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老王在彼此微信里好几年了。我写文章,他制茶。我以高密市为中心,东奔西跑,不断朝外画圆,圆圈一年比一年大,为的是写出自己满意的文章。老王以崂山区王哥庄镇为中心,方圆几十里,反复上山下山,一面协助商家建茶园,一面采收不同时期的茶叶,制作自己满意别人竖大拇指的崂山茶。我们在微信的这些年并无交际,彼此仿佛不曾存在过。我不知道他读过我什么文章,更不清楚他每年制作多少崂山茶。我们在不同的领域锻炼各自的技艺。手艺是一门输出智慧的技术。很明显,老王制茶的手艺远远好于我写文章的手艺,收益自是高于我写字。他大我一岁,干制茶行当快三十年了。
制茶的人不一定一年比一年富裕,尤其制作好茶真茶;写文章的人却保不准年复一年贫穷下去,尤其写较难产生收益的文字。基于此,两个不相干的人有了相干的关系。我想做茶叶生意,开了间叫一品岩的茶庄,主打武夷山茶和崂山茶。茶叶是文化的近亲。茶道如同人道、文道。茶园、茶树承载记忆与民俗,承载着地方史,是件有意义的事,也许还能赚点钱,弄好了两不误。这是我的如意算盘。老王说:不管生意成不成,崂山茶需要了解,深入地了解,我这里就是你的采风基地,随时来走走看看,管吃住,你只要费点油钱和过路费。深入了解崂山茶。说这句话老王有些底气。正宗崂山茶大半产量出自王哥庄产区,而他对山里山外众多茶园了如指掌。至于能否如老王所愿,我心里直打鼓。崂山包括崂山茶在内,毕竟不是我一个外人能短时间了解的。
傍海的小山村即便阴天都很明亮,估计是海风吹拂的缘故。由于灰尘少,树叶看上去比内地的干净,颜色也深。记得即将进入崂山茶产区的路口竖块牌子,写无绿色环保标志的车辆不得入内等字。看来这片山海之间,茶叶受到礼遇,得到了保护。一棵古柏生长在通往海边的十字路口,树身立黄色铁围栏,古柏即像一位交警立身基座之上,冲四方挥舞手臂,看得见的车辆和看不见的历史被它分流,在我眼前呈现着瞬息变化。这是我们相约见面的地点。我在路边停好车,给老王发了信息,然后围绕古柏转圈,想了解它的年龄,了解它和一座小山村的关系。它苍老的体内,应该隐藏比一片茶叶更大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小山村源远流长的密码。围栏倚放一块木牌,写下海工具专卖,两只红色塑料桶内摆放淘海工具,很显眼。古柏东去离海岸不到两百米,以它的高度,完全可以眺望或俯视大海。大海是鱼类的故乡,却非古柏的故乡。它的故乡在山上,一堆石头是它的邻居。古柏可能远望大海千把年了,也望崂山千把年了,固定的姿势最终让它把自己变成了当地一种精神元素。而我只能通过下倾的路面,望见一撮白浪,一下一下,舔舐海岸。
老王小跑,从一根小胡同蹿出来。我们握手,问好,没有陌生感。他领我进他家门。三间崂山花岗岩砌筑的平房,一个小院,院内一棵颇具规模的茶树,零零散散的家什摆放院中,没影响小院的整洁。整体上,此地一户户典型的海边人家,山村、院落、山峦和大海,组成远近各异的景象,透出富足和平静。这份平静,像海的平面,望去一碧万顷,其实暗流涌动。一则“杳霭流玉,悠悠花香”,一则“水理漩洑,鹏风翱翔”。老王吩咐夫人泡茶。眼瞅几杯价格不同的崂山茶,对它们绿中泛黄的茶色,上下起伏的嫩叶,幽幽的豆花甜香,一时说不上熟悉还是陌生,一份恍惚却无比真实。
2
从六月份开始,老王上山的频率明显提高,其中一部分原因为茶,因为雨季要来了,一场大雨会让崂山茶品质下降,不用说连续的大雨了,他要在大雨来临前制作完成今年的春茶。更多原因是女儿女婿在华严景区做起了民宿生意,他得忙着张罗。这件事分散了他专注制茶的精力。他更情愿多花精力在茶叶上。多年养成的惯性造成的紧迫感既让他焦虑,也使他无奈。
崂山旅游专线公路从仰口到垭口,618路无人售票车在路上循环。公路开辟在半山腰,仅上行下行两个车道,沿海岸线蜿蜒,急转弯很多,必须时时躲避迎面的车辆,幸亏道边高大树木遮挡视线,否则如我这般恐高之人,开车难免有眩晕感,但也有个坏处,就是不能尽情瞭望海景。山路串联起一个个山坳中的小山村,也串联起诸如雕龙嘴、华严寺、返岭、长岭、青山等崂山茶主产区。
老王家的民宿屋叫裕恒昌,上下三层,紧贴海岸,房间内可瞭望无敌海景。当我意识到进了深山时便到了裕恒昌。老王琢磨为这间民宿做个更大更醒目的广告牌。初看裕恒昌三字联想不到是民宿,让人联想民宿以外别的什么,因此需要改变。民宿越来越受旅行者喜爱,它有居家之感,比家更随意自由。自由,不受羁绊,率性而为,逐渐演化为旅行者钟爱的品质,而民宿竭力将这些人生稀缺的品质纳入一体,成为经营特征。即使再多优势,也应广而告之,一目了然,不费猜想,这是老王朴素的经营理念,他也用这个理念做茶生意。
在裕恒昌宽大的茶台前,品尝崂山绿,听驻店的人海阔天空聊天,有难得的放松——不记得多少年不曾完全放松自己了。放松让我精神倦怠,疲劳感袭击了我,或是孤独感。这时候我想起茶园,想到此行的目的,看了看时间,近中午十一点。我问老王此处可有茶园。老王说到处都有,是主产区。我起身,想去走走。老王早有此想法,说开车顺路一直走,会遇见不少茶园,但十二点务必返回,大伙儿一起吃饭。他可能观察出我喜欢独自随意走随意看。我相信看见胜过听见,相信观察尤胜思考。
3
