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实,陶茜对凤的过去了解并不多,知道个一星半点也大都是道听途说。凤在外人面前从不谈论往事,尤其对肥三儿和自己的婚姻更是讳莫如深;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得而知,只是听说凤下岗后的第二年就跟肥三儿分手了。有人说,是肥三儿抛弃了凤;也有人说,肥三儿刑满释放后,偷渡到香港做生意发了大财;还有人说,肥三儿改名换姓混在台湾黑道当马仔……反正说啥的都有,但令人费解的是两人的关系始终是个谜。
手机响了,陶茜接起来一听,又是凤。凤说已经到了楼下,让她赶快下来,一块儿去听个讲座。陶茜急窜火地打扮一下,挎上包直奔楼下。
傍晚时分,大街上人影也没见着个。陶茜正在东张西望四处寻视的时候,停在路边的一辆军绿色越野JEEP突然按响喇叭,车窗摇下,凤探出个脑袋嬉笑着招呼她:“真能磨蹭!快上车!”
打开车门,陶茜一眼瞥见车后座上坐着个白白胖胖戴眼镜的男人,她没好意思多看,只觉得这人胖得有点离谱,像尊泥菩萨,有点道貌岸然。凤介绍说,他是台湾PP国际投资股份有限公司香港分部的蒋总,也是著名的营销专家,此次来大陆考察,顺便邀请他给咱上一课。
“哇!这么大的人物都能请来,你真有面子!”陶茜禁不住脱口而出,接着,一副失语状。
“啥面子不面子的,台胞——自家人!”凤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地说。
车在海关后慢悠悠地兜了一圈儿。凤突然问道:“你知道这里为啥叫‘海关后’?”
“听老人说,上世纪20年代初,德国人修建了一座海关楼得名的吧!”
凤笑了笑:“你这老青岛还不如我呢。海关楼应叫‘胶海关’,位于小港湾畔。据记载,青岛有许多海湾,多是两个岬角之间形成的自然海湾,唯小港湾是由小港两侧防波堤形成的人工海湾。所谓‘海关后’主要指小港湾以北,冠县路以西及宝山路以南并包含以朝阳路为中心的丘县路、平阴路等周边街道一带的区域。”
“我算服你了!”
“唉?”凤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好像有个表哥在这基地干领导吧,有机会认识一下?”
“好啊!他可是很能喝酒呀!”
“那就更好了,咱就喜欢兵哥哥,找个时间约他吧,我才不惧哪!”
车从小港一路转出来,沿着莘县路奔往团岛,然后,拐向贵州路朝着东部急驶而去。
两个小时后,她们的车停在崂山沙子口一所小学门前。校园里漆黑一片,惟有三楼的一间教室里灯火通明。陶茜跟着凤和蒋总走进教室,蒋总肥胖粗壮的身材像堵墙,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教室里簇拥着上百人,全部肩并肩头挨头地站着,震耳欲聋的掌声足足持续了5分钟。凤十分谦和地向大家摆摆手,教室里即刻鸦雀无声。凤跟大家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接着,蒋总便滔滔不绝地展开了他的专题演讲:《把命运装进钱袋里》。
随着蒋总委婉柔和偶尔带点嗲气的台腔台调,听众的欲望被一次次地撩拨着,激奋着,好像每人眼前都守着一堆钞票似的。高涨的情绪伴着阵阵口号式的呐喊,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在燃烧。演讲在迭起的高潮中延续着,直到深夜方告结束。散会前,凤不失时机地向大家展示了一本书,书名是《路在何方》,她强烈要求大家踊跃购买,并声言这是她本人多年的经验总结;此书一直作为小册子在私下里流传,鼓舞了许多人的斗志,现在,经她重新整理编排,印刷成书,希望大家人手一本,天天必读,保你一生不迷途。
凤说完,转身把陶茜唤到一边,支使她赶快叫上几个男爷们儿下去把车里的书搬上来。
整个教室里群情激昂,100元一本,一会儿工夫,几十捆书卖得精光,幸好陶茜在忙乱中多个心眼儿,留出一本悄悄塞进自己的挎包里。
这个夜晚是陶茜经历中最为兴奋的夜晚。
凤送她回家,临走甩给她5000块钱,说是她的劳动所得。
陶茜失眠了。
五
自打离婚那天起,陶茜就在寻找着自己的路。她的路在哪?她很迷惘。
离婚后的日子让她吃尽了苦头,她一次次地在黑夜里诅咒焦天顺。太缺德了!要不是那个女人带着十岁的儿子找上门来,她可能一辈子都蒙在鼓里。真相终于大白,可结果又能怎样呢?陶茜竭力回想着那天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
“……”
“这是他的骨肉,你认也罢不认也罢,反正,我是没有能力继续抚养这个孩子了。”
“你离婚了吗?”
