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胡子开会 - 世说文丛

杜帝丨胡子开会

特别声明:本文丛作品多为原创,版权所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末标注,如有侵权,请与编辑联系。

上上下下的都在开大会,突然想起我写的《胡子开会》,文人趣事,没发表的中篇小说。虚构作品,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你懂得。
 
人群有些骚动了,“市领导怎么还不来?”作家老胡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这是在全市文化新闻艺术家代表大会上,五年才开一届,够隆重的。今天上午是市领导来与代表们合影,参会人员在太阳底下排队站着,市领导迟迟未到,惹恼了代表们,老胡作为市戏剧影视艺术家协会的副主席,率先发问。
老胡是资深作家,在这个城市里很有名,人们习惯叫他“胡子”,若干年下来,人们早已忘记了他叫胡什么。胡子早年在国棉厂当机修工,爱好写诗,经常往外投稿,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文学写作这个“敲门砖”给他敲开了好运,他从厂里被拔了出来,调进市文化局创作室。鲤鱼跳龙门,工人一下子跨进了干部队伍编制,脸上有光,挣钱多了,腰杆也硬了,不近视的眼睛也戴上了眼镜。
后来他又蓄了一圈胡子,网上的网名就是“一圈胡子”,表示自己落拓不羁。其实他自己明白,胡子在东北地区指的是土匪,那些胡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臭名昭著。但是时代变了,现如今很多艺术家、导演、文人,都故意留起了胡子,胡子很有附庸风雅道貌岸然的“伪装”作用。
自从他留了一把胡子,他的举手投足尽量往艺术家的“范儿”上靠,手里端着个大枣木烟斗,酒桌上经常用烟斗敲着当当响,吸引满桌人的注意。
老胡在文化局的几年里写了不少东西,虽说诗歌不大写了,但散文随笔不断见诸报端,他还根据工作需要写了几个话剧,竟然还写过电视连续剧,当然这电视剧是为了市委宣传部宣传要求,在资金保证的情况下拔高升华“创作”出来的。
胡子很聪明,他把文学写作手段用到宣传上,马上比那些干巴巴的口号“艺术”了许多,他的一个话剧获得了国家“五个一”政府奖,为此还当上了山城市戏剧影视艺术家协会的副主席。
胡子对“副主席”这个社会职务很重视,他名片的第一栏就是它。其实这个戏剧影视艺术家协会里,副主席有十好几个,胡子觉得沽名钓誉滥竽充数的不在少数,例如那个酒店总经理,开始是会员,起因是他在本地报刊发过几个豆腐块,后来协会在他酒店里安排过宴请,会员总经理帮了忙,他很快就成了协会理事。
随着协会领导在那里吃顺了嘴,总经理也水涨船高,顺理成章当上了副主席,吃人家嘴短嘛,会员们心知肚明会心一笑,也算投桃报李吧!
这算好的,还有的副主席就来路不明了,例如唱地方戏曲的那个小娘们,长得确实不错,丰乳肥臀颇有女人味道,是不是靠潜规则上位,胡子就不敢乱猜测了。
过了好长时间胡子才算基本熟悉了那些“副主席”,见面主要靠酒桌上,胡子发现里面真正懂戏剧影视的没几个。不过胡子理解,咱们国家哪有什么真事?他在全国获了奖,说起来那也是市里拿钱去北京砸的,最后拼的是人民币。那次他从北京领奖回来,山城的市委书记、市长还接见过他,他在当地报纸上火了好几天。
胡子后来有些懈怠了,经常打牌赌钱,有时还偷鸡摸狗泄两管子,怕老婆知道也是提心吊胆撒谎掉屁。他渐渐写的东西少了,正好遇到可以“内退”的好政策,他也就很自然的离开单位回家了,拿着国家给的固定工资,在家里写着个人的东西,偶尔还辅导学生写话剧,私下挣了一些钱。
这时候老胡青春焕发,迎来了爱情的“第二春”,教学时把一些学生的女家长也顺带着“教育”了,成了酒桌上半真半假的女朋友。许多哥们在酒桌上开玩笑祝他们“早生贵子”,老胡恣的不行,大嘴咧到了耳朵根,直说“谢谢,谢谢!”女家长也没有恼的意思,有的还笑盈盈接受了,有的甚至和老胡喝了“交杯酒”。
可以说,“内退”后的胡子老当益壮精力过人文运亨通,竟然又获得了个什么散文奖,颇为踌躇满志。
老胡常常把“我是获奖作家”挂在嘴上,按他的说法,他把名字往地上一扔,直接能砸出个不小的坑来。
正因为老胡是个人物,所以山城不认识他的人不多,熟悉他的都故作亲昵喊他“胡子”,不熟悉的叫他“胡老师”,
老胡很大气,他豁达地告诉熟和不熟的:“别叫我什么狗屁老师,就叫胡子最好。”

山城还流传着“胡子”不惧官场的故事。有一次“胡子”参加市里一个会,在会上说起文物保护,他把规划局的骂了一顿,说你们他妈的没文化,把咱们历史悠久的山城给毁的差不多了,拆了老楼盖水泥盒子,不伦不类。你看看人家巴黎,全靠老房子当家,咱们呢,就知道盖大楼。我看你们是被房地产商收买了,你们是历史的罪人,该把你们拉出去枪毙!
胡子义正词严大义凛然,弄得会上很尴尬。
后来胡子说,我基本上就是社会正义的化身。
熟悉和了解他的哥们朋友反驳说:“胡子,你他妈算哪门子作家,投靠政府比谁都积极,执政裆的好事没落下,个人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你算哪门子正义!”
胡子这时候总是哈哈一笑:“有本事,你也在会上吼两嗓子?再说,人生短暂,该玩就要玩嘛!”

闲话少说,这次“胡子”一嚷嚷,等着和市领导来合影的几百个人马上有了共鸣。人们议论纷纷。
“都谁来?市里一把手?”
“他们有什么了不起?”
人们七嘴八舌,明显有些不耐烦。
是啊,明明是上午9点半与市领导合影,可是现在快10点了,市领导竟然还不见踪影,要知道,来参会的基本上都是全市有头有脸的文化新闻艺术界主儿,绝对不是一般人物,让他们干巴巴等着领导,时间长了显然不合适。
“他妈的!不就是个地方鸡巴官吗?土皇帝!马上给他发微博,曝光,嘲弄他一顿!”话剧团的编剧扯着公鸭嗓子,声音有些刺耳。他旁边的毛毛是杂志社的编辑,毛毛旁边是一位油画家,人们习惯叫他矮胖子,他个子确实矮又胖。
代表大会与领导合影是惯例,参会的人多,照相时搬来了大铁凳子,那铁凳子和体育场的看台形状差不多,一层比一层高,后面是焊起来的铁架子,除了最前面的一排人坐着,其他的五六排都是站着。
这时候可能受了“胡子”和“公鸭嗓子”的感染,整齐的队伍有些骚动,议论声纷纷扰扰,有的话就不大好听。
“太不像话了,政客瞧不起艺术家,咱们的地位不行。”
“你听听咱这个会的名字,什么狗屁文化新闻艺术家,全他妈的不扯边的事儿,文化和新闻怎么回事?新闻里怎么还有艺术家?给狗扔块骨头?咱们D真他妈的厉害!”
“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搞艺术的,无权无势,屋檐下低头吧。”
“我看也不一定,你要是在欧洲,早起哈子了,不罢免掀翻了这些当官的,绝对不行!”
“可不能这么说,咱这是在中国,情况不一样啊!”
杂志社的编辑也是小说家的毛毛喊:“老胡,带头造反,我们响应!”
这时有人小声嘀咕:“别惹事,这次大会,听说来了不少便衣公安,好像国家安全局的也来了。”
“他妈了个逼,养了些狗!拿老百姓的钱来维稳,治咱们老百姓,什么玩意!”
“就是,你没看国外网上报的?咱国家维稳费用比教育支出高了好几倍!他们买的武器,都是世界上最先进最贵的,反正咱老百姓不知道。”
“哎,别嚷嚷,新主席要发话了。”
这时只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大胖子站在了队伍前面,他长得白白净净,很有书生和艺术家的样子,他挥了挥手,大声说:“大伙别议论了,市领导马上就来,咱先把队伍整好,免得领导来了重新站队耽误时间。”

