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崂山茶密码(2 · 本道) - 世说文丛

阿龙丨崂山茶密码(2 · 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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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王说我品崂山茶的功夫见两分了。他本地话的“两”不同于普通话的“二”。我听出他语气里“两”的内涵大于“二”。我有点沾沾自喜。这意味着我可以从两杯泡好的崂山茶中迅速辨别真伪,遮人耳目的伪装不能再骗到我了,比如叶芽碧绿、茶汤碧绿、香甜不自然、花里胡哨的商业概念等等,“二”还做不到。这里有个幸运点。平常我喝武夷岩茶和小种红茶的时候多,到了非高火岩茶不喝的程度,据身在武夷山的亲戚们说算不低的口感了。当然,这不代表我排斥绿茶,不喝绿茶,喝的少而已。原因是绿茶的深奥让我摸不着脉。除了在苏州居留的几年侥幸喝过几次西山碧螺春,之后与碧螺春就绝缘了,再也喝不到那种口感,不如远离。至于狮峰龙井,如我这般地位卑微身价低贱之人,只能望文生义、望梅止渴。说实话,龙井中的狮、龙、云、虎、梅等大名鼎鼎字号的茶品,尤其狮峰龙井,我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儿,倒是以手摸图想象过它在玻璃杯尊贵地展开的翅膀。
 
幸运的是,在我试图了解崂山茶的时候,实际是之前,我认识了老王。老王是个正直讲良心的人,否则如我这般不动声色挑拣朋友的人他很难交往。他开始就用真心真水,让我接触到了真崂山茶。后来我知道这难能可贵。按他的话说,味觉,也就是口感,有个驯化的过程,好比用知识洗脑,一旦驯化成功,很难改变。就说我吧,如果我一开始喝的是伪崂山茶,一直喝下去,喝上很多年,认知定型后,突然有人让我品尝一杯正宗崂山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像,郑重其事地说淡了,口感不对,不够香甜等等,因完全信赖添加剂而忽略或无视大自然淳朴敦实的味道。不以为真,反以为假,这便是“真”的社会处境。与崂山茶几个回合的接触,叫我又一次体会到劣币驱逐良币的无奈和可怕。社会上,说真话的人少,原因是说假话的太多,把假话当真话说,义正辞严地说,反反复复地说,久而久之,真话变成假话,就没人信没有市场了。人物一理。否则,人和物怎么是同类呢。当一个人终于成为人物时,基本就上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了。忘了自我没关系,忘了他物不应该,就丧失了境界。
 
说到境界,我很羡慕某些年代,作假的人少,人们较难遇见虚假的东西,生活比较真实,因此,人比较真实。茶是手边的例子。那时候伪茶稀罕,不用怀疑喝了假的下去,因此容易喝出某种境界,总有余情讲讲茶道,随便一喝就见品位和文化,触不到商业气息,一片普通的树叶很容易被升华。就说周作人,我不清楚他喝过什么茶,是否真喜欢,但他至少喝出了茶中的人生况味。他说:“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这话正着看反着看都有点道理,有点境界,挺适合我。我做点茶生意,算苦中作乐,继续人生;顺便写一些茶人茶事,把所遇所见用拙笔勾勒勾勒,既体会一点儿茶之美学,又沉入某种生而赴死、死为更生的短暂与永久。做这种事大概最适合我了。
 
雨季让天空不时洒些雨点给崂山。我和老王在老姜的茶室品茶,品老姜亲手制作的崂山茶。我希望和周先生一样品出几分人生道理来。老姜是本地茶王。茶王的称号是某个全国性组织给他的,还颁发了一块象征身份的牌子。他把它摆在占满茶室西墙各种奖牌的中央,看出茶王称号在老姜心中的位置。早些年,茶王带给他许多满足甚或自豪感,毕竟获得这个荣誉的人不多。殊荣是对他制茶技艺的肯定,老姜珍视的就是这点,自己制作的崂山茶终于得到社会认可,在别人眼中他理所当然地迅速升华为“人物”。那时候的老姜还没敢把自己当“人物”看,他觉得被当成“人物”是危险的事。在他那一代学手艺制茶的同龄人中——老姜生于1955年,比我和老王大十岁左右,很有些老大哥的样子——是年龄最小的,却非因年龄小做茶叶到现在,更多源于热爱和坚持,或对物的一种痴迷。他的人生目标似乎就是再做一锅好茶,因为下一锅的存在,他对这一锅便怀上了不满和遗憾,于是,马解不了鞍,驴卸不了磨,他也就乐此不疲于下一锅了。不曾想光阴荏苒,转眼要老,一回想茶王称号,竟如过了七遍水的崂山茶,滋味寡淡了,他端起茶杯把残渣倒进垃圾桶,不再在乎什么称号了。也许从这个时候起,二龙山下才真正诞生了一位茶王——爱茶人心中的茶王。
 