开车顺山路前行(这时候我失去了方向感),目标是找中意的茶园。我观察了地形。左边的大海止步于山脚,谷地呈月亮样的湾,白浪和浒苔一会儿能见一会儿不能见,有的海湾垒石墙建了避风港,渔船停泊港湾内,一艘挨一艘,桅绳错落,望去蝇小,大个的都出海打鱼了吧?右边山峦绵延,拳石鱼脊形成壁障,窄窄的山路眼见撞去山头,又急转了弯,继续依山势也是沿海湾延伸,朝前朝后如羊肠,无穷尽之意。山头偶有树木,淡的似黛粉,浓的若汤底,恰似画笔皴抹。大部分岩石赤裸,筋骨峭健,被海风吹,被日月照,被时光锯,却是不肯轻易改变的模样。连片的山头并不高耸,此地却足以用陡峰直呼,它们阻挡了大海的脚步,隔断了我的视线,给我既在大海漂浮又于山涧颠簸之感。
民居倚靠石壁建筑,村与村并不紧密,每个村子的规模以小见长,历史却足够久远,大都明初立村。明朝,这个以杀戮为乐事的朝代,人们为躲避灾祸,不远万里流离至此,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实则逃无可逃。这些山坳石缝,犄角旮旯,官兵再难追索,惊恐中生存下来,代代延续至今。依山而立直视大海感叹山海间的美景时,呼吸难藏压抑,于是产生另类的感慨:造物留给此地的生活空间并不大,甚至逼仄。人们只能往海里走,往深山退,无论去向何处,皆非易事。这是历史的造就,命运的使然。
老王正襟危坐,一脸神秘。玻璃杯中茶叶翻滚。那叶芽儿,像走过一段久远且泛黄的路程,被涂上淡绿的纱彩,升腾豆花的暗香,温婉如玉。驱车逡巡,想起喝茶的一幕,自己举杯即饮,味没回甘,便啧啧赞叹,未免轻浮,辜负了老王端庄的用心。我应仔细品尝一番后,再发表自己的茶感。崂山茶玉一般的耐心与我的急吼吼竟是不相容的一对。或者说至少从心情上我没准备好。估摸着走出足够远,仍没碰到促使自己放马一观的茶园,莫非也如喝茶那般,用心不够?按老王的说法,一路上随处都有茶园,不妨驻车山上山下走一遭,试试运气。这么多年采风访问,基本认可了一眼所见强于事先安排,无心偶遇远胜刻意准备,这恐怕也是老王放我独自外去,看见什么算什么的用心。他了解我到骨子里。他清楚我只信任亲历的事实和事实中的答案——被反复怀疑审视之后。
这里需要交代一个背景,产生以上情绪的背景。开着车,在崂山山脉,即使晃着脑袋东瞅西瞧也难看到像样的茶园。而在武夷山腹地,同样驱车前行,所到之处,迎面或左右掠过的,一面面山坡,谷地,或楠木林香樟林背后,无不是上百亩或上千亩的茶园。记得有年五月在武夷山,路上微雨——武夷山的微雨不亚于北方的中雨了——透过细密雨点敲打的车窗,竟发现让我眼睛一亮的宽阔茶园。我急呼小舅哥停车。车子急刹,停靠斜穿山间的道边。我抓起相机,冲进雨中,不想错过一个美景。
用什么语言形容当时的心情都不准确。如今想来应该是自由——全情投入的自由。人被羁绊,自由难得。茶叶,武夷岩茶也好,崂山绿也好,捏干瘪紧缩的叶片投容器,注满合适温度的水,茶肿胀着打开,充分释放本身的颜色和味道。把壶滤茶水入小杯,执杯而饮,舒心地回味,那种酣畅适意,非自由二字莫属。它是天造神物的自由,也是一个人的自由,在人与人的分享中获得释放。喝茶,怎么允许草率为之?面对老王一脸的肃容,我放慢节奏,开始品,开始回味,他的神情放松下来,眼神不再紧张。而我近前南国旷达的茶园,一望无际的茶海,垄成波浪,绕过崎岖的道路,蘑菇状的山头,若有若无的丛林,往白色云雾的深处去了。若得时间空间许可,我当随那云雾山岚,沿不可知的路径,耗费一点点心情,去查访事物的本质,寻回自我的本真。蹲下来,身体与一丛茶树等高,一片青翠的绿叶,掌心朝上,托数滴武夷山的雨水,平举岁月精华,让我看它的自由,它的前世今生。
距离十二点越来越近,时间不允许我继续向前。恰好道路右侧,山体凹缺处,一个停车位空在那儿。停好车,背上摄影包,准备先往山里走,再去山下看,我相信山上或山下一定有我寻找的理想的茶园。几米外,王哥庄镇长岭村的志石立在路边。后来得知,我无意停靠的地方,正是崂山茶一处重要的出产地。
4
停车的后前方,越过一堆山石和野草,一条斜斜的小径朝山上走,裸在正午的太阳下,石头的踏蹬光弧中刺眼,望去不像有成块成方的梯田。再远点便是山壁,那怕辟了山道能爬上去,我估计也不会遇见武夷山麓那般壮观的茶园。由此我判断在崂山茶区,即便有一定规模的园子,数量上恐怕也不会很多,知音一样,相遇需要机缘。反过来想,大规模茶园的稀少难寻也许正好是崂山茶不可取代的地域特色呢?传统上崂山茶产量有限,传言说,出了崂山,想再喝一壶地道的崂山绿不太容易,估计与茶园的多寡产出的多少有相当关系。
山径一侧,岩石下方,新辟了块“梯田”。我叫它梯田其实是因为找不到别的词称呼它。“梯”没问题,像梯子的一根脚撑,用“田”却是大谬了。这么说吧,如果“梯田”是一把刀,此处只能算个刀把,或一柄残缺不全的刀把。它的小让我大热天里直打寒颤。从它周围摆砌的石块,土壤的平整看出,这块小手绢般的“梯田”,大概费了主人不少心力体力,找到这块可以做“田”的地方实属不易。茶种撒进多为砂砾的土壤,细弱的茶苗长出来,一年,也许两年了,稀稀拉拉,只是呆头呆脑地长着,还没到采它幼芽的年龄。按老王的说法,炒一斤崂山茶需要五斤鲜芽,耐心等到这块小小的茶园出产一斤崂山茶的时候,气候上,恐怕不知是谁家的春秋了。