说话的这位就是本次大会的主角之一,山城文化新闻艺术家联合会的常务副主席夏感,地球人都知道,这次会议他马上就要丢掉“副”字,当一把手联合会主席了。原先的主席平调到畜牧牲口局当局长去了,据说这个畜牧牲口局比文化新闻艺术界联合会有油水,原先的老主席是托了关系求了人,才好不容易调过去的,不然捱到退休,一直在文化部门没什么意思,到了管经济的部门,糙好不济能捞个仨瓜俩枣的。
听说一开始组织部门不同意,说管文化、新闻、艺术的领导,突然调去管畜牧牲口,不大对路子,结果文联老主席义正词严:“都是党的工作,再说那些牲口,也不比什么新闻、文化、作家、艺术家们,难管到哪里去!半斤八两!”
老主席终于如愿以偿进了畜牧牲口局的大楼,排在后面的夏感,也顺理成章地准备从副局提升正局,只等着代表大会这一“程序”一过,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地球人也都知道,在咱们的党委政府机关工作,那一级可不是小事儿,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官场混的人基本上都是人精,他们知道那一级意味着什么,不用说社会上的脸面,不用说什么好看好听,就是那些实惠,谁能放下?工资待遇,住房面积,医疗保健,还有什么公车补贴,杂务报销等等,差别大了。
有一个正局级老领导重病缠身,常年在医院住着,基本上靠氧气机维持生命,所有费用全报,陪床的家属嘱咐大夫,千万别让老爷子呜呼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呼哈着,每个月上万元的工资就会打到卡上。病人家属直言不讳,他们伺候的是一棵摇钱树啊。

站起来维持秩序的联合会副主席夏感眯缝着眼,他表情不敢太严肃,有些尴尬,他心里明白这时候千万不能得罪人,下午代表们投票,票数少了不大好看。当然他也知道,即便有几个弃权或反对也无伤大雅,大会投票只是“走过场”,一个“程序”而已,他这个所谓的“候选人”是上面早就指定的,候不候的,都是意思意思而已。他该做的工作早就做了,功夫在诗外,即便真有代表不同意,绝对也不可能超过半数,即便有人提出新的候选人,大会也不会再把候选人加上选一遍。所谓表决纯粹是糊弄“选举法”的。
想到这里,夏感扬起手臂喊了一声:“各位代表,注意大会纪律!领导马上就要来了!”
话音未落,人群里的胡子咳嗽了一声,那咳嗽尾音拖长,变了调,众人又笑。
美术家协会的画家矮胖子跺着脚,也故意大声说话,好像在配合胡子,也像是炫耀他字正腔圆的“京腔”:“妈的,这是哪个傻逼领导?架子这么大?”
京腔声音落下,全场为之一惊,接着“嗡嗡”声又起,好像油锅里落进了水,溅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把夏感刚才的批评效果彻底淹没了。有的人说,“嗨,咱们国家,这算什么!一个县委书记说是到村里视察,人家老百姓准备了好几回,最后他下台了也没到村里去。”
“还有更厉害的呢!”不知谁接话,“市长在台上讲话,下面全淋着雨,关键是淋雨的还有小学生,一下子感冒了好几十。中国人人命不值钱哪!”
夏感副主席有些急了,他这次要“扶正”千万不能出事。他心急如焚,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他悄悄把联合会办公室主任拉到一边,问那些领导怎么回事,不是早定好了吗?办公室主任压低嗓音,说:“主席,不是市领导来晚了,是咱来早了。”
夏感有些吃惊,说怎么回事?办公室主任趴在夏感耳边小声说:“主席您应该知道,市领导定的上午10点来合影,按说咱提前个十分八分的就可以了,可是这些艺术家吊儿郎当散漫惯了,哪有个正形?咱必须提前,所以要求9点半集合,这是正当防卫,谁知开会的艺术家这次真听话,确实9点半来了,咱抓瞎了。咱稍微打个提前量,不算错误吧?是不是夏主席?”
办公室主任说话啰里啰唆,夏感悄悄皱了皱眉头。他抬起手腕看看表,现在已经10点多了,太阳高悬,温度正在不断升高,让那么一大帮子老老少少干耗着,确实有些过分。他有些生气地说:“不管怎么样,赶快给市委秘书处打电话,问老板到哪儿了。”

夏感说的“老板”,不是集团或企业的一把手,而是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兴起的,市委市府和各大部门的局级领导们,好像是不约而同,他们在私下或半公开场合都习惯喊书记为“老板”,即便某人偶然疏忽在公开场合叫出“老板”,只要你是政府圈里的人,都知道是说谁,这或许是官员们心知肚明的约定俗成,接头暗号一般,马上能区别出“圈里圈外”。
一听给市委秘书处打电话,办公室主任有些紧张,他在几百人众目睽睽之下紧跑两步,离开夏感跑到附近的联合会党组书记谢轩面前说:“谢书记,夏主席催了,怎么办?”
按说办公室主任这个举动不太妥,你正在接受新任主席的指示,怎么能掉头去请示同是“正局级”的领导呢?要知道,文化新闻艺术家联合会的主席、党组书记都是一个级别的,何况是主席找到你,你应该赶快处理才对,但在场的几百人并没有诧异,他们也是心知肚明,所谓的主席,根本就不是一把手,在咱们国家,只有“党”才是真实真正的“一把手”,整个文化新闻艺术家联合会,只有一个“党组书记”才是一言九鼎,主席、副主席一大堆,包括什么纪委书记、工会主席、妇联主席、团委书记等等,都是“牌位”,他们赚了个社会上好听,“主席、主席”叫着,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吊毛不是。”
谢轩书记是从中共山城市委政策研究室调来的,在官场历练多年,他不慌不忙向跑来的办公室主任问明了情况,以只有他们两个才听见的声音说:“情况很严重,咱先别自己乱了阵脚,我已经听到了那些艺术家的胡说八道,特别是胡子,这小子不大像话,记吃不记打,当初不是我压下检举信照顾他,他今天连会都来不了。我说这样,我来给市里打电话,你呢,马上去整理队形,说是摄影师有要求,调整一下高矮个,尽量拖延时间,稳住他们,能拖多长就多长。你赶快去!”
办公室主任觉得到底是书记,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人家马上拿出“整理队形”的借口,你夏感怎么就知道“赶快催市领导”?还是水平啊!
 
办公室主任马上跑到等待照相的庞大队伍前,结果他还没开口说话,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市委领导的一排轿车缓缓开进了大院。
车停下一会儿,一堆人就涌到院中心照相的地方来了,前面几个人簇拥着中间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当然市长比书记走得稍慢些,显出距离。左右还有市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他们排序很清楚,官职大小基本上一看就明白。
在场的联合会领导们赶紧鼓掌,站在铁架子上的艺术家们也非常高兴,领导们终于来了,不少人发自内心地鼓掌,遭罪马上就要结束了,现场热烈,这让联合会的领导和进来的嘉宾们很高兴,看来这些文化和新闻的艺术家还讲点“政治”。
市委书记边向前走边挥手,嘴里好像说同志们辛苦了之类的话。站在铁架子上的胡子大声说:“首长辛苦!为人民服务!”
下面哄然大笑,有人还跺脚拍手,场面有些嘲弄意味。