“我就是为他离的婚,我等了他十年。”
“你爱他吗?”
“爱。”
“现在呢?”
“还爱。”
“那你早干什么来?”
“他要我再忍耐几年,肯定给我个交代。他说事情一旦暴露,他的处长职位就保不住了。”
“你不觉得自己很不要脸吗?”
“这……最好去问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要么给我抚养费,要么把孩子留下。”
“要是都不答应呢?”
“那你就和他离婚。”
“好吧,你回去等着吧!我会成全你们。”
……
她把路让给了别人,自己的路却被堵死了。相伴十几年的夫妻情爱,到头来爱就一副铁石心肠。还是让所谓的爱情去死吧!
陶茜心烦意乱地翻弄着《路在何方》,她看到第一章的标题恰好是“我们的迷惘”,她尝试着看了下去:
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信息时代。从1989年到现在,美国已经有3600万个工作岗位消失了,这意味着17%的美国人永远不再从事他们喜欢或不喜欢但是能赚钱来维持生活的工作。
在中国,我们没有确切的统计有多少岗位永远地消失,但是,我们却把“下岗”和“下海”这两个词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下岗是无可奈何的,下海是苦不堪言的;因为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暴力产业随着市场的规范和法律的健全已经变成梦一样的臆想了,“穷人”开始抱怨:生活对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公。
刚看了个开头,她觉着挺有意思便继续往下看:
其实,抱怨是无能的表现。社会的进步和持续发展将会把更多的人带入贫困。这不是社会进步带来的残酷,而是我们没有跟随社会的进步来调整自己的最佳生存形式。未来学家预测:人类现有的绝大多数职业将永远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失业和破产将成为21世纪最时髦的名词之一。
……
她一口气读完了第一章。
她明白凤的心思。
她又想起凤曾经抱怨过她的那些话:“快别傻了!穷日子还没过够是吧!别人你可能信不过,咱姊妹间还有啥掖着藏着的,我能害你不成?你不就担心那点入会费嘛!交不起我替你交得了。干吧!先发展几个下线,保准能得到丰厚的报酬。”
她决定跟着凤干。
六
陶茜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答应别人的事她会尽力去办,不管结果如何她肯定回个口信。那天,她专程去表哥家坐了坐。快两年不见了,表哥显得很高兴。表哥大她一岁,但看上去却很老相。小时侯,他们俩总是皮打皮闹,谁也不让服谁,现在凑一起也是没大没小。表哥似乎一眼就看透她的来意,神秘兮兮地说:
“怎么样?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美得你!有事我才不来找你呐!”她扭头瞥他一眼。
“好,好!那就是诚心来看你大表哥了。”
“不为看你干嘛还带着酒呢!”
“呀!啥好酒?”表哥急不可耐地从她带的包里掏出一瓶白酒端详着。
“不用看,好酒,高度的。”
“不错,不错!这种度数在酒店里卖到250。”
“看来,你还不是个二百五呀!挺识货!”
“嘿,玩了一辈子鹰还能让鹰扦了眼不成。”
“难说,等你喝出肝硬化来啥都晚了,还是酌量着喝吧。”
“那是,那是,我有数。”
“表嫂不在家?”
“上班去了。”
“还好意思说啊!堂堂的团职干部连老婆都养不起了。”
“不是那回事儿!是她自己在家呆不住。”
“别让她去上班了,等我给她找个不出门就能赚大钱的活儿。”
“好啊!想不到你现在说话很牛气!那就一言为定!”
“行!不过,你明晚得赴我个约,顺便认识个朋友。怎么样?”
“哎呀,不瞒你说,明晚我还真有应酬。”表哥挠挠头,很难为的样子。
“你不去,就是成心不给面子了。”
“有那么重要吗?男的,女的?”
“女的。”
“喔?女的就值得考虑了。”
“你们这些男人啊!那就这样说定了?”
“好,好!那就先应酬你。”
陶茜在表哥家呆了约莫个把钟头便起身告辞。回到家她立马给凤打了个电话,凤在电话里没多大兴趣似的懒懒地说,“既然都已经约好,那就请呗!明晚六点,‘泛海名人’见。”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凤提前到达,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候着。一见面陶茜就数落她,“干嘛阴阳怪气的,是你说要请客的。”凤赶紧满脸陪笑,“别当回事儿!来身上了,小肚子发胀,情绪不佳。”陶茜哼了哼鼻子,没接话。凤随即带她上了二楼,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来点什么,饮料?”凤问她。
“行!让你破费了。”
“这才哪到哪,小意思啦——!”凤故意撇句港腔,打着哈哈说。
陶茜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凤,凤的一双单薄细眯着的小眼睛里似乎蕴藏了那么多秘而不宣的东西,白皙的皮肤给她增添了一份难得的高雅、清秀,俗话说,一白遮百丑,此话用在凤的脸上再恰当不过;只是,她的身材过于小巧,看上去不是很饱满,像个正在发育着的中学生。
“干嘛呢!眼珠子都不转了,咱可不玩同性恋昂!”凤被陶茜盯得有些难为情。
“去你的!瞧你那小体格,扛玩吗?”