跳过几个沟坎——在崂山,尤其产茶区,跳跃沟坎是危险举动,一脚踝要硬,二膝关节要软,否则抽筋扭腰是常事——又到几畦茶垄前,我实在不好意思再以茶园称之,但不妨碍叫它茶地。茶园只让人想到大,茶地却可以使劲往小里想。这块茶地,在数株高壮的杉树下,壁立的山石空处,虽比刀把大点,总大不去多少,不规则地高高低低斜躺其中,几垄茶树也就在其中生长,有的两垄,有的三垄,每垄短则半米不够,长则三米不足,艰难地生存在树隙和岩隙之中。艰难是我的观感,说不定它们很快乐呢。光阴这种东西,不曾轻薄它们,给予它们与万物同等的待遇,清风、阳光、雨水、明月等等,样样不少,它们抱团长为大丛,不时抽发嫩芽细枝,表情温婉,轻声招呼纤细的手来采。
岩石间找到一块搬得动的石头,放上茶垄一头,正好杉树将阴凉落去那里。放下摄影包,凸石上坐稳,擦把汗,扶正眼镜,算不上沉思默想,只为休息一会儿。可我还是想到长岭村的先民,从明朝的某个年代逃荒来到这里,山谷中驻扎,饿了,下海里抓条鱼吃,渴了,岩石缝舀捧水喝,再把砂砾土平整成刀把地,种上瓜果蔬菜,于是,体内终于不再缺乏金木水火土。有了余情,有了闲志,尝试种茶,不曾想茶树这个嘉木,不惧贫瘠,越贫瘠的土层反而越让它们成气候。砂砾满眼的刀把地成了稀罕物,成了宝地。久而久之,崂山茶好喝的名声传到山外,传去很远,红火时竟一叶难求……也许我的猜想与事实有些出入,可跟前的刀把地给我的第一眼感受确乎如此。
沙发上坐定,见老王折进里间,打开冰柜,提溜来几个透明但密封的塑料袋,袋里装的当然是崂山茶。让我稀罕的是诺大的袋子有的半袋茶叶,有的三分之一不到,有的只有两三斤的样子。他恭恭敬敬地开袋,茶铲取一小撮绿螺,顺去茶则,过会儿又投入玻璃杯。我当时还想,老王够小气也真小心,估计茶生意做得不错,卖剩这么点了,若碰到实力茶商,这点东西不够塞牙缝。这时候坐在安静的环境中,眯眼瞅几畦茶树,想到产量问题,忍不住哑笑几声。当然是笑自己。
5
开车慢行时,记得近海边的山脚有个茶园晃过,比山上的这处大。我重新走回山道,躲过一辆疾驰的公交车,又躲开一辆小轿车,望望长岭村志石,准备寻路下山。大概选错了地方,来回几遍也没找到像样的路,只在行道树间隙,野草葱茏的山坡,一条立陡的窄径,断断续续砌有两脚宽的石阶,不易行走,可这就是路了,再无其他的路走。我后仰身子,垂下头,举高相机,怀揣小心脚不离地朝下行,几次磕绊后,终于拐到一块平地,我嘘口气,稳住心神瞭望,心道此地便是开车时瞥见的茶园吧,比山上的穴地大多了。
茶园并非完整的一方,而是顺山坡高低错落的许多方块组成,全部加一起不会超过五亩。我还身在高处,或者说半山腰,虽然变换角度一眼能望尽,可从这块茶地去另一块却有难度,需要大鹏展翅,需要猴猿跳跃。我非大鹏猿猴,为保相机,自是不敢涉险,只能观望以饱眼福。满目多为绿意,流淌如海浪,视线当然不会停留在园外的树丛和砌园的岩石,重点在巡视茶畦。这里的茶畦比山上的长且宽,绿意沉稳。当地盛产绿石,一种可收藏可观赏的海底石头。若把刀把地的茶畦比喻为琐碎的绿石,这里的则需用整块整块的形容,对玩家来讲,或许更有交易价值。茶树上众多枝头冒了新芽,我不懂采摘的最佳时间,从寸把长的褐红嫩芽判断,该是抓紧收获的时候了。让我纳闷的是,一块一块的茶畦中,有的被整垄贴地剪掉枝干,仅剩树茬,整片绿意中显得苍凉突兀,这种大刀阔斧的修剪许是为了长出更壮硕的枝芽吧,俗话常说玉不琢不成器。
茶园离大海不过咫尺,我却走不到海边,想去海边还得绕行别的路,按老王吃饭的约定,时间已不允许。面朝大海,闭上眼,海浪仿佛舔着了脚趾,猫抓一样,痒痒的,十分舒服。那是一个深夜,圆月漂浮崂山顶上,像纸灯笼。浪花涌来,白沫沫填满远行的脚印,沙滩长廊空寂无人。海潮推动雾气,如同扯开的老棉布,颜色是块用旧了的棉布色,下部几米高,厚而重,是潮,上面不止几米,也许几十米,浓而轻,是雾,左右张望着漫上岸来,缓慢地往山坡走,其实是爬,却似入了无人之境。梦中的茶树止住鼾声,腿伸直,细目微睁,瞧见就要扑过来的潮雾,它们毫无惧怕,反而挺欣喜的,眼角跳几下,张开或皱或嫩的手,去接气流。潮雾可不吝啬,放慢上山的速度,往一张张小手上蹭,直到茶叶挂满雾水,树干愉快呻吟才停下动作,起身欣赏一番后,继续上山的路,因为山深处的树隙石缝,还有其他茶园。对于潮雾来说,这些作为早就熟门熟路,对于我却是第一次,免不了在惊慌中弄湿头发。太阳冒出海面,释放宝贵的金辉,这时候海洋和崂山都很平静,茶园托举的是清新。它们接受着金辉的洗礼,都是屏住呼吸的,非常神圣。我注意到茶叶上的水雾,金辉不是将它们蒸发掉,而是像圣诞老人给孩子们发糖块,把七彩纸包裹的糖块塞往孩子手中,然后攥住孩子的手,弯曲它们的手指,让它们紧紧握住,糖块就在孩子们手心融化,顺着血脉,流去心里,心灵便有一丝持久的甜蜜。那时候的茶园最美,由于大自然和茶园的心灵交汇的缘故。
“噗通”一声,重物落水,我被吓一跳,从幻觉回到现实。正午的阳光已非清爽的金辉,可比烧热的铁条,朝我的脸抽打。低头凝视发出声音的脚下,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水潭边,再往前迈步,即刻入潭。刚才的声音,是只绿皮青蛙,为躲避我的莽撞,跳入潭内,用自由泳的架势,游去另一侧。水潭不大,两个平方不到,潭形不规则,其中最不规则的一面连着山体,岩石裂开大口子,水从裂口泉出,无声无息,绝对听不见汩汩声。水潭一定很多年了,底部存了淤泥,估计是薄薄的一层,因为此地的砂砾黄壤土不太起灰尘,最多是青蛙反复练习跳水带下去的,可即便这薄薄的一层也长了菖蒲,鲜嫩欲滴又亭亭玉立于潭内。潭下和周边长有青草,其中一棵挂在潭沿,开小花,比米粒略大,紫红色,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还注意到潭水,它们来自深山,特别清澈,潭底花岗岩上的苔痕历历在目,再找那青蛙却不见了踪影。蹲下探身,抓起一把,放唇齿间,一股甜味,像糖果投入口腔。这大概就是传说的崂山泉水。它养人养草,养小动物,还养崂山茶,养这里的万物。柳宗元此刻若在,得废了那篇旧稿,重新写《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但他会保留“心乐之”三字。