那些市领导们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向早已留出来的位置,那些带靠背的椅子上,全贴着名字,整齐地摆放在第一排最中间,领导们当然识字,他们对号入座。这时市委书记好像与一个老态龙钟的老爷子谦让了一下,接着一帮人就陆陆续续坐下了。
后排有人说:“操他妈,可坐下了,差点晒晕。”
声音很大,场上的人都听见了,联合会书记、主席、副主席们面面相觑,他们的脸都快绿了,谁这么大胆,敢在这个场合来搅局啊。
谢轩书记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夏感主席站起来,板着脸往后看了看,那些代表们一声不吭。
摄影师站在照相机后面,大声说:“大家都注意了,马上就要拍照,每个人把头露出来,不要让别人挡住……”
这时市委书记旁边一个胖子站起来,队伍里有人小声说,“是办公厅秘书长,他想说什么?”
胖子面对后面几排代表,表情和蔼诚恳地说:“各位代表,刚才书记在来的路上,遇到堵车,可能耽误了大家几分钟时间,对不起了!”
队伍里有人感动,有人窃笑,胡子直摇头:“什么几分钟,是半个多小时啊!”
好在这时大家已经不再注意胡子,摄影师不断在喊:“注意,马上开拍!”他要求大家“都往前看,我数一、二、三!”
人们聚精会神,看到摄影师趴在带支架的单反相机后面,挥了几次手,最后说好了,已经拍了五六张,其实大伙好像没听到照相机的“咔咔”声,摄影师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夏感看市领导上车走了,他脸上有些僵硬的笑容还没完全松弛下来。
身后从铁架子上下来的代表们,前前后后慢慢往宾馆走去,夏感松了口气。
这次艺术家大会包了整个宾馆,每个人都有床位,包括大会工作人员、车队司机等等。其实房间包了那么多,真正住在里面的人没有几个,本市的基本上都回家了,住在宾馆的主要是来自各个郊区县市的代表,房屋空置率接近百分之八十,按说这浪费够惊人的,可参会的代表们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为此批评建议,人们确实麻木了,见怪不怪,从共党执政以来,各种奇迹铺天盖地,人们好像没有精力再吃惊感叹了,没收土地搞人民公社,亩产万斤,三反五反,反右劳改,大炼钢铁,饿死人吃人,文化大革命……死的人无计其数,闲置一些房间算什么?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简直是转移斗争大方向嘛!
夏感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艺术家,他不敢说见风使舵,却也能审时度势,好汉不吃眼前亏,山高高不过太阳,人牛牛不过上级,人家谢轩书记从一个企业工人到了市委政策研究室,最后到了联合会当书记,没有几把刷子能到了今天?他知道这届全市文化新闻艺术家代表大会规模再大,再隆重,无非就是宣布几个人的任免名单,那都是早就定好了的,大会仅仅是走个程序,走个过场而已,绝对不能拿鸡毛当令箭。所以夏感在党组会上依旧打哈哈,举手同意,拉呱,吃饭,好好好,大家都好。反正好处谁也少不了,只有像文化局胡子那样的所谓艺术家,才是真正的彪子、潮吧、神经病,胡乱抻什么头?拿老百姓的话说,你赤磷、涨颠什么,让组织拐卖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弄不好还像赵本山小品说的:“谢谢昂!”

夏感想到这,心里有些复杂,他毕竟也算个艺术家,早些年写过民间文学,后来写书法也画画,还出版过书法画册,一路混上来,不敢说名利双收,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次大会一过,自己马上就名正言顺“主席”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老是有些提心吊胆?黎明前最后的一段时间最难熬。万一节外生枝出岔子就麻烦了。
他上任庆功的宴席已经摆过了,是一个房地产老板替他弄的,酒席上大伙祝贺他扶正解决正局,他谦虚地说现在还不是,咱不能打提前量。他明白低调点没错,闷声发大财,什么事一张扬就麻烦。酒可以私下喝,名声不敢造。
而且他知道,有人嘲弄联合会主席是“聋子耳朵”,说联合会机关干部遇到问题都直接找书记,夏感有时候就赌气,心里说去你妈的,你们那么多正局、副局,谁创作过艺术作品?除了开会说些官话套话,你们还会干什么?基本上就是些专门吃体制的虫子,官虫子。夏感很为自己这个“官虫子”的比喻得意。
“官虫子呀,官虫子,你们都是他妈的官虫子……”夏感禁不住在心里哼起了自己瞎谱的曲子。

夏感主席记得,他们在研究代表大会议程和住宿、吃饭、发礼品的会上,联合会谢轩书记意见很明确,该花的钱必须花,给每个人提供住处,吃饭住宿全免,发本子发笔发材料,因为市里专门为这次代表大会批了钱,要求艺术家们“和谐”,“绝对不能出事”,放在一起当然好管,特别是早上,如果从家里往会场赶,遇到堵车什么的,迟到难免,严肃的大会乱哄哄的,不成体统。
夏感本来想提议“就米下锅”,代表登记住在这里的就给房间,确实不想住的就不安排房间了,区别对待,可以节省一大块费用,连他本人都不能保证在这里住,因为晚上都有外面的酒局,回到宾馆让人看见大红脸不大好,还是让司机早晨去家里接,到宾馆来吃早餐就可以了。可是夏感没吭声,他知道谢轩定了的事儿,你一反对,很容易引起误解或矛盾,到这个年龄了,谁不知道谁啊。整天装那个有学问的,好像很喜欢读书,和那些作家们有共同语言,其实谢轩跟作家完全是南辕北辙,谢轩表面笑眯眯的,肚子里可歹毒了,那么年轻混成了正局,不懂黑厚学?谁信?不是一般的官虫子,黑虫,蛀虫,精虫,夏感忍不住想笑,他只好用手抹了下脸,很自然地遮住了已经咧开的嘴,顺势装着打了个哈欠。
办公室主任说公安来那么多人干什么,还有国家安全局的,也要了好几间,他们凑一块打扑克倒方便了,要不咱少给他们几间?
话音未落谢轩马上开腔:“这个别叨叨,按他们提出的意见办。”
谢轩停了一下,说:“公安和安全局的领导专门找过我,说市里领导对这次大会很重视,他们要带着录音录像监控设备,没有几个房间是不行的,他们还提前办了几个代表证,穿便服也参加会,咱们配合就是了。”
夏感心里有些发冷,不就是一届会议嘛,公安、安全局全惊动了,还带着监听监控设备,而且还煞有介事的打入内部,化装成参会代表,这他妈是战争年代啊?搞对敌斗争?那些监控万一拍下了男女偷情怎么办?有些代表住在这里,空房间那么多,艺术家们又天性浪漫多情,要想出轨、采花,条件太方便了。
公安局、安全局的躲在暗处,人家代表们在明处,很可能无心设防,被人抓了现行,证据确凿。按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把艺术家们的丑闻弄到社会上,对整个文学新闻艺术队伍造成影响,容易给这个行业抹黑。
夏感想了很多,可是他什么也没说,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好像挂着一个面具,其实他心里有些翻涌澎湃,他竭力掩饰,觉着目前离“正局”越来越近了,平稳过渡,谨小慎微没错。
 
与市领导照完集体合影,代表们陆陆续续往住的宾馆方向走,胡子在零零散散的队伍里大声嚷嚷:“赶快组织牌局!离中午饭还有点时间。”边上有人说:“胡子就知道玩!”
胡子得意地摸了一把胡子,哈哈笑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唐朝的李白多有才!有本事的人都看透了,我也是,该吃吃,该喝喝,争取活得有质量,咱舒舒服服一天,等于别人一个月,生存质量高啊!”
周围有笑的,议论的,胡子在哪里都是中心,可能他太有个性了。交响乐团的团长眯缝着眼,说人家胡子活的真潇洒!
“那可是,”胡子一点也不谦虚,“晚上咱再组织个酒局,听说大会怕艺术家哈酒闹事,开会期间一律不给上酒,都是他妈的自助餐,那咱们就自己花钱出去喝!喝完酒咱去唱唱歌,或者去洗洗脚,有体力的去打一炮!”
众人哄笑。
不少男代表悄悄观察那些也在朝宾馆走的女代表,有的女代表很漂亮,一看就是文艺界的,演员、明星、歌手、主持人,她们靠脸蛋和身材吃饭,她们袅袅娜娜走在会场上,身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目光,那些目光暧昧为主,掺杂各种味道,酸的辣的甜的麻的五味俱全,有次胡子说他闻到了精子的味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年过花甲的老领导也会按捺不住,有时候会握住某位漂亮女代表的手不放,说有什么困难找组织,领导会给你们解决的。
每到这个时候胡子总会阴阳怪气地说:“千万不要为老不尊吆!”
此言一出,直接破坏气氛,弄得领导下不来台。
听到胡子说晚上喝酒,吕剧团的一个名角大声说:“胡子老师,记得晚上酒局,别忘了俺!哈完酒咱接着去唱歌!”
“好!”胡子说,“咱连炮费也省了,内部自由结合,互相慰问。”胡子迅速朝周围看了一圈,接着说:“我申请歌舞团的小杨,人家搞舞蹈的就是不一样,小腰柳细,而且……”胡子手在胸口比划着,“那个丰满啊,真是前凸后翘,馋死人!”
有的人笑得不行了,那个吕剧团的名角往地上吐唾沫,说胡子流氓,下流。
杂志社的毛毛拍着手,说胡子大哥厉害,可以搞双飞。
一干人说说笑笑,很快进了宾馆大楼。