老姜的品茶室在他上千平方茶厂的正南面,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很是宽敞。室内却似乎只有两样东西,紧靠东西两端的墙,整个空间显得落寞。木制的展示柜贴西墙而立,格挡摆放不同年代的奖杯奖牌,还有大红封面的证书,屋顶的灯光散射上面,明亮耀眼。这些荣誉,可能还在向初来乍到的爱茶人喧哗,告诉人们一个茶人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过程。对老姜来说,它们已经安静了,光环也没那么刺目了,禁声不语的只有过去的好时光。老姜的茶案靠东墙,茶案和墙壁之间,够放一把藤椅。坐藤椅中的老姜为客人泡茶之余,抬头便望见西墙,一种现在对过去的张望或凝视。没有人清楚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不会说出来。老王告诉我,老姜不爱说话,如今的话更少,不再向人介绍他的技艺和他的茶,他只管泡,你只管喝。老王的话里有故事。但我只管举杯,很少提问题。然而此刻我每一口喝下去的似乎是老姜过去和现在经历的融合,因此,透彻晶莹的茶水里,便多出人生的一种滋味。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脑子浮现黄庭坚的一句诗,与品茶的氛围很不搭调,仅是我忽然的心情。起身到窗前,窗外是老姜的茶园。茶树又冒出一层新芽。茶园南面,二龙山赫然而立,仿佛就在跟前,仿佛触手可及。它让我想起苏州西山的茶园和山峰,嘴里淌出一句什么话,自己却不曾在意。老姜再烧上一壶水,拿起茶则,离开茶室,不多会儿端回一撮茶叶,根根卷曲在茶则中。老姜说是七月的茶,刚制作好,名叫崂山碧螺春。
 
碧螺春迅速还原为嫩芽,在茶杯中,在我想象的山坡间,在记忆的旧相片里,桂花和杨梅树被浓雾遮掩,远一点的香樟若有若无,山峰完全看不见了。嫩芽在齐腰高的茶丛根根直立,嘴衔清晨的露水,一只纤手伸过来,取走一些,放入身边的竹篓……整座山坡跟着摇晃。
 
仰脖喝下一杯,我示意老姜再倒一杯。三杯过后,转身看眼老王,他抿了一口杯中的崂山碧螺春,再没举杯品尝的意思。比刚才的那壶春茶还甜。我肯定地说。
 
老姜的脸上炸开皱纹,手擎茶壶微笑。老王则大瞪双眼,要重新识我一番似的:刚才那两分没了。
 
2

崂山西北隅一座山,叫口子山。遥遥仰望,山体上除绿树如挂障,便是裸石峭立。云因山而低,也因山之岿然伫守加快了流速,有一些在峰峦间舞蹈变幻,景象诡谲,但不失瑰丽。山南风光殊异,松明水响,怪石叠嶂,人称北九水,游人多去那里。口子后一条既宽且长的峡谷,如果我山间穿行的判断无误,峡谷应与近海处的王哥庄相连,其中经过了山坡上的姜家村村东。猛看峡谷不似谷地,因河柳、黑松、桤木、云杉等耸立之故。进得深处,才知高大树木下多为山石,石缝壤土稀薄如德行,寻不见踪影,树木们却照样樛曲而生,奋力舔云。谷地之石硕壮而圆润,形似巨卵,一块块你挤我靠,坚不想让,倒是餍足了峡谷之腹。从卵石一铺如带和形状看出,此地原为一条溪水,山谷中汤汤而来,用岁月之长打磨了一地石块,使它们变成现在的秀丽模样。没错,这条溪水叫菇子河,今已断流,若非大雨几日,聚而成溪,可见水淌,平日里只这些石头以不动的样式连缀而成流动之感。菇子河的源头就在老高家茶园南头,山泉弱细,尚能涌出,却无力成河。
 