端起老王为我泡的一杯崂山碧螺春,猛喝一口,吧嗒嘴,老王紧张地问是否喝出海潮味,我一脸懵懂,不解其意。此刻若为夕阳西下之时,晚风轻荡,余辉满园,置粗陋石条于潭边,看上座位,两三好友煮水问闲,一定有人生难得的快意。那段时间,水取这潭内的,脸朝向大海,背倚住青山,茶杯中,崂山碧螺春慢慢泛开黄绿色,随意举杯,喝一口也好,啜一下也罢,海风携裹雾气一定会降落这片茶园。
6
想象完之后我在这片未被命名的海边茶园众多畦垄上翻看茶树的叶子,虽然没能下到最靠海岸的茶树,基本上算看了个遍。崂山茶园的茶叶与武夷山茶园的有很大不同,或者说北方的茶树条叶与南方迥异,于是产生了一个问号。这个问题很容易得到确切的答案,只是需要进一步验证。因此,中午十二点赶回“裕恒昌民宿”老王预备的海鲜大餐桌边,我吃得很快。吃饱后匆匆再去位于返岭社区的华严寺风景区,在那儿靠海滨,有个扇形河谷,从一座石桥下去往东。走到后看到滨海旅游专线公路旁一块巨石,石上刻“华严茶园”书法大字。这是个被郑重命名的茶园,而且立了标志地理位置的碑石,茶园该是有些年份了吧?石头上雕刻几行小字,写茶园占地面积160余亩,条叶品质极佳,为茶中上品等字,想必被专家认证过。
我不太在意专家的认证,就像不太信任和尚、道士的话。他们习惯因有所借助而撒谎,动辄振振有辞,对普通大众的心理施展影响力。趴在保护车辆和行人的公路护墙墙垛,能够俯瞰整个河谷。初看谷地茶园并没有石头上说的160余亩大(后来我知道错了,在这片茶园前面,返岭村东,还有一片谷地种满茶树,该是同属华严茶园)。在崂山腹地临海的山体,经常望见宽窄不一纵深不同的河谷。谷内堆叠山体滑落的崂山石,以近圆形的居多,特别大的似掉下来的小山茆。谷地上游大都长满杂木,下游近海处,由于水流冲积,形成多土壤的盆地,当地的人们视冲积土壤为宝,开垦垒筑梯田,种植崂山茶,在绝对不影响茶树生长的空隙边角,种植蔬菜,比如几丛豆角、生菜、茄子或一行大葱,间或会有一棵或几棵蜀桧及楸树长大在茶园的大石头旁,因为这类树的冠顶向内收拢,只向上而不肆意朝周围扩张,对茶树生长影响较小并且有利于改善茶园的小气候、小环境。众多的河谷也许因为气候原因断流,已经较难再叫河,它们的水源往往都是山泉水,曾经源源不绝,汇入大海,人们直接饮用,也用它浇灌茶园。
从旅游专线公路找不到下去华严茶园的缺口,只能瞭望或拍些局部画面。我把摄影包丢在墙垛上,背相机翻过护墙下去一层,仅仅是一层,再往下已无可能。这一层只有几垄茶树。事实上整个茶园就是只能种几垄茶树的一块块梯田构成的。我翻墙回到公路,顺路观察,一边想着该怎样到深处去,从谷底最大限度地接近海边。茶园因地势高地错落,很美,换个墙垛等于换个视角,视觉不同它的美也不同。如果说人间存在天堂,无论南方北方,形形色色的茶园算之一。即便天气不怎么好时来茶园也会有美好的感受,也会让人暂时忘记尘世的烦忧。细雨濛濛欲湿衣。细雨中举步茶垄,踏过围堰畦石,摸一把嫩芽上的雨珠,也许比烈日当午的感受更好些吧?假如无视茶农的辛苦,比如穿一身彩衣,不露皮肉,在酷暑下采茶——我的视线中出现了采茶人的身影,她们蹲在畦间不停地忙活,抬头的工夫都没有,大概早已汗湿衣背——我们或可很肯定地把茶园称作人间天堂。但若回转念头,假如茶园中缺了她们的颜色,忙碌的日子,对茶细致的追求,茶园还怎么配称人间天堂呢?当我们在四季如春的室内,优雅地喝罢一杯喷香甘甜的崂山茶,心内升起一间天堂,天堂内诸般事物,有无她们的身影和汗水?
我趴在一个垛口,凝望茶园,呆傻了好一会儿。
在青岛,特别是崂山海边,有几样东西极易记住。一是空气。它比一百多公里外我生活的高密城干净许多,不利于人体吸收的颗粒极少。在这里,我,恐怕不仅仅是我,可以挺起胸膛,让身体尽力鼓胀,肆无忌惮地大口呼吸,不必减少却是增加次数,这无疑是种奢华的享受,感觉很浪费。二是水。崂山的水无疑都是山泉水,当地人每天喝下的,飞禽走兽饮用的,植物们吸收的,都是大自然馈赠的同一种水。说起天人合一,恐怕不仅仅指人道要符合天道,遵天道而行人道,应该首先指阳光、空气和水与人体有机融合而非排斥,之后才可论及道行,否则就是悖逆了天道,人道怎能不混乱而无常?远的不说,就说泡茶,用崂山本地水泡的崂山茶,不管我在老王那儿喝过的,还是在长岭村老刘家将要喝到的,都是崂山茶的真味,换了别的水,便会降低这种真味,打乱嘉木叶子富含的微量元素的次序,使之混乱。如此说法,说明了崂山茶对水质要求的苛刻。说起来玄乎,却很奇妙,在我品尝时,我首先感叹这种滋味,接着便是从心里对天道人道融合为一的物理的而非化学的赞美。崂山水与崂山茶真是天生的一对,它们解释了彼此,解释了茶与阳光、空气和水的关系,也解释了茶道与人道的关系。此为之三:崂山茶。物华天宝的集成。记忆的留存方式。