胡子问画家矮胖子:“咱是打老保还是够级?”
矮胖子说大哥定吧,无所谓。
胡子说那咱们就打够级吧,我们作家一帮,你们画家一帮。
矮胖子扶了扶眼镜:“干磨指头?不来现的?”
胡子哈哈笑着:“操!谁跟你干磨指头?绝对来现的,两分30块钱,三六九不找零,串三壶一百五,不叨叨!”
一个留长头发的画家说:“别高了,意思意思行了。”
胡子仰着下巴,用手捋了一下胡子,说:“装什么?你们画家来钱最快,他妈的胡乱画幅画,怎么还不骗个三千五千的?”
矮胖子摇头,“操,我们画家不如书法家,我们画一幅画费多少时间?线条,着色,很麻烦,特别是油画,光买画布吧,也不便宜。人家书法家呢,大笔一挥,哗啦啦完了,几分钟一幅,比尿尿还快,他妈的挣钱太容易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作家都得饿死!写一个月才几万字,稿费千字才几十块,连民工都挣不过!”胡子大咧咧地挥手,“你以为作家全靠爬格子吃饭?告诉你,功夫在诗外!有本事的作家饿不着,比方说写电视剧,编畅销书,给名人当枪手,怎么还不挣个仨瓜俩枣!”
矮胖子盯着胡子:“听说写电视剧最挣钱,写个30集的连续剧,一下子能拿上百万?真的?”
 
离中午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文化新闻艺术家代表们四处走动,有很多人平时不大见面,这次开会正好叙叙旧,可以看到走廊里有人拿着代表花名册,打听某某某是不是住这个房间,大楼里不时传出“老朋友呀,最近怎么样?”或是“你好!你好!”的招呼声,走廊上出现最多的话是:“好长时间没见了!”
矮胖子进了胡子房间,伸头朝门外看了看,然后有些鬼鬼祟祟地关了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胡子说别关门,开着透透气。
矮胖子说咱先关上门,别让外面听见。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矮胖子压低嗓音:“我想找几个人来打牌,你知道怎么着?人家都忙着呢,原来他们在私下串联,准备今天下午的大会,把美协主席拿下来,换上新的。”
“换谁?”胡子不由得睁大眼。
矮胖子说:“我悄悄问了问,他们想把税务局的刘副局长撮弄上去,刘局长会画两笔山水,听说快退了,如果这次弄上美协主席,他答应给美协拉十万的赞助,美协的一些理事,还有几个副主席,被刘局长说动了,他们都在忙活运作,恐怕下午的大会有好戏了。”
诗人老韩很稳重地扶了扶眼镜,嗓音低沉地说:“真的么?能拿十万块钱买个主席?真有钱!咱不明白,他们弄些那个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个破团体组织嘛!当吃当喝?”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矮胖子把粗短的手指头晃来晃去,向老韩,也是向全屋的人说:“这和你们作协不一样,我们美协和书协,职务直接就是钱!当了主席,面子好看是次要的,关键是书画作品的价格上去了,比方说书协的理事,肯定卖不过副主席,副主席呢,如果把副字去了,价格腾就窜上一大截子!同样一个理事,区里的不如市里的,市里的呢,不如省里的,省里的又赶不上国家的,名片上的职务,直接和价格挂钩。市场就是这个样,社会上的事儿,你他妈的不服气不行。”
毛毛说:“这个谁不知道?那年书协的主席到点了,要从一大帮副主席里选个主席,好家伙!全忙活开了,你找上面的关系,我在下面拉选票,还有的搞赛马战术,先把最有可能上去的拿下来,牺牲劣马。哎呀,搅成了一锅粥,打得一塌糊涂!”
矮胖子接着毛毛的话说:“最后书协选举结束,打得最厉害的两个主席之间,艺名叫‘半牛’和‘全虎’的,他们之间就差了一票!命悬一线啊!其实他们两个竞争对手都很聪明,连续忙活了一个多月,送礼、拉拢、许诺,甚至还暗示威胁,软硬兼施,最后是半牛战胜了全虎,不容易啊。”
他们在议论市书法协会改选,旁边的胡子差点脱口而出,还有我的功劳呢!
书法主席半牛当选的那一票,绝对离不开胡子。原来半牛总以为稳操胜券了,该做的工作全做了,选举正式投票的前一天,胡子偶然遇到了半牛,他向半牛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明天的投票,你可能被拿下!
原因是胡子在书协当副主席的一个哥们,与胡子在一块吃饭时无意中提到,他们几个书协副主席已经在私下串通好了,全力以赴把全虎搓弄上去,那些当初答应给半牛投票的,可能会突然反戈一击。
半牛闻听此讯吓得不轻,感叹人心不古,佩服对手暗度陈仓。富有心计的半牛马上重新布置战术,他列出名单,一个个分析,梳理出了重点,对那些可能的反对票,连夜登门拜访,他像大战前的将军,绞尽脑汁,运筹帷幄,最后终于幸运过关,一票之差啊!没有胡子提醒,恐怕半牛会死的很难看。
矮胖子说:“其实都一样,你看各个区县,到了换届的时候,私下里打得昏天黑地,表面上还举手,投票,纯他妈的操蛋装逼!说是群众团体,好像是不开工资好处不多,其实那职务有含金量,本来一幅字卖一千,当了主席,接着卖两三千,手拿把掐,官官的!”
“嘿,你以为光下边?省里的、全国的,一个模样!”毛毛说,“我参加过全国的作协会,级别越高的领导越会装逼,道貌岸然,嘴里一套肚子里一套,选举就是利益分配,全弄自己帮派的,龌龊恶心人的事儿,太多了,我都不稀当说!”
胡子愣愣地站在写字台前,突然喊了一声:“打倒XX裆!”
他这突如其来的喊口号,使众人吃了一惊,毛毛说:“胡子哥,也不讲起承转合?冷不丁喊口号?什么意思?就是写小说,也得有个叙述视角,不能胡乱展开,对不对?”
胡子斜楞了一下眼,说:“我他妈的不懂小说?我也写了几十个,糙好不济咱也获过全国奖,什么视角、第几人称、意识流,谁不知道?现代派的那些小说技巧,高行健30多年前就出书说了,我不是返璞归真老传统,说实话,我觉得全知全能,上帝视角就挺好,读者想知道什么,咱就尽可能给人家什么,信息量越大越好,别弄些没用的。”

矮胖子插话:“实用主义大哥,人家是批评你莫名其妙乱喊口号,把我们吓了一跳,跟文艺理论无关。”
“就是啊,咱不讨论小说,”诗人老韩接着说:“振臂一呼,胡大哥一大把年纪了,也算是我们写诗的老前辈了,怎么还跟一惊一乍,跟文革似的?”
胡子不以为然:“怎么的?我就是这个脾气!于无声处听惊雷!”
“哈哈哈……”众人大笑。
出来开会就是轻松,管吃管喝,无拘无束,老朋友插科打诨,房间里气氛轻松热闹。