高家茶园已是人迹能至峡谷的尽头。自老高的出生地姜家村到茶园约八里多地,一条曲折山径沿峡谷西坡到达那里,其中的四里路由老高自行开辟修筑,可勉强错车而行。老高和老王小时候——老高生于1968年,比老王小四岁,看上去比老王年轻,实际上也年轻——上学的空闲时间,常沿菇子河朝深谷里去,边走边捡拾干柴和山货,用麻绳捆扎好,背在身后。那时候他们会探索到比现在的茶园更远处。更远处都是陌生之地,既有陌生的新奇,也有陌生的快乐。等到干柴捡得足够多,他们再追赶着溪水,背回山下,要么自家烧火用,要么集市上卖掉。青少年时期,峡谷赋予了他们很多,不光精神的愉悦,还有物质的馈赠。于是,他们比更多的人熟悉这片峡谷,因为熟悉增多了认识,因为认识淤积了情结。
 
茶园开辟在峡谷向阳一面,即西面,一天下来,不欠缺日晒。茶园对面,即峡谷东侧山坡,无人开荒种植农作物,可能日照少的缘故。按陆羽《茶经》的总结,生长在向阳山坡有林木遮蔽的茶树,紫色的茶叶品质好,绿色的差一些;芽叶肥硕像竹笋形状的质量好,而新芽展开像牙板形状的差一些;芽叶的周边会反卷的质量好,边缘平展的差一些。生长在背阴山坡的茶树,不宜采摘,这样的茶叶性质凝滞,饮用会导致腹胀。陆羽的分析总结多是来自茶人种茶的亲身实践,得承认他的观察细致入微。事实上,几乎见不到茶人在背阴的山坡上种茶,所以,喝到背阴山坡的茶叶是件困难的事,因为种茶人明了阳光的重要性,缺乏光明的照耀,不单单茶叶对人体有害,其他瓜果蔬菜也是一样。即便人,若藏身黑暗之中,不见星星不见月亮,甚至拒绝与日头碰面,对自己进而对他人,同样害处大于益处。晒一晒,见见光,不仅必要而且必须。然而有种情况需要警惕:当一个人骄傲地宣称自己总是身在光明之中或者自带光明时,我们应当反过来想想,这个人是否怀着邪恶心,躲在阴暗处。
 
以我的观察,老高不一定认得陆羽,也未必读过《茶经》,他从1995年小伙子的时候搬离姜家村,住进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不惜力气一分一毫开垦茶田,春夏秋冬不得闲,根本无暇找陆羽品茶,更别说讨论茶经或别家的人文趣事。他几乎埋身山里了,二十多年既不问道,也不问事,就差朝自己身上栽茶树了。老王说,他和老高是从小的伙伴,可自从老高进山开荒种茶,两个人也十几年没见了,就连电话号码,都是辗转打听到的。但若凭此断定老高欠缺情趣忘了老友却为大谬。单说品饮,即喝茶,老高的情趣便不在老姜之下。虽然老姜的茶艺早已出神入化,严格讲起来,还属于人间的烟火,即便离开藤椅踱步窗前即见茶园与二龙山组合的仙境。用“人间烟火”说老高种茶饮茶的志趣似乎有些不妥。他的茶园虽然也有房子,也能升起晨昏之炊,但怎么看都不像人间的炊烟。至于像什么,它让我想到“茶”本身:一个人隐匿一草一木之中。我们较容易看见草,也能轻松发现木,却较难寻见人。“茶”乃如此,属于天养之物,人处在天养的环境中,自然不能比作神仙,而是确为神仙无疑了。但这样的环境,还不足以证明老高种茶喝茶的情趣。喝茶在野,野在林泉。仅此一点,就够老姜羡慕了。
 