下次来你带些水桶,装点这里的水回高密。老王提出的泡茶解决方案在不可行中让我陷入思考。这里的水。我不知他是不是指崂山矿泉水。其实大桶小桶的崂山矿泉水高密都有的卖。
事实上我很早就留意了返岭村最北侧一根向下倾斜的胡同可抵达海边,至少可至我在公路垛口眺望却不可及的谷地茶园。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地接近它。一旦接近或拥有,它便只能变成我崂山茶园行的记忆,再踏足的可能性很小。我需要推迟记忆发生的时间。现在是午后三点多,依然炙热,是时候进去看看了。
村庄定居在向大海倾斜的山坡上,宅院密集,小巷一人多宽,石板的路,石头的墙,石块的屋,堪比江南水乡的风景。窄窄的路出了村子,变为小径,沿小径过一片林子,是另一处谷地,是另一个茶园,在公路上望不见的茶园,属于华严茶园的组成部分。这片茶园比北侧地势浅,而且平整,单独成方的茶地也宽大,茶畦悠长,绿意盎然,更靠近海边,海潮每天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漫过它们,进入村庄的小巷,游去深山。我翻看枝条叶片,它们窄短壁厚,叶面多为皱皱巴巴的凹凸,因为紧致而生长缓慢,叶芽多呈褐红色。武夷山茶园的茶叶同样叶壁很厚,枝叶更加舒展,叶片尺寸几乎是崂山茶叶的三倍,生长迅速,叶芽颜色鲜绿,可人悦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出不同的茶叶,让我们在匆忙人生的余暇领略一片树叶截然不同的滋味。我想,崂山茶叶面的凹凸紧皱,多与海潮海风不断侵袭有关,崂山茶第一泡的海潮味恐怕源于此因。不起眼的叶子里,保存着大海的声音,山谷的混响,自然之气息。
7
老刘生于1956年,比老王大八岁,比我大九岁,个人茶史四十多年,算老茶人了。把他视为长岭崂山茶的活档案并无不可。他几乎用半个世纪,亲历了崂山茶的种植史。不管老刘,还是老王,他们就像崂山一棵普通的茶树,扎根泥土,依青山而面大海,远观近瞧,都让人肃然起敬。如果说茶本身繁衍着文化的叶芽,老刘老王们则是这些叶芽的枝条和脉络,失去他们的匍匐耕耘,四季勤劳,谈论茶文化难免苍白,难免力弱,难免假惺惺。我们三个,包括和今后的许多人,因为崂山茶建立了这样那样的联系,不可否认是由于茶缘。我很珍惜这些相遇。同时庆幸能够把这些遇见变为相册,写成文字,化作文章或一本书的血肉。
老刘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接近上午九点。几粒雨点掉落手机屏幕上炸开,他赶紧用上衣擦掉,揣进口袋。右侧的斧仁子山是附近的最高峰,矗立村西南方,被浓云吞噬了一半。即使朗朗晴日,村里也很少人去爬它,因为几乎没有攀登的线路,而一旦登顶,满眼都是迷人的风光,比停留山坡上环视绮丽许多。左前方顺山坡下去即为黄海,此时的大海高举浊浪,朝岩石上摔,低吼阵阵。旅游专线公路穿过长岭,设有长岭北、长岭和南长岭站点,从村南头老刘家的半亩茶园能望见公交车停靠南长岭站,之后继续沿海岸线载游客去往黄山和青山产茶区。此刻,翻腾的或黑或白的云雾挤压他看到的一切,使茶园和树木的青绿愈加厚重,幸好风不算大,即便阴雨连绵,也不会转化成倾盆大雨。茶山和茶叶最怕暴雨冲刷,不光担心冲坏梯田,还意味着茶品下降,按老王和老刘的说法,每场暴雨后,茶叶鲜芽的价格便降个台阶,因为口味不如春茶和头伏茶,因此,二伏茶在全年的崂山茶中市场价最低。最低意味着实惠,在中低端市场,喜欢的大有人在。
见时间不早,老刘绕过几棵硕大的杏树,迈下自家茶田,经过半山腰的臻崂茶厂和制茶人打个招呼,又拐过几棵杏树,走上通海边的坡道。坡道铺了水泥,年头久了,有的地方断裂,摩托车和三轮车经过时,猛地跳跃,声音洪亮,似乎要吵醒茶园。他穿拖鞋,靛青长裤,浅蓝短袖上衣,两截半裸的胳膊套条纹套袖,头发浓密,间杂白丝,皮肤因风吹日晒呈古铜色。他一摇一晃地下山,右腿有点跛,行走便没想象得快。他尽量加快脚步,不再左顾右盼两侧梯梯而降的茶园,因为这个时候,他接了我即将到达的电话。
比起烈日曝晒的茶园,我更喜欢微雨飘落的茶园。无论出于浪漫想象,还是更为实际的防暑,我都渴望有一次濛濛雨雾中走过茶山的体验。在武夷山麓,我差点体验到,但因为赶路,停留时间太短,又几乎淋湿,心境未得释放,一直耿耿于怀。我希望的雨,不能太大,最好间歇间下,否则败坏情绪,影响相机工作。所谓浪漫,是细雨舒缓地下,人悠悠地走,勿需举着雨伞,不用牵谁的手,只是一步一步,走向自我。那个自我,在碧绿的茶树丛中,在流动的光影里,慢慢变小,小成一株幼芽,褐红色的芽孢内,含着一滴雨珠,汇入茶海,融入自然之初。这是平凡的意义——当你爱过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爱过你之后。感谢神很快给了我这样的一天。天上乌云密布,盘山绕海,却只有阵阵小雨飘落,倾斜着,伴着凉爽的海风,打在脸上。
我兴奋地通知老刘:快到你说的石桥了……
老刘站在旅游公路边,捏着手机,面对那条通往村庄和上山的路,面对斧仁子山和山坡一层层茶田,背后是大海和紧邻海边的一家餐厅,坐室外喝茶用餐和凭栏眺望海潮的人们做了他无声的背景。远处,山脉和大海融为一体。