这帮作家艺术家在房间里议论着,诗人老韩说:“我猜,胡子大哥文革时肯定是造反派。”
“还真叫你说对了,”胡子一脸自豪,“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文革刚开始,我接着参加了红卫兵,小学六年级就去串联!怎么样?厉害吧?”
矮胖子说:“那你是不是也参加了打砸抢?抄家?”
“这个没有,”胡子有些讪讪,幸亏一圈胡子挡着,不然他突然涨红的脸会有些明显。
“你喊打倒谁谁,光图一时痛快,没一点用处。”矮胖子好像成了老师,开始教育老大哥了,“是不是?胡子?咱这里隔北京老远,和伟光正有什么关系!”
胡子很严肃:“怎么没关系?他们领导的不好!一帮贪官污吏,把艺术界也搅合的乌烟瘴气!”
毛毛附和:“上梁不正下梁歪,狗咬狗一嘴毛,没个好东西!”
矮胖子反驳:“可不能这么说,听说摄影家协会还不错,换届的时候没打仗。”
“操!差不多的棺木!”胡子把手里的扑克牌像耍杂技一样抛起又接住,顿了顿说:“谁交钱谁就是摄影家,花钱买证,这么个小山城,他们发展会员上千了,你算算他们挣了多少钱!一个证800,工本费才几块钱!比他妈的做买卖来钱还快。”

诗人老韩说:“胡子大哥加入中国戏协了吧?中字头的,好听啊,骗嫚儿也方便。”
“操!谁稀罕些那个!什么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影视艺术家协会,鸡巴毛!人家有本事的谁愿意进?王朔写了多少电影?出了多少作品?绝对大家吧?人家就是坚决不入!”胡子站了起来,把扑克扔在了床上,有些鄙夷的口气:“还有中国作协的,一再动员韩寒李承鹏狗子等一帮人加入,说是把表格都填好了,一切材料具备,他们只是签一个名就行了,人家煞死不签!”
“哈哈,贼喊捉贼!”矮胖子指着胡子,“你他妈不入中国戏协,那么加入市里的干什么?还喜滋滋的当着副主席,出尔反尔!”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胡子并不恼,摇摇头说:“在家乡小地方,你不入伙不行,人情社会,嘎堆办事才能赚钱,是不是?往上不一样了,有卖身投靠的意思,拉大旗作虎皮。俺戏协一个土鳖,根本不会写戏,就是在报纸上发了几个豆腐块,半年前扬言说他肯定会加入中国戏协,咱山城的都笑话他,说就你那破水平还能加入中国戏协?哎,他说了时间不长,接着办了,中国戏协给批下来了,现在人家整天在口袋里装着中国会员证,动不动就掏出来,我看他涨颠的,下边没有个蛋子坠着,恐怕能飞上天去!”
“是啊,是啊!只要有关系就行!”诗人老韩说,“咱山城有个写曲艺的娘们,已经加入中国曲协好多年了,咱们谁知道她?关系嘛!听说她就是直接找人在北京办的,很简单。”
胡子点头:“也就是咱们底下的小鸡巴城市,把那些中国的什么协会当回事儿,整天狗逼叨叨,拿个鸡毛当令箭,挤破头往里钻,人家上海、广州,根本就不点那盘菜!”
老韩说:“反正我是加入了,怎么说也好听吧。”
“行啊,人各有志,”毛毛好长时间没说话了,突然插了一句,“前几天下边区里又成立了什么作家艺术家协会,邀请我们杂志社的去捧场,我去看了看,什么猴子溜子脚寨子,全他妈的号称作家艺术家,哪有什么标准!”
“我们美协好点,起码要求入会的会画几笔。”矮胖子说,“比方我们现在的主席,参加过全国美展,硬件差不多能说得过去,是不是?”
山城现任的美协主席有些知名度,在水彩方面还出版过创作技巧书籍,据说他也有关系,省里某个领导是他小舅子的表哥。去年山城一个著名油画家,想把“副主席”前面的“副”字去掉,掀翻在位的水彩画家取而代之,可是水彩画家通过省里的关系,一举粉碎了油画家的“政变”阴谋,那一届美协会议有惊无险。
艺术圈的人都说,搞艺术的都互相瞧不起,文人相轻,特别是美术界和书法界,争权夺利,彼此臭摆落井下石,那些恶习比作家都厉害,弄得美术和书法界风风雨雨没个消停时候,这次文化新闻艺术家大会,突然又冒出来了个“夺权”的税务局长。
“我们作家协会呢?还有我当副主席的戏剧家协会,这次换不换人?”胡子有些急了,他听矮胖子说了那么多美术家协会的事儿,突然想到了成语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你真滑稽,他妈的骑着驴找驴!”矮胖子发音字正腔圆,连骂人都抑扬顿挫,“你本身就是作家协会里的,你却反过来问我们美术家协会的,”
“哎,是啊!”胡子自言自语,“我他妈是文学界的大腕儿,还是剧协副主席,哪个协会换人,按说我都应该知道啊!”
毛毛搓了搓手,声音低低地说:“听说作协也要闹腾,一些人想借这次大会弄个主席或者副主席当当。”
胡子把手里的扑克牌往床上一扔,说:“不打了!人家聪明人都去忙活正事儿,只有咱傻乎乎地呆在房间里打什么吊扑克!我他妈的现在就走,挨个屋转转,看他们都在忙活什么!弄不好有人还想推翻我呢!”
诗人老韩笑了:“你以为怎么的?真有人要掀你!我听说写微电影的一个80后小孩,嚷嚷把胡子等一帮老家伙撸下来,换上几个年轻的。说戏剧家协会老人挡道,早该换血了。”
“是,”矮胖子接腔:“我也听说了,不光年轻的,有的人快退了,还想弄个副主席当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然年轻人更能作,有几个说是这次大会要夺权,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改朝换代。”
“他妈的,反了!老子就是不下,气死那些王八蛋!”胡子朝口袋里装了盒烟,气冲冲开门出去了。
 
其实胡子有所不知,不但有人要“掀”他,还有人在“陷”他,“陷”的内容主要有这么几条:一是胡子攻击咱们的执政裆,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在作品里有不少恶毒言词;二是生活作风糜烂,吃喝嫖赌,勾引良家妇女,他身为市戏剧影视艺术家协会的副主席,严重损害了党的干部形象,给广大的戏剧影视工作者抹黑。另外还有在网上发文章,说胡子受贿行贿的,为了在全国获奖不择手段等等。
市文联党组书记谢轩,把告发检举胡子的群众来信摊开在办公桌上,他仔细地分析检举信里的各种微妙信息,最后他心里泛出冷笑:这帮艺术家真是可笑又可恶,勾心斗角落井下石,用心险恶,如果按照文革时期处理,胡子的这些所谓“反党言行”够麻烦的,起码判刑够了,当年许多右派、反革命,就是因为一封检举信,那么一个不起眼的8分钱邮票,家破人亡!虽然邮资早涨到一块二了,可是举报信仍然没有绝迹。