林泉是文人墨客也是普通百姓向往之地。你想想,有树林子,说不定是竹林,有泉水,搞不好还成溪流,在这样的地儿不用说住一辈子,便是呆上个把时辰,喝口茶或谈一次恋爱,即足够幸运。一首诗这样写:“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茶香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似乎写的就是老高的喝茶之地。茶园开辟到一定程度,有规模了,产茶了,老高终于拽出心中的愿望,挂上旗杆,让它逐步变为现实。他早就物色好喝茶的具体位置,面南的住房右前方五十米,一个矮短的山坡是理想之地。他把坡腰整平,大约六七个平方,作为平台。平台东植上杉和松,留登临的径,一米多宽,小径并非直来直去,曲成几个弯,添了点变化,松风或也可转弯而行了。平台西是山坡的继续,立陡起来,之上是一层接一层的梯田,老高于陡坡栽了一行竹,竹影如墙壁的画,抖动着翠绿,竹梢高出坡顶,冲茶园摇啊摇。
 
起先我没注意这片松林间的野趣,因为在老高住房院南,两块磨平顶部的大石间,散放一张八角石桌,五墩石鼓凳,两只暖瓶,一把烧壶,都摆在溪水边……分明是喝茶的好地方。我急吼吼跑到岸边看溪水,溪水的凉气正往上冒,行走茶园的一身臭汗差点被它扫干,却苦了相机,镜头内外瞬间蒙了雾气,透过视孔,前面的世界上了一层膜,像睁眼看着自己的梦。我转动身体按动快门,还好它没罢工,却是把朦朦胧胧的梦拍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望见了平台上的木质六角凉亭:沁心亭——那儿才是喝茶的所在。
 
历史中,总有几个喜欢山林野趣的古人,崇尚心灵自由的高人,溪边林下,把住茶盏,开怀畅饮。“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他们喝茶的那番雅趣,新泉活火、松风竹炉、隔篱相呼的那份情怀,不知我这粗俗之人的崂山茶之行能否追寻得到。数阶石蹬、圆形的石砌平台、竹林下褐红色的沁心亭,全部崭新,一看就是老高用了心费了力的。他在追求什么?在我眼里,这些设置分明过了千年,沉沉的木色,吐湿的青苔,摇落的竹影,斜开的余晖……那是几位古人当年的烹茗之处。
 
绝胜之境是从沁心亭朝南望。菇子河的源头就在我眼前溪谷的尽头,溪水汩汩而来,从沁心亭下的石壁转弯东去,出高家茶园,淌入口子山后的大峡谷,峡谷沿途吸纳两侧山坡的泉水,汇成滚滚北去的菇子河,冲荡谷底的石流,滔滔响声似乎还在我耳畔回荡。而今的溪谷,只有不多几汪泉水,稀罕地团着身子,像大山藏起的玉盘,老高为存贮珍贵的泉水,在百米多的溪谷中筑了几道石堰,依然聚不成规模。老高看我失望,连续说了几遍如果下几场大雨,就会见到流水。我想一定会看见溪水,或者流水,清澈的不断流淌的溪流,不是想象,而是现实,因为我还会再来,捧着老高冲泡的大碗甘香的崂山茶,侧耳倾听它和山风从我脚下的石桥拐弯。
 
贴溪谷左侧,一条碎石铺设的山径往河源那边去。它是沁心亭面对的第二道风景。山径上稀薄一层树叶,是去年飘下的河柳落叶,因卷曲而变小,因时间而变色。河柳耸立,粗而高大,茎干上斑斑青苔,有的攀爬着枫藤。树冠不密实,却足够遮蔽山径,让小径愈加幽邃,隐藏无法言明的意蕴。如果时光真的留下过什么,悠远应是其一,它披神秘的面纱,遮挡住更为神秘的悠远。我应该去那里走一走。
 
山径上的落叶告诉我平常少有人来,即使老高,顶多茶余饭后偶尔前来散步,或停留一会儿,因此,去年的落叶也好,前年的落叶也罢,都像刚刚飘落的,它们的存在让这条山径轻盈而古老。山径给了我复杂的观感。我说不清它像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像,仅仅是一条道路,在这茶园中,老高满意却不常来踏足的一条路,就那么存在着,不声不响延伸到菇子河源头——纯粹为了抵达。
 
山径尽头一个圆形平台,大概七十公分高,模样同沁心亭的一样,砌筑时间似乎更早,石头上已现苔痕。老高和老王站在平台讨论着什么,我在河源的石块上正好望见他们,他们也能望见河源和我。平台的作用好像是为瞭望什么,或者只为观赏河源而建。在我拍下他们的时候,我想到那张八角石桌和六角凉亭,这里缺少它们吗?假如《林泉高致》的作者郭熙从宋朝回来,走出老高的屋子,一手提溜木凳,一手端泡好的崂山春茶,颤巍巍走过悠远的山径,在这石头的平台上落座,一边喝茶一边凝视菇子河源头,他认为还少了什么?也许他会说“可行可望”,或者“可居可游”,如果真是这样,是否意味着什么都不缺了呢?
 