我打量老刘,判断他和老王的不同。一个更像崂山茶种植者,一个更像崂山茶经营者。一个住山上,一个住山下。
“先上山还是先喝茶?”老刘问。“上山。”我说。
8
我们上山。时间在脚下流逝。时间的残渣,立起来是山,躺下去是海。沿途的茶园,一垄垄长满梯田,错落有致,荡漾如波,美轮美奂,仿佛一个个逗号、分号、省略号,是人类活动的痕迹……是朝与夕,是人生,是老刘跛掉的一条腿。盯着老刘爬山的背影一瘸一拐在我前面晃动,茶园缓慢下降而群山不断漂移,顿感恍惚。假如时间倏然停下,静止不动,或者死去,茶树是否再度抽芽,人生是否还要继续,万物是否就此灭踪呢?我和老刘、老王,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只巨大又无形的时钟内,钟表按上帝的意志不慌不忙转动,持续向前,它的每一秒都似无声,却振聋发聩,所有事物都为它兴奋和恐惧。毫无疑问,时钟是我们的,用时用分用秒计量,数目十分有限。时间归属上帝,它无始无终直到永远。
茶树不在意人类的恐惧。它们有自己的恐惧。茶树们娇憨地生长在贫瘠之地,看上去无怨无悔,不在乎能否存活于时间之内,更不去浪费精神想时间之外的事情。它们经常颤抖,抑或恐惧,比如来自一次海风的吹拂,雨点击打的瞬间,一群鸟掠地飞行,山石不情愿地滚落……但在我眼中,这恰恰是它们的快乐,颤抖或恐惧是它们表达快乐的方式。当我们目视杯盏中抖动着死而复生的叶片,我们感受到惬意、愉悦甚或满足,感受到茶叶把快乐已经输送到我们体内。一路上吸引我的不只是茶树和嫩芽,还有片片梯田、微风细雨、近石远山、采茶人的手……我不时停下拍照,试图将一种美、无数的美定格,然而我做不到,相机也做不到,美在这里瞬息万变,难以捕捉,让我徒然忙碌。老刘趁机坐上一块石头,或梯田的围墙,歇歇腿脚,沉默着一言不发,其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说什么合适。一切摆在我面前,是时间的故事,真实不欺,随我撷取。
以上算无用的闲笔,接下来才是正文。其实我和老刘很悠闲,不像闷头爬山,像没事人一样,走走停停,随意看看,类似闲庭信步。长岭村的茶园,对老刘来说,太熟悉了,没多少新鲜感,闭着眼就清楚哪一块梯田归谁家,哪几垄茶树年头更长。目标是山顶,是想俯瞰一眼,因此即便美景绊住脚,也不会停下太长时间,老刘只管耐心地等,等我稀罕够。我知道老刘选了条便捷的线路,起码最省脚步,对我来说,线路长短区别不大,因为我看也好,望也好,所见的一切,都是第一次,都透着第一次的奇妙。组成美景的元素太多,用两只眼睛整理明显忙乱,加上相机的第三只眼,也只能瞭望局部,留意了这里便忽略了那里。这时候我是蜻蜓或一只大鸟就好了,它们的视界比人的宽,较容易全方位环视。
有一种观感我想说出来,纯属个人的。这种感觉突然产生在上山的半途。山径周围当然是连片成方的茶园,一条绿色的河流或一座波浪连环的海洋,怎么形容都不过分。雨点也还是一会儿有一会无,有的时候斜斜地打上脸和手,给我潮湿,比烈日的锥子扎进皮肤适意。我爬上一块巨大的圆形石头,顶上有个尖,是百步内的高点,石头上爬着枫藤和野生金银花的蔓子,枫藤叶比婴儿手掌大了,金银花还有零星的花开。我站石头尖上尽量把目光放到最远,然后慢慢旋转身子,进行了一次三百六十度环视。观感是:海平面愈加开阔和近了,比从公路上往下看还近,波涛起于脚下,只是听不见声音。而山体,包括斧仁子山,仿佛更远了,比站公路仰望还远。海涛的无声和山峦的静默给了我与事实相反的视觉认知,进而形成对个我的压迫感和渺小感,这些镜像如同藐视,让我感受到自身的不存在。不存在不等同消失,却比消失难受。我更希望两者的默然并非藐视,而是对峙、观察和等待。
长岭村的梯田成于何时我没向老刘打听。它们漫山遍野,级级相接,直达山脊,直扑大海,富于变化。每一层都是用心垒筑过的,即便只种一垄两垄茶树的一小块,石头的隔墙也板板整整,一丝不苟,拒绝一粒土跑掉。这些梯田不会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也许从明朝的先民们就开始了一点点刨土筑田,一代一代,直到今天。梯田成了这里的美景之一,同时是众多美景的载体。美景之美,在其忧伤。这句老话,再一次印证来自悠悠岁月的劳动才是美的源头,而我们举目美景,却往往忽略劳动者的艰辛与劳作。他们的创造富含激情,往往以数百年计,长盛不衰,从无懈怠,从不停息。其中的忧伤无人能解,只能化作虚无的叹息。当我们观察人类的活动时,我们做不到忘记寄托活动的土地。这里,一面是群山,一面是大海,即便前仆后继的开辟,土地资源也极有限,平均到每位村民头上不过几分地,每家每户基本上在三亩之内。崂山茶,山上的崂山茶,用“针尖上的舞蹈”形容毫不过分。他们以特有的“忧伤”,舞出了崂山茶的风姿。
老刘嘟囔我这次来的不是时候,不断抱怨乌云翻滚的天气,时不时的小雨未给他好感。他担心我拍的照片不够清晰,不够透彻,不够好,有损长岭茶园的名声。他讲起晴朗天气下的茶园,天上白云朵朵,山峦连绵叠翠,大海一碧万顷,偶见一箭小舟或一群海鸟,而茶芽正在长成,嫩如水滴,满了所有梯田。这时候他一脸自豪。那是春天的茶园,生机盎然,望着心醉。而我毫不在意。眼前的梯田,盛夏的茶园,濛雨的天气,于我与美池无异,我已是池中之鱼,吐泡摆尾,尽情畅游,谁还在意相片如何?