那么,到底是谁写了这封用心险恶的检举信呢?
谢轩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文联里很多人认为他是从“上面”派下来的,来自市委智囊班子那么重要的部门,肯定是“政客”类的人物,其实谢轩很为自己叫屈,他从小就喜欢读书,也曾经做过作家梦。参加工作后从在企业里写黑板报开始,到给领导写讲话稿,写各种总结材料,一步步提拔上来,最后成了市委的笔杆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公知”,对官场的蝇营狗苟龌龊肮脏,他坚持“三不主义”:不搀和,不表态,不排斥。官场复杂如履薄冰,你既要言行得体还要轻松自如,这方面他比较认同湖南的作家王跃文,身在省委人情练达,没同流合污贪污腐败,还洞若观火,写出了描画中国官场的长篇小说《国画》,他认为《国画》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国内写官场的作家里,周梅森、尤凤伟、王蒙、李佩甫、刘震云、范小青等人,都没有王跃文写的细致有味。
不过王跃文虽然写的不错,但个人也丢掉了仕途,那点稿费才几个钱?肯定不如当官实惠,谢轩深知当官到了一定级别,那些隐形收入有多么可怕,前任主席光知道文联是清水衙门,不知道清水衙门也有不薄的油水,也许他成了真正的“一把手”,攥着实权就知道了,这方面当然党组书记清楚,实权嘛,人财物攥在手里,不说别的,就是动动干部吧,好多级别、岗位,价码基本上都明白。为什么都拼命往上爬?权利就是最大的钱啊!随便安排个职位,接着会来钱,什么副科、正科、副处、正处,还有可以建议的副局,好几个级别的调研员,每个级别都有差不多的价码,他谢轩再不搀和也避不开大环境,这是心领神会的潜规则,你要真犟起来,两败俱伤,弄不好就出局。再说,如果人家给你送来了钱,你能给扔出去?作家研究社会和人性,这点道理和规矩谁不懂?曾经有个市里退下来的老领导找过谢轩,托谢轩帮忙安排过一个干部,事后的答谢让谢轩吃惊不小。社会上传的顺口溜“要想富,动干部”,还有“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上级重用”, 基本上就是这个事啊!隐形收入,这个占很大一块。
谢轩觉得自己很聪明,不是夏感那样傻乎乎的穷秀才,文联养了一大堆表面精明实则糊涂的艺术家,他们自我感觉良好,整天想着成名成家,连他的副手夏感都花钱出书,沽名钓誉。他们这一帮子文人在官员眼里,基本上就是彪子和潮吧,协会每年干什么活?不就是写个总结,最多组织个活动,有的还靠活动挣点小钱。你看他们写个总结都颠三倒四,杂文家协会明明好几年没搞活动,连个会员也没发展,还美其名曰“严格要求”,骗谁呢!摄影家协会会玩,发展一个会员收800元钱,小金库满当当的,他暗示过主席一次,市里几个老领导很喜欢摄影,在器材和影展、出书方面,尽可能配合一下,文联就是干这个活的,别让领导觉得咱吃闲饭。
谢轩还亲自给摄影家协会改总结,把“开阔思路搞创收”里的办证费用删去,加上“努力发现摄影人才,发展壮大摄影队伍”,都是发展会员,换个角度,立马高大上。
这些文人差远了,自我感觉和实际能力,相去甚远。有的文人艺术家喊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整天跟个地下党似的,在微信里建小圈子,惺惺惜惺惺,有的文人竟然还鼓捣什么民主宪政,你他妈的手里连支枪都没有,凭什么去推翻这个,改造那个!瞎鸡巴忙活,古人早就说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看在咱这里,他们五十年也是瞎忙活。
谢轩是冷眼向洋看世界,起码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文联里面的那些所谓艺术家们知道什么!像胡子那样整天瞎咋呼的,实际上就是些政治工程的“民工”。
尽管如此,谢轩心里仍然藏着少年时期的作家梦,他想在退休后写一个长篇,把他在官场这么多年的甜酸苦辣,刻骨铭心的经历见闻,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故事,亦真亦幻地写出来,也不算枉到世上一场。

他看着眼前检举揭发胡子的匿名信,觉得这件事也是深入了解这些所谓艺术家的切入口,弄明白来龙去脉,知道谁冠冕堂皇谁虚头巴脑,谁耿直可信,会给他以后的长篇增添故事。
谢轩从抽屉里拿出《领导干部内部电话》,找出“公安特情”,拨了一个号码,嘱咐他们派个人来取信件,公安有特殊手段,他们查个笔迹什么的,易如反掌。
查出来怎么办?谢轩当然不会找那个写匿名信的人,联合会这个部门说大不大,在一些政府干部眼里还是个清水衙门,可是谢轩知道,联合会里藏龙卧虎鱼龙混杂,盘踞着各色人物,水浅王八多,是个绝对不敢掉以轻心的地方,弄不好就翻船。曾经有一届的党组书记刚上任不久,为某件事和一个老画家产生龃龉,结果那个老画家趁在北京办画展时,通过关系向中央的某位领导奏了一本,山城的联合会书记不久就退居二线了,一腔抱负戛然而止。
谢轩把那封检举信放进了自己的抽屉,在公安来人拿走之前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还顺手拧了一圈钥匙,锁上了抽屉。
他又点上了一支烟,心想,到现在还在利用匿名信搅事的,十有八九是些老家伙,不过,时过境迁,还拿些什么“反党”当棍子的,并不明智,时代背景不一样了,用这个借口攻击,反而很容易引起老百姓另一种感觉,弄不好被海外赞誉为“民主斗士”,那正好把胡子这小子抬上去了,歪打正着因祸得福。再说生活作风,什么年代了,网上连公开约炮的都有,你还喋喋不休地纠缠些个人隐私,人家只要不触犯刑律,老婆不管,别人瞎操什么心!
 
谢轩知道,对咋咋呼呼的胡子,除了这封举报信,还有人在网上发帖,说胡子为了拿奖行贿。其实对拿奖给评委送礼这件事,谢轩最清楚里面的内幕,那是市委宣传部抓的项目,胡子仅仅是执笔,市里要争脸面要获奖,当然要给省里、北京都打点到,主管部门、评委老师,方方面面红包一个也不能少。你想害胡子不要紧,别强拉硬拽瞎咧咧,如果把市委宣传部卖进去,那麻烦可就大了。文人他妈的搞政治就是不行,打人没劲,连举个例子都不长眼。谢轩嘴角飘过一丝嘲弄。

几天以后公安特情的反馈回来了,谢轩终于知道了是谁写的检举信,警察干的活儿不错,查证落实写匿名信的人,是山城一个老艺术家。这个老艺术家人老珠黄,也许在协会里说话没大有人听了,心生怨恨。谢轩对此很清楚,党同伐异谁不会?你想借“棍子”,我还不一定给哩!
谢轩后来见了老艺术家,故意提到群众来信的事儿,老艺术家竟然装纯纯,谢轩想说,别装了,你的字迹都有公安局的技术人员鉴定过了,真没意思。不过谢轩并没点破,你既然匿名不敢担当,那我也可以匿名处理不表态。
再后来,公安局把在网上发帖的人也查出来了,很简单,公安局有网络安全警察支队,任何一个角落的电脑全在支队掌控之下,简单一个隐秘的技术手段,就把发帖人的地址和其他情况获取了,上网时间邮件往来各种跟帖所有内容一览无余铁证如山,庞大的云台啊,所有人都在裸奔。网络警察第一时间通知了联合会领导。
这个发帖人是市戏剧影视艺术家协会的理事,他年轻新锐,发表过一些影视评论文章。公安的同志征求了谢书记的意见,没有采取制裁手段,只是根据工作程序,约请了这位理事出来“喝茶”。两位便衣警察目光炯炯,向年轻理事提到了市委宣传部的获奖项目,也提到了造谣诽谤刑事拘留。年轻理事一听和市委有关,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一再解释他只是对胡子有意见,觉得胡子写的东西僵化极左,早已经过时了,如果胡子他们一大批副主席下来,那么他这样年轻有成绩的,很可能就会上去,他确实与市委宣传部没有恩怨,请公安领导千万不要与他单位领导通报此事,以免单位领导认为他不务正业,影响他工作提拔和工资待遇。
事后公安局的同志向谢轩汇报,谢轩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文人啊,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对外就不提了,心里有数,不要张扬,和谐为重。谢轩明白,他也是市里领导手里的一个棋子,目前他主政的这个系统只要不出乱子,他挨到退休便功德圆满,千万不能没有虱子找痒痒,自寻没趣。眼前的大会,平平安安糊弄过去就行,当然这话他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
 