凤一边跟陶茜斗嘴一边用眼睛不时地瞄着窗外。
入夜,华灯齐放,隔窗望去,前海栈桥犹如一条彩色光带漂浮在海面上。傍晚的海滨,游人如织,原本静谧的场所,变得涂鸦似地不堪入目。大街上车来车往,酒店门前根本找不到个停车地方。
凤问陶茜,“表哥是否开车来。”陶茜说,“应该有当兵的接送罢。”正说着,她看到一辆挂“海”字牌的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门打开,表哥从车上下来。陶茜对凤说,“表哥来了,我下去接接。”凤点点头。
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没想到,还没等陶茜来得及介绍,表哥跟凤便一见如故,干脆把陶茜给晒一边了。
表哥抢先通报姓名:鄙人,马国友,很高兴认识您。接着便一个劲儿地说他们好像在哪见过,还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凤也是抓耳挠腮地随声附和着:咱们肯定在哪见过,因为太眼熟了。
陶茜在一旁干瞪眼,心想,又当了一把电灯泡。她没好气地插了句嘴,说:“行了,行了!青岛芝麻大点地儿,似曾相识也是常事。瞧你们俩不算完了。”
凤瞟她一眼,立刻转移话题。凤向服务员招招手说“上菜”,随后,娇滴滴地问表哥:
“表哥,不知您口味如何?有没有忌口的?菜我已点好,您就将就些。”
“太客气了!随意,随意!都不是外人嘛!”表哥完全一副吃不饱装撑的表情。
“表哥,喜欢喝什么酒?”凤问。
“‘琅琊台’就中。”
凤朝服务员一摆手,“来瓶53度的‘五粮液’。”
酒、菜上齐,凤给表哥斟了一杯酒,表哥不解地瞧瞧凤又瞅瞅陶茜,似乎恍然悟出点什么。
“你们……看着我喝,还是……”
“茜茜,你陪表哥喝点吧。”凤紧接着说。
“你知道我酒精过敏的,你不想要我的命吧。”
凤朝她挤挤眼,欲言又止,继尔用求助的眼光看看表哥,表哥不动声色。无奈之下,她抓起瓶子往自己的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
“来!今天豁上了,舍命陪君子,只要表哥快活,我们就高兴。”
说着,两人便推杯换盏地喝起来,不大工夫,一瓶“五粮液”下去了一大半。
“好酒!醇厚爽滑,不冲不辣,真乃五谷纯香之精兑。”表哥红扑扑的脸上弥漫着无穷的回味。两人越喝越投机,很快便海阔天空地胡扯开来——从天上的UFO扯到地下核爆炸,从男女有别谈到人的动物性,又从海洋杀手虎头鲨联系上潜水艇……
凤说,她非常向往海底世界,她最欣赏的生命物种就是鲨鱼,她畅想着有一天能坐着潜水艇深入海底呆上个几天几夜……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表哥乐呵呵地抿抿嘴说,“这个问题就得请教我了。”
表哥借着酒劲侃侃而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毕业于某海军潜艇学院,毕业后在某潜艇上服役,曾出色地完成过多次重大军事任务。他说,他遭遇的最危险的一次航行就是潜入某海湾执行任务,结果,差点被对方的反潜网套住。当时,他们的潜艇沿着某海峡大陆架向南潜入河谷,然后穿越深达4000米以上的南海海盆钻进某海湾内,结果被发现,对方迅速封锁了周围海域。潜艇被困水下整整十天,超出了一般常规潜艇水下所呆的极限。最后,幸亏在一艘挪威商船的掩护下得以突围。
“记得,返回基地后,许多战士是用担架抬下来的。”表哥不无感慨地说。
凤坐在那里听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忙不迭地频频敬酒。
陶茜却听得都快不耐烦了,实在是忍不住地喊了声:“酒干倘卖无啦!”
凤火刺刺地瞪她一眼,“卖……无啦!怎么着?再……上一瓶。”
“好!海量!我……就是喜欢你这般爽。”表哥哈哈大笑着,完全陶醉在酒精里。
两个人喝得个一塌糊涂。
陶茜好后悔让表哥认识了凤。
不过,这都是后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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