9
与土地有关的营生大都不易。为浇灌茶树,长岭村的茶人们垒砌了许多蓄水池。它们分布在茶园各处,有的建山道边,或山崖一侧。蓄水池面积每个十几平方,一米多深。池子的用料与梯田一样,就地取材,用本地盛产的花岗岩。梯田围墙的石块很不规整,为省人工,保留石头的原样对好边缝填筑即可。水池的要求更高一些,石块需经凿钻打磨,整饬为长方形路边石状的条石,每块厚薄一致,大小尽量均等,目的是严丝合缝不渗水。建水池的选点有些讲究,基本设在茶园的犄角旮旯,不宜耕种的地方,底部为坚硬的裸石并水泥灌浆填平,如此大费周章为不占用土地。共同的特点是水池大都比就近的梯田高出一截,一个个如同守望茶园的碉堡,为浇灌时加强水流的重力而设计。这种创造并非完全出自勤劳,还透出求生的智慧。
注意到水池的存在是穿过南长岭村,在继续上山的过程中。当我从山道眺望迷雾一般的大海,发现一座隔开南北长岭村的山头,老刘叫它团岭顶。岭很突兀,高出周围一大截,也因此为茶园添加了起伏和变化。团岭顶被茶垄包围,几乎到岭腰了。我想拍张相片,但找不到合适的近景,前面五十米左右,望见一个水池。池中注满水,幽幽的,不见一丝动荡,水面平整如镜。水池是很好的近景,中景是团岭顶,远处的大海无边无际。照片主体本来是团岭顶,按下快门的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成了水池,团岭顶便矮于近旁的刺松和蜀桧了。一棵朴树高扬枝条,斜对着北长岭的碧海红瓦。
我开始重点观察蓄水池,将它们视为茶园重要的组成部分,或不可缺少的部分,不惜多逗留些时间。我给它们取了名字,叫天镜,听上去不合时宜,与整个茶园的朴素之美不甚协调,但是我喜欢。就在我留心天镜时,镜子的数量随着一步步登高显著增多,于是,观察它们成为必然的事实。我跑上跑下靠近天镜是为寻找水源,池中之水明显不是就地泉出。当我目视一线泉水从水管流入镜中,可以确定它经过了长距离跋涉。舒缓的泉水没有水压,自然流动,一点力道都没有,看上去很虚弱。但这些水是清澈的,说不定还相当甘美,无论正在流动的,还是停在池中的。满水的池子像一面面镜子,倒映能倒映的全部,包括时光的每一寸流逝,茶人的每一滴辛苦。现在,镜中的天空阴沉,却不影响池水的一眼见底。如果是老刘说的白云飘飘的季节,也就是春秋天,天镜中的云朵变幻各种模样,池沿的小花、山顶的红叶痴呆地望着自己微笑……不会像现在黑下一张脸,让一切变得严肃——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怎样的天气,天镜只有一种状态:明媚。它只倒映一个事实,一段历史,一种茶韵。
通往山顶的弯道处,一位中年男人手持镢头,费劲刨开路边的泥土,避开沉重的墙石,拽出一截黑色胶皮水管,水管的某个位置已经堵塞,需要更换。一根水管从地下盘来绕去好几公里,我搞不明白他如何认定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或者,他正在铺设一条新的管道?隔着数层梯田,绕过四五位采茶人,可以望见一家刚采摘了幼芽的茶园启动了喷灌设备,被日光晒过的天镜之水瞬间涌出,化作一场雨,润物无声……这是茶园再普通不过的午间的某个时刻。
10
不消说,以天镜为枢纽的梯田灌溉系统是维持茶园生命体持续良性发展的关键。为了让不同品种和年龄各异的茶树喝上崂山矿泉水,长岭村动足了脑筋并付出了艰苦努力。茶叶品质的保障和茶园美景的实现绝非一蹴而就,一日之功。付出获得了回报。村庄的崂山茶产业与观光旅游业无意中完美融合,促进了周边其他产业的发展。人间天堂得之不易。屈指算来,已历近四十年时光。老刘也由半大小子变成步履蹒跚的中年男人。
长岭村北朝西去的山里有条峡谷,窄长陡峭,谷中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零落,有的堆叠。两岸即为山壁,稀少的土壤中杂木蓊蓊郁郁,乔木照样茁壮挺拔。石缝树荫中,生长诸如透骨草、山萝花、露珠草、荠苨等山里不多见的植物,这些大自然的馈赠,是植物爱好者追逐的目标。最主要的,峡谷里有一条河,名长岭河,水不暴虐,也不稀少,匍匐谷底一年四季潺缓不绝,即便每年的枯水期,同样一溜碧溪,鱼翔蛙鸣,浪花飞溅。绝大多数河水由深山的泉水汇成,掬捧可饮,透着甘甜,东流过村北,一路欢歌,去往大海。这是天赐的水源,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上世纪九十年代,长岭村崂山茶产业成型时期,不惜举全村之力,于1998年在峡谷中段开建堰坝,一年建成,阻断了河水流失。一座水库,一面天镜赫然呈现,成为全村茶园灌溉体系的主要水源地。
山道贴靠长岭河一侧,划着半弧,往高处去。前面,茶园已经稀少,岩石裸露,丛林叠嶂,离山顶越来越近了。近旁,立一块崂山区政府的木牌,通告居民保护堤防、护岸、涵闸、泵站、通讯、照明、监测等设施,通告牌下方,即为长岭河堰坝。眼前的堰坝比想象中的壮观、整齐又规则,假如我曾想象过。堰坝通体石筑,两端嵌入山体,坝身高约十米余,彻底阻断了河道。冲流水的一面,堰体笔立,后背则有近四十度的斜面支撑,即便大水年景,河水聚多,漫过堰顶,因堰坝之厚重结实也不会被冲垮。堰体每块石头都如砌水池的一样,经过一丝不苟地凿磨,更敦实且不妨碍美观。寻石、搬石、凿石、砌筑以及昼夜劳作的号子声,还能穿透时间的屏障,到达我面前,让我看见如今大都不在人世的身影和坝成之日的笑脸。这是一种集体和理想的力量。
找到一处围栏缺口,我趋近坝前,走上两米多宽的堰顶。对我这个极度恐高的人,应对身体两侧的悬空是个考验。挪动了二十几步,头晕目眩以及腾空跳下去的欲望让我像钉子一样不敢动弹。能转动的只有头部和眼睛,向左,我看到高起的群山和峡谷穿山而去,那里,不再有流水涌来,只有层层的巨石和绿色的树木,也像一条河流。向右,透过峡谷缝隙,我看到明亮的大海,这里的地形正是被它塑造。自地理纪年第四纪以来,此地与众多海岸线一样,经历过六次海退和海进。海水使出全身力气,打磨了白垩纪晚期隆起此地的花岗岩,远胜人力的打磨,最终变成我眼前的形状,或高高耸立而成峰,或匍匐于地以筑谷。距今六千年前,海面停止上升并有所回落,浅海变陆地,长岭河才有专属的领地,再不担忧海潮来袭。它以汤汤,以潺潺,终于在今天,吟唱完一曲岁月之歌。
我的前面,数步之遥处,塑胶水管如爬山虎蔓子,一头在坝前,探入所剩不多的一汪水中,一头垂至坝后,钻过乱石,去往山下各处,将泉水送到一个个蓄水池。它们像密布人体的血管,输送心脏泵出的血液到达生命体的每个部位。
我艰难地同时挪动双脚转身,用蚂蚁爬行的速度离开堰坝,返回盘山路。坐路边松树下的老刘正观望对面山脚、水库右前方的茶园。他像个我的时间之梦,因相距遥远而模糊。他应该抽完一根香烟了吧?而今,长岭河水库,这面天成之镜,是老刘,也是长岭村的一个忧思。
11