至于高家崂山茶的滋味,哎呀,我怎么能说出来呢。
 
3

接触崂山茶——面对面,身临其境地——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假如把崂山茶比喻成一位头裹面纱的美女,我只能说逐渐地接近了她,目睹了她曼妙的身材和典雅的举止,闻过从她体内散发的天然的香气和甜味。这已经足够诱人。可惜我还没能揭开蒙住她脸的面纱。她的面容是姣妍、俏丽还是妩媚、端庄,尚不得见,但我相信她一定是崂山山脉一道靓丽的风景。至于最终能否允许我扯掉面纱,一睹她的芳容,还要看缘分的深浅。我承认,我是想早日掀开她面纱的。
 
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或深或浅接触过一些与崂山茶有关系的人。有的在微信用文字聊过天,如同接近崂山茶美女,算不上真正认识。见面有交集的就四位。老王是熟识的,他是我寻找崂山茶的入口和滞留山区短暂休整的停靠站。其他三位,长岭村的茶人老刘、二龙山茶王老姜、高家茶园的老高都是初次见面,有过较长时间交谈,可惜他们并非美女,是三个和我模样相仿的半大老头,但他们的热情、淳朴和厚道像崂山石,给了我敦实可靠的印象,一定会再续茶缘的。当然不能忽略下面两位美女,和她们是第一次见面,聊过几句,内容与茶有关,缘分算不浅。她姓吴,我称吴女士,一位接近中年的四川美女,随家姐一块从绵阳嫁到长岭,主要从事崂山茶种植。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我辞别老刘,手提从他那儿购得的几斤茶叶,濛濛细雨中哼着小曲下山,在山道的丫字路口,遇见吴女士蹲茶田中薅草。她穿红色上衣,黑白竖纹的紧身裤,皮肤黝黑,埋头把从茶畦薅出的青草扔去路边。泥土十分珍贵,薅出一棵,吴女士用力把粘在草根上的沙粒摔打干净。她说自家的茶田很少,前年发现这条丫字路口的三角地带还能围出一方田,便运来石头,砌了围墙,再弄些砂砾土壤填上,整平撒上茶种,新鲜的茶苗,生长两年了。我问什么时候采茶,她抬头说:“明年。”她说明年的时候怪不好意思,却是笑了,像朵秋阳下绽开的茶花。这贫瘠的小学生使用的三角尺大小的茶田,十几行碧绿的茶苗,用时间的巨掌,递给了她抬头可视的柔弱的希望。
 
很想说来年春天买下她这块田产的第一茬嫩芽,就近交给老刘,让他制作头春崂山茶,可担心她不一定肯卖,我到时又兑现不了承诺,便低头走开了。
 
另一位叫“封尚妈妈”,只晓得这位美女的微信名。她在旅游公路和通往南长岭村路口的海边餐厅工作,空余时间从事自家的海参生意。她年轻,三十岁左右,活力四射,脚步像上了弹簧,从餐厅拐出来走上路口,边走边警告不许给她拍照,等对了照面,得知我写崂山茶,迅速加了微信,并说为我摄张影,留作纪念。我递给她手机,背对大海,面向茶园,她连拍两张,这时餐厅上方飘过一块黑云,下了几个稍大的雨点儿。黑云不偏不倚罩住我们,照片中的我成了黑人留学生,看着拍得挺像,我关暗手机,说自己刚逛完长岭茶园,她掉转身,手指南面,告诉我应该去黄山村一带看看,山坡上的茶园都是黄山村的,更多更大。我说时间不早了,改天来。她没再吱声,返身回了餐厅。我没搞明白她为什么到路口来,但明白一件事,“封尚妈妈”应该来自黄山一带,不知她家是否种茶,可她关心崂山茶,像生活在崂山区的每个人一样,不管有没有茶园,种不种茶,崂山茶是他们的自豪,是生活的主旋律。
 