一张布告贴在了宾馆大堂,内容有三项,一是今天下午的全体代表大会改在明天上午,二是各代表团必须马上成立临时党支部,三是今天下午各代表团分头学习党的选举法。
其实这布告通知的内容已经传达到了各个代表团,临时党支部也迅速成立了,大会的临时党委书记谢轩布置了各临时党支部的任务:保证这次代表大会圆满完成,每个共 产 裆员必须服从党的指挥,发挥核心作用。
面对大红布告,胡子又骂上了,在宾馆大堂前指指划划,他见夏感主席正从外面进来,胡子故意大声说话:“那些当官的简直是神经病!就他妈的开两天会,还成立什么傻逼党支部!下午的大会,不是早定好了吗?怎么突然不敢开了?怕下面造反!心虚什么啊!”
夏感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想装聋作哑匆匆走过,但上楼必须经过胡子身边,他只好尴尬地咳嗽一声,朝胡子笑笑,故作轻松地说:“胡子,别一天到晚瞎咧咧,现在什么年代了,还造反?”
“老夏!”胡子自以为是放浪不羁的艺术家,他对那些领导一概不称职务,直呼其名,他喊夏感为老夏,已经表示尊重了。有一次夏感在酒桌上遇到胡子,他见胡子过来到这个桌敬酒,借着酒劲,守着这个桌很多人说:“胡子,你是不是应该敬我个酒?我毕竟是咱们文艺界的领导,糙好不济也是个副主席吧?”令夏感想不到是,胡子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拿着酒过来,眼盯着他说:“什么?老夏你说什么?”夏感知道事儿不大好,可守着桌上那么多人,他放不下面子,只好硬撑,但说话口气已经变了,暗暗带着乞求意味:“胡子老弟,咱都是那么多年的哥们了,我作为老主席,对你们艺术家文人,总算可以吧?你敬我杯酒,不过分吧?”
没料到胡子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操!老夏你他妈的算什么主席?你给我们艺术家办了什么事儿?你们那一帮子官僚,就应该是人民公仆,可你们就知道争权夺利,谁把艺术家放眼里?让我敬酒?你瞎了眼!气火了,我把酒泼你脸上!妈的!”
当时胡子说着就要端起酒杯往夏感脸上泼,幸亏桌上的人拉住了,说胡子真能开玩笑,人家夏主席宰相肚子能行船,谁跟你一般见识!

为此事夏感当时对胡子恨的牙根痒痒,可是他大人大量,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事后他打听过,胡子也有怕的单位,也有怕的人,这就是胡子所在的文化局,胡子的编制关系一直在那里,每个月文化局都把胡子的工资打到他卡上,胡子最担心单位调工资涨待遇什么的漏下他。夏感准备哪天到文化局去,他一个党校同学在那里当副局长,他要和同学详细聊一聊胡子的事儿,做人做事不可太张狂,天上不定那一块云彩下雨,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对头多一堵墙。
这次夏感觉得不好,尽管嘴上硬撑,可还是想赶快脚底抹油快溜,他说:“对不起胡子,我马上要去开会,咱事后再聊。”
胡子接着说:“老夏,稍安勿躁,听听民意不是坏事。告诉你,我们是来开会的,不是你们一帮官僚胡乱猜测的,我们不想来闹事,你们一定要弄明白了。”
“那当然,那当然。”夏感一叠声地迎合。
胡子有些不依不饶:“老夏,你们他妈的一帮官员,纯粹是瞎胡闹!搞什么形式主义,就那么两天会,等你成立了党支部,会议也已经结束了,玩邪的?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叨叨了,咱找时间好好聊聊。”夏感说着就往楼上走,他觉得胡子确实欠修理,可以考虑让安 全 局的特工找个合适由头,给胡子个教训,那么多隐蔽的摄像探头,还有遥控的录音飞钉,找你个毛病抓个把柄还不容易?应该让他知道“山再高也高不过太阳,人再能也能不过领导”,世态炎凉,传统古训啊,如果继续没大没小就没法管理了。夏感脸上挂着笑,心里气哼哼的,很快上了楼。
 
第二天的投票大会非常隆重,领导们在主席台上就坐,面前的牌子上写着领导名字。下面的会场上也很正规,几十排长条桌上,都放着带名字的三角形纸牌,全市40多个协会的代表们济济一堂,几个最大的协会在前面,依次是作家协会、美术家协会、音乐家协会、新闻工作者协会、戏剧影视家协会、书法家协会、报纸杂志协会、舞蹈家协会、民间文学协会、城市文化研究协会、现代文学协会、纪实文学协会、编辑记者协会、曲艺家协会……还有各个区、市的文联代表,很多人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他们马上要投出神圣庄严的一票。
谢轩书记主持大会,首先是唱国歌,全体起立,广播的扩音效果极好,有些震耳欲聋,代表们站在那里呜呜啦啦地唱,基本上就是象征性的在嗓子眼里哼哼,谁能记住歌词啊,一帮子滥竽充数的混子而已。
唱完国歌坐下,市委领导讲话,说了一通民猪、制度、选 举之类的理论,然后谢轩书记宣布大会纪律,接着是夏感宣布选举纪律和程序,公布检票员、唱票员、监督员名单,然后大会工作人员分别到一排排座位前,把印着候选人名字的选票,一张张的分发给大家。
夏感再一次提醒,每个人手里的选票,如果对候选人没有意见,直接把选票投进票箱即可,如果不同意,可以在候选人名字后面划叉,也可以另外写上其他候选人的名字。其实这些事代表们早就知道了,各个临时党支部三番五次叮嘱,“每一个党员必须与组织的安排部署保持一致,绝对不能擅自行事。”
胡子端坐在戏剧家协会的前几排里,他心里非常为难,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已经接到了十几个人的招呼,有的是嘱咐把某某人拿下来,有的是要求把某某人送上去。
有用吗?他在心里问着自己。比如说舞蹈家协会的老李,好几个人说一定要把他拿下来,可是选票上就印着老李一个人的名字,你不选他,只能填另外人的名,填了有什么用?人家大会根本就不再另选,那些鼓捣把老李拿下来的,不是瞎唧唧,弄些无用功?
不过音乐家协会的美女歌唱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半老徐娘的歌唱家副主席,对咱不薄啊,他当然记得昨天晚上和矮胖子一帮人出去喝酒,期间几次接到歌唱家的短信,嘱咐他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到她房间去一趟,有重大紧急事情磋商。
他还问过她,难道晚上住在会上,不回家,也不和老公办事了?
歌唱家回短信:“有你在这儿,要什么老公!”

他知道歌唱家是开玩笑,喂他个甜枣吃,目的还是为了拉选票,特别是想利用他副主席的影响和力量,多拉几个人,帮她一把。
歌唱家唱流行歌曲出身,曾经获过许多大奖,她早就觊觎“主席”宝座,对那个搞作曲的所谓严肃音乐家一把手主席嗤之以鼻。可是好几个副主席在后面排着,论水平、资历,她都排不到前面,即使把这些主席们一块挂上,让代表们随便投票选,她也不一定能保证选上。

胡子坐在大会会场里,纠结不已,他妈的小山城事儿太复杂了。他奉行实用主义,来送礼他照单全收,谁没有表示,他也不叨叨,礼尚往来嘛。
当时他考虑过了,歌唱家晚上邀他到房间谈事,估计能有戏。男女窝在锁门的房间里,能谈出什么事儿?就是彪子也明白。“腰带松一松,抵上半年工。”“裆里一块宝,光用花不了。”胡子想到了许多描写女人“卖身”“潜规则”的段子,甚至还记起了古人的顺口溜:二八少女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我胡子吃不着“体如酥”,肯定也不会“骨髓枯”,高不成低不就,凑合弄个半老徐娘也不错,人家嗓子好啊,年龄比我小若干,身材也不错,还是山城名人,咱不吃亏啊。胡子当即给歌唱家回了短信:跟一帮子男爷们喝酒没意思,不会太晚,一定到她房间请示汇报。
昨晚为了她,胡子竟然也宿在了会上,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宾馆大楼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住会的人太少了。
进了歌唱家的房间,胡子有些坐不住,原先的暧昧想法显然不现实,歌唱家的两个手机此起彼伏地响,有人与他一样,说一定到歌唱家房间里来,把个歌唱家忙的,好像她整晚不打算睡了。
他刚坐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联合会的一个副主席,胡子只好告辞,歌唱家出来送他,在门外小声说,妹妹的事你没忘吧?明天的投票,看你表现了,开完会以后咱们聚聚,在这里也不方便,咱们到时候去娱乐城包间,我献几首歌,咱好好玩玩……
会场上正在投票的胡子,浮想联翩,他当然忘不了“娱乐城”“包间”,话里暗示的什么,胡子裂开嘴笑了一下。无论如何也得给姊妹投一票,即便这次上不去,造个舆论也好,让大伙知道还有她的选票,至少为下届打个基础。
胡子抓过笔,低头在选票上写下了歌唱家的名字,周围不少人侧目,看胡子不合时宜的举动。
的确,胡子在选票上写字,无论从那一排看过去,都能看到整齐的坐席乱了,胡子的胳膊从一侧凸了出来。胡子不慌不忙,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放下笔,又拿起,他考虑其他人怎么办?例如税务局的刘副局长,苍凉的男中音,“哥们,意思一下,来日方长!”信封里的一摞钱,换成件家用电器,得多大面积!咱不给人家写名字,来上一票,肯定说不过去吧?何况那家伙有本事,以后还要与他合作忽悠……
这时候胡子拿着选票,盯着大会赠送的签字笔,不知道是继续添名字,还是与其他人一样,呆呆的坐着,什么也不写。