过狐狸洞,再行个百米弯道,就到老刘说的山顶。这里涉及两个概念,首先是狐狸洞。洞是山体在山道边张开的一张大嘴,不见下颚,上颚是外伸的一块巨石。人或者狐狸,进入洞中,不能避风(嘴朝北方的风口),却可躲避雨雪(因为有一定深度)。狐狸应该和村庄的某个传说有关。崂山文化体系中,保存了许多民间传说。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种花,都可能演化为故事的载体。例如“石老人的传说”来源于伫立海边的像位老人的石头,那神情分明正在翘首期盼久出不归的人。蒲松龄先生以崂山耐冬、牡丹和崂山道士为题材创作了《香玉》、《崂山道士》等短篇小说,成为崂山民间故事的经典。当今的山上,早已难寻狐狸、獾等动物,即使有,为防不测,它们望见人影只会早早躲去你找不到的地方,不会草率地化身美女藏身这路边简陋的洞穴与你相会(但不排除去山下漂亮干净的民宿开房)。因此,传说只能是传说了。后来,本地民众干脆给它改了名,叫仙人窝了,都说偶尔会有路过崂山的仙人在此打尖休息,而我考虑这恐怕与本地人的营生职业有关。
清代贡生黄肇颚先生晚年栖居返岭社区的华严庵十年,编撰《崂山艺文志》十卷,有“春采药,夏采蝎,冬割蜜脾”的记载,我们不妨称从事这类职业的为药农。“烧炭者,曰窑户,或松或柞,估(雇)人山林而烧之”,称之为卖炭翁亦无不可。类似的记载还有养蚕者,菌蕈种养者等等。此类人士,都是在不误“农务”前提下,担当的第二职业。尤其窑户,“农务既毕,山事方兴”。他们上山伐木,专挑粗大的松柏和柞树,尤其柞树,“纳官者须石炭”,烧制的柞木即为石炭。他们在我和老刘途经的山道旁伐倒数棵参天柞树。不料狂风大作,下起秋雨来。窑户几个以手遮脸,逃入狐狸洞躲雨。没多大会儿,雨水顺石颚淌成溪流。透过雨帘的窄隙,遥见山间秋红并不减色,反更婆娑多姿。如此一栖观一景,赛活神仙也。有人提议,叫狐狸洞难听,莫如称仙人窝的好。原来仙人实非别人,乃山民也。
《艺文志》所记,职业颇多,独不见务茶事者。清同治年间的《即墨县志》崂山物产类对“山茶”有记,仅一笔带过,未书来龙去脉之详情。志书中的山茶,应为崂山本地的原生茶,即今之茶人吆喝的“野茶”。德治青岛时,即1899年前后,传教士名花之安者,一位博学的植物学家,著《崂山植物》一书,想必对崂山原生茶有所追述,憾不曾得着此书。但从繁帙文字中看对原生茶只言片语的记录,探知茫茫山脉中,原生茶不过是凌乱生长的植物之一,不成规模,亦无专门的从业者,更无法以此谋生,远不如伐木取炭。在历史中,崂山茶若有当今的规模,陆羽的《茶经》便不会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开篇了。
思忖之余,人至山顶。山顶是第二个概念。老刘的山顶是贴峭壁建筑的红瓦房。房屋三间,花岗岩筑基,墙壁颜色如他的上衣,粉刷为浅蓝,山巅间十分抢眼。房屋背北面南,屋前窄小的院落,打水泥地面,四面起一米高的围墙,南北接山路的步道与院落连通,步道的前和外侧同样立青皮墙防护,比院落的矮些。老刘坐上步道南墙,点燃香烟,他的旁边,一帜黄旗,被海风或山风吹成猎猎状,翻卷如云。我们周身的汗水,瞬间随风而去。
秋茶收罢,每年的十月,老刘收拾铺盖卷,上到这山顶,住进这瓦房,度过冬天,直至春天又来,茶树再度萌芽。这段时间,他又多了一个身份:看山人。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一人独享山间的秋色与冬景,未免太过奢华。我想保不准是那仙人窝挪了地方,只让老刘做这神仙,自个儿置身浩渺,对着天地,饮一壶不忍分杯的头茬春芽。
我来搭伙吧。我半真半假地说。
12
山居小屋正对斧仁子山,视觉上,与长岭村这座第一高峰平起平坐。高山与小屋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峡谷,村里人叫它风凉涧。风凉的含义不难理解。炎热的夏天,南侧山峰垂挂下阴凉,谷中气温明显低于谷外。冬天,北侧峭壁挡住扑来的寒气,峡谷温暖,植物照常生长,谷中的茶树总能率先发芽。因此,谷地茶园可谓寸土寸金,无一寸土壤不种植了茶树。垦荒过程如书中所记:“山田稀少,开垦砂砾,如梯如蹬,刨以镢不耕以牛……”
“涧”则需要想象。此地无人居住的早些时候,涧是一条溪水。这条溪水,既没有想象的浩大,也不比想象的弱小,它浑身充满力量,从西部的群山中流淌过来,汇聚沿途的山泉,推动大石,搜刮砂砾,曲曲折折流往东边的大海。它的力量,既没有想象的力大无穷,也没想象的无缚鸡之力,而是刚刚好。好到什么程度?好到正好把裹带的泥土、砂砾、石块摆放到大海面前,借助海潮的挤压,沉降堆积起来,越聚越多,越扩越大,最终把孤立的团岭顶吞噬了大半,塑造完成了一个谷口扇状地带,这个扇状的斜面,像趴卧前海沿的贝壳,微微张开嘴巴,喘息的频率与海洋一致,与浩淼连波的大海和绵延丛叠的山脉结为一体,成为适合人类安居生活的平台。造物就是这般神奇。
完成谷口扇状地带塑造的涧溪,减嶙峋,拾澄明,不再裹带泥砂块石,变成越来越柔美的涓涓溪水。同时拒绝再翻越扇状地带,直扑大海,冲毁它用千百年塑造的贝壳,温顺地从斧仁子山脚南折,开辟新的河道,开创新的风景。从旅游专线公路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条溪水从贝壳南沿,从斧仁子山东侧,分岔为两股,一股朝东,一股朝南,疏散了流量,分别缓缓入海。而今,两股溪水流经的低地,均为长岭村上好的茶园。茶园的角落,挺拔着稀疏的古树。
明朝初期,长岭村的先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个地方,他们在这只贝壳上建造房屋,采集土壤,修筑梯田,从事渔樵耕织,过起平凡安稳的日子。立村之初,勘察这片土地时,发现房屋西侧一组活泉,下挖不到三米,围成水井,泉水深足两米,距井沿米余,探身可取。直至今天,井水一如往昔,并不见少。夏日的井水,清冽甘甜,饮之去暑。整个寒冬,井口温暖的水雾高起如炊烟,家家户户,隔着石头房子的窗户,总能望见它袅袅娜娜地升腾。学问家品尝井水后说:“其味甘,其色白,其汁厚,其气劲,其水视外间较重,故山居者多寿……”
如今的长岭村,家家户户用上了方便的自来水,但是隔三差五,不少人家还是喜欢到井边打两桶上来,挑回家,用它洗菜、做饭、泡茶。人们说,它是风凉涧保存下来的第三股溪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潜行于岁月深处,清洗每个人的心灵。它乃天成之镜,是长岭村既看得见又看不见的血脉,隐藏数不清的目光。
写于2019年
整理于2020年
作者简介:阿龙,高密人,生于1965年,大学新闻系毕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和长篇散文《五龙河》。单篇(组)散文、诗歌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