工人,怪寒碜的,怕给学校丢脸。
杜邦和雷诺一齐说,我操,这是什么话。然后两个人都拿出名片给施尔康,说往后要保持联系,月儿半载地聚一聚。施尔康看着名片问雷诺,你公司的名字也叫雷诺?杜邦说,连车都是雷诺牌的,他手上做着一片房产,也叫雷诺公寓,这小子恨不得把青岛也改成雷诺市。
酒菜上来,三个人吃着喝着,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杜邦说,我一直想念一个女同学,40年找不到她,也见不着她。雷诺说,我知道,你说的是石榴,我们都在她家小院的石榴树下学习过。施尔康说,她家的小院20年前就拆了,石榴树也没有了,中学毕业石榴就下乡了,回城后在服装厂工作,现在退养了。
菜很丰盛,施尔康叫不出名堂,杜邦和雷诺一个倒酒一个夹菜,说你慢慢吃,我们俩说点儿别的事情。施尔康问,要不要我回避一下。杜邦说不用,雷诺的事儿需要检察院回避。然后,施尔康就闷着头喝酒吃菜抽烟,听杜邦和雷诺说一些他不甚了了的事情,很杂乱,有银行贷款的事儿,有土地划拨的事儿,有安排人事的事儿,好像还有点儿官司的事儿,因为雷诺主张换一家律师事务所,而杜邦坚持原来的,并且举例说明,一块肉分给两只狗都吃半饱,不如喂饱一只,让它俯首帖耳。施尔康觉得两个同学真不简单,他们手头上办的哪一件事儿,都是自己一辈子也办不到的,而且,这40年里,他们俩好像天天在一块儿,就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
当施尔康打第一轮饱嗝的时候,杜邦和雷诺完成了他们的合作,又回到同学的情谊中来,一齐端杯为40年的沧桑干杯。杜邦的感慨很深刻,他说,我们老了,虽然奋斗了进步了,但是年岁不饶人了,在很多事情上,已经物是人非了。他进一步举例说明,譬如穿衣服吧,刚到机关当科员的时候,那会儿,身材匀称,步履轻捷,像体操运动员似的。但是,买不起名贵衣服,也不敢穿戴得太扎眼。现在好了,买的起名牌衣服,也敢穿了,可是身材不行了,肚子腆起来了,穿龙袍都不好看,可见人生是个悲剧。
雷诺深有同感,他说,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身体棒,心里馋女人,可是女人瞧不上我这穷小子,好不容易勾搭上个娘儿们,咱就捉襟见肘了,还不等上手,人家就一脚把咱蹬了,让咱空怀壮志恨悠悠。现在一切都有了,行有宝马香车,坐拥佳丽三千,而且,咱还有贼心,也有贼胆,但是,咱自己儿的那个贼却不行了,干瞅着,没精神气了。
这是人类无法逾越的局限,当你锁定一个目标并且为之奋斗的时候,就像攀登一座高山,穿过荆棘,踏过坎坷,在你汗流浃背登上峰巅四下张望的时候,你会蓦然发现,你所追求的东西已经离你而去。在这一点上,施尔康和杜邦雷诺有着如出一辙的感叹,他说,可不是嘛,就拿我来说吧,年轻那会儿身体好,眼神也好,进厂分配我干车床,几天就迷上那玩艺了,在床子前一站就是一天。可是,那会儿床子质量不行,粗糙得很,做不出很细的活儿来,心里着急没办法。现在多好,床子的精密程度你都想不到,而且还都是数控的,那才叫鸟枪换炮来。可是,有了这么好的床子,咱的眼力又不济了,眼睛花得一塌糊涂。人啊,真他妈的没办法,当你得到什么的时候,同时又会失去什么。
三个同学说一阵笑一阵叹一阵,40年的岁月如同一本厚厚的书放在饭桌上,被随意查阅翻检。杜邦把话题一转说,再跟我讲讲石榴的事儿,我在她家的石榴树下给她写过一张纸条,搁现在说就是情书啦,没敢给她看,在身边藏了好几年,后来弄丢了。雷诺接上说,我也曾经写过类似的东西,到现在我还记得石榴的羊角辫,她的眼睛水灵灵的,盯我一眼,我心里就慌半天,后来懂事了,我就想,要是石榴给我当媳妇,我他妈当牛做马都情愿。
施尔康淡淡一笑说,现在你们谁也不会再给她写情书,谁也不会再想让她当媳妇了,石榴的处境不太妙。杜邦和雷诺瞪大眼睛问究竟,施尔康便娓娓道来;石榴是个要强的人,小学给咱当班长,咱都知道她的脾性,下乡那几年累出一身病,回来到服装厂工作也是好样的,没几年就当了车间主任,厂里一个年轻干部没头没脸地追她,石榴就和他结婚有了孩子,改革开放以后讲究学历,石榴为了丈夫的前程,把工作和家务都承揽下来,让丈夫考上大学,回来后一步步高升做了大官儿。没承想,那小子一肚子花花肠子,到处搞女人,搞到自己家里床上了,被石榴一头撞上,然后到法院办了离婚,石榴自己带着孩子,直到孩子考上大学,她才办了退养手续。有一天,石榴买菜回来,走到楼梯上晕倒了,邻居打120拉到医院,一检查,肺癌,现在正在打化疗。
杜邦和雷诺听了之后痛心疾首,经过短暂的沉默,杜邦说,不行,咱们要为自己的同学做点儿事情,这样吧,石榴孩子的学费我包了,毕业后的工作也由我来安排。雷诺接着说,我包了她的医疗费和营养费,医院的账单由我来处理。
说完,杜邦和雷诺一齐拿眼睛看着施尔康,那意思再分明不过,你呢,你能干点儿什么?
施尔康一下红了脸庞,低下头,近乎呢喃般说道,我要和石榴结婚,我媳妇去世五年了,石榴现在需要人照料,大夫说了,她顶多还有三年时间,我想在她身边陪伴她三年。
杜邦无语,雷诺也无语,施尔康抬起头说,小时候,在石榴家那棵石榴树下,我也给她写过你们说的情书,不过昨天才给她看到。
沉默良久,三只酒杯凌空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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