他想看看周围代表们什么态度,在往下发选票的时间里,是不是有人跟他一样左右为难?有的人是不是心怀鬼胎?也许有的人早就有了主意,有的也许动也不动,做那么一会儿,就随大流把光秃秃的选票交上去了。
他悄悄看了看两边,啊呀,过道上有人在盯着哪!那些“检票员”“监督员”,还有不知什么人物,西装革履一脸严肃,正目光如炬四处撒嘛,紧张地盯着代表们手里的选票呢。
他们什么意思?要记下每个代表的表现?谁都明白,在选票上写和不写,动作当然不一样,胡子知道刚才写了歌唱家名字,已经完全暴露了自己“持不同政见”。旁边那些盯着的人,他们会不会偷偷记下汇报给领导以便秋后算账?
胡子心里很清楚,这帮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特别是那些政法系统的,跟踪,窃听,甚至制造所谓“车祸”,让非常特殊的人“失踪”,老苏联“契卡”的那一套,组织上玩的很溜。
胡子有些害怕,他偷偷看了看周围,妈呀,还有更厉害的,墙上一排排的监控探头,正虎视眈眈闪着隐隐约约的白光,会场的每一个人无处可逃!你他妈的全在人家眼皮底下,每一个小动作难逃法眼尽收眼底。
胡子心里很复杂,他想起昨天上午,在等待市领导来合影的时候挑头发难,会不会也是已经被记录在案?他在表面上是个仗义执言的“公知”,私下里鬼着呢!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他可不想因小失大,骂几句当然可以,收买人心嘛!真骂?捅了马蜂窝就不行了,组织上给你不少好处,你他妈也是既得利益者,为什么不见好就收?你吆喝两声就有用了?见文人说武话,见武人说文话,耍个小聪明抖个机灵,偶尔显示一下与众不同可以,但真要与上面对抗,那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底下的小蚂蚱忙活到死毫无用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胡子见许多代表并没有动眼前的那支笔,他知道大伙儿基本上默认了,他也装模作样地看着眼前的粉红色选票,猜测他填的美女歌唱家能不能有用,小姊妹处心积虑辛苦劳累半夜不休息,到底有多大成效?整个会场好像没几个人动过笔,强大的噤若寒蝉的气场,使他手脚有些麻木。
他想在选票上填税务局刘副局长的名字,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为了信封里的那些钱,值得吗?弄不好你搭进去后半生的政治生命!内退不是全退,调整工资和级别,还有一大把软肋掐在组织上,局里的人事处、政工科,还有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在虎视眈眈盯着你呢,下去一个对手人家多分一块肉。
他看见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正眯缝着眼盯着自己,目光冰冷,令人害怕。
胡子想把已经填上歌唱家名字的选票,悄悄揉搓揉搓扔掉,或者悄悄地撕碎,没有这张涂改的选票,最多算个弃权,起码没有惹是生非,不然那些监控探头,把他的画面出卖给上面领导,他为什么要违背党支部意见,非要填写上别人的名字?昨天下午的分组讨论,不是每一个党员和代表,都分头表态了吗?还有你偷偷摸摸跑到歌唱家屋里干什么,追查起来肯定麻烦,你再辩白没有发生性关系,组织上能信吗?唉,红颜祸水,我就是被人斩了的愚夫,但愿单位别把该给我涨的工资停了,或者文联有赚钱的事儿再也不找我,还能在家里教一辈子小学生?学写戏剧的学生越来越少,你也要考虑开发其他挣钱的路子了,生存难啊!
胡子额头上渗出了汗,放在桌上的双手有些哆嗦。

为掩饰紧张,胡子有些下意识地拿起了眼前的签字笔,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以攻为守,鱼死网破!反正已经写了一次,摔了跟头害怕这一哆嗦?他拿起笔在选票上“唰唰”写了起来,“胡、子”,他顺手写下自己绰号,又一笔一划写下网名“一圈胡子”,那“一圈胡子”四个字工工整整,力透纸背,他知道他写这些字能惊动整个会场,谁敢在老虎腚上乱摸啊?他就敢,而且好像在肆无忌惮地摸,尽管在装模作样,形式大于内容。你们他妈的谁不装啊?个个正人君子!不比过去东北的胡子好多少。他悄悄抬起头,瞥见不远处那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朝他恶狠狠地看着,嘴角下垂,表情好像有些狰狞恐怖。
他眼前歌唱家的名字突然变得模模糊糊,耳边似乎还有男人苍老的骂声,骗子!把我的钱还回来!
胡子眼有些花,整个会议大厅非常安静,竟然安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过道里逡巡的人好像都在屏声静气踮着脚尖走路,胡子觉得嗓子发干,眼睛也发干,感觉要冒火,他只好悄悄地、慢慢地转动一下眼球,盼望能借转动无声的眼球,来滋润滑溜一下眼眶,眼睛如果滑溜了,也许看出去的会场,不再像覆盖着厚厚红旗的坟墓,起码能有一丝养眼的绿色吧,他胡思乱想,还非常奇怪地担心,他转动眼球的声音,会不会发出声音,被周围的人听到,他好像听见了自己内心轰轰隆隆的声音。
他只好抬头看着主席台上斜挂的两面红旗,四颗小星,中间一颗巨大的,星星慢慢旋转起来,主席台也转了起来,天空似乎也变黑了,在胡子歪倒在旁边的人身上时,他的椅子发出了非常尴尬的声响,可是会场上并没有产生骚动,许多人只是歪头看了看,两个中年男子走到胡子身边,弯腰把他拽起来,一人拉着胡子的一只胳膊,迅速向会场后面走去。

这时候,“文化新闻艺术家代表大会”的会场依然庄严肃穆,两个巨大的红色投票箱,开始沿着两个通道慢慢向前蠕动,代表们举起红色的选举票,按次序一、一放进了票箱里。
扩音喇叭里的声音高高低低,飘飘渺渺,“这是神圣的一票……”
是谢轩书记还是夏感主席?也许是大会的工作人员吧,声音咝咝啦啦,不男不女,“这是神圣的一票!这是神圣的一票……”
朦朦胧胧的胡子听得稀里糊涂,他想问我那一票呢,我那刚刚划拉了几个字的选票呢?
结果他被几只有力的胳膊拽着,三下五除二塞进了门外的一辆面包车,车里面黑漆漆的,有人说,怎么,有捣乱的,先砸一顿再说!
拽胡子上车的男人说,别,还是把他弄到诊所看看吧,这小子晕倒了,好些有病,不大像捣乱的。 
(全文完)


杜帝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转载或复制请以 超链接形式 并注明出处 世说文丛
原文地址: 《杜帝丨胡子开会》 发布于2020-6-21

切换注册

登录

您也可以使用第三方帐号快捷登录

切换登录

注册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