五哥李日宝也不种茶,他出海打鱼,是地地道道的渔夫,同时是崂山区作协会员。五哥是老王让我这样叫的,他生于1963年,比我大,比老王大一岁,老王也叫他五哥。五哥说他每天四次出海,肩膀晃两晃,手摊开,浑身力气,神情里往下掉一种豪迈之气。老王私下告诉我,年轻时是四次,如今年纪大了,一天也就三次。即便三次,一次来回三个钟点,也要连续劳作九个多小时。五哥的手很大,像两把蒲扇,指关节凸起,海水浸泡,海风搜刮的缘故。他的脸早已被大海雕塑出棱角,脸膛闭锁着海涛的声音,大海的波澜壮阔从他的眼角隐约可见,像从种茶人眼睛里能望见崇山峻岭。五哥家紧靠旅游公路东边、雕龙嘴河石桥北堍,院前搭建的水泥平台上晾晒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渔网。老王说五哥不懂赚钱,放着自家的黄金位置不用,就知道出海打鱼,一辈子受穷。五哥浑当没听见,继续喝他的酒。他一大早开始喝酒,喝得很多,任谁挡不住,说是解乏,因此也伤害了身体。我向五哥要他写过的文章,他扭扭捏捏走去里屋拿来几本杂志和一个笔记本。他清楚我在写崂山茶,翻开笔记本找到一首他写茶的诗歌,诗的题目是《植茶有感》,四字一行,共八句,写于1997年秋。这首诗说明五哥种植过茶叶,做过茶农,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放弃了。诗歌下面的备注很有史料价值:“据说崂山林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种植茶叶,1983年春崂山县林业局在雕龙嘴和晓旺村试播,1993年后至今,王哥庄及周边地区大面积种植。”备注透露出许多启发我的信息。
 
中午裕恒昌民宿招待客人,老王来为取走五哥打上来的海鲜,他手提装海鲜的水桶,扭头告诉我一条线索:五哥的连襟老姚是位像老高一样的茶人,自己开山造田,坚持很多年了,就在雕龙嘴的山脉中,与老高不同的是,老姚的茶园更偏僻,无道路可行,所有设施都是他自己肩扛背驮上去,条件非常艰苦,至今仍在坚持。我一下不知是想到了高山还是大海,脑海中有风刮,有浪涌,都在震荡起伏,旋转不息。我既想随五哥去趟大海捕鱼,又想进深山走一遭老姚家的茶园。
 
与崂山茶短短的接触,让我还认识了两只手,它们像两枚图章刻印在我的记忆。一只纤手,像葱白;一只糙手,像柴棍。它们伸向新生的茶芽时,风停雨住,世界为之安静。它们在消磨时间吗?不,它们很少闲暇时间。它们在忙碌吗?柏拉图却道:“远胜于忙碌。”
 
4

老姜的茶厂建茶园内,占东北角上千个平方,茶厂和茶园南面隔条马路就是二龙山,二龙山水库的输水管道盘于山腰,隐约像条巨蟒。围绕水库风光,圈成旅游池,买门票过一道栅栏门可入内参观。门外一溜商铺,多为简易房,卖茶、石头和其他纪念品,由于游客少,生意大概不易起风水。我对收门票的景点向来拒绝,是钱的问题,又并非完全钱的问题。一个纯粹的环保主义者,也就无缘得见水库的真面目了。老姜的茶厂和茶园占据此地独特的景象,举目望山云,低头看茶色,勉强可称为世外桃源,如果把老高的茶园定义为世外桃源的话。一方面,老姜制作自己茶园产的茶叶,然后完成销售。另一方面,凭技艺和信誉,为附近找他的茶人代工崂山茶,收取必要的加工费,日子过得平稳滋润。所以,坐老姜的茶室喝茶,既感受不到他的忐忑,又不会使自己忐忑,茶叶里的商人味,茶水中的商业气息比较淡。
 
据我观察,老姜走得平稳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他不曾扩大茶园规模,控制了从种养、加工到销售各环节的成本,很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架势。不扩大生产,意味着较难赚取大钱,却也因此规避了成本飙升、市场诡变的风险,躲开了疲于奔命的个体困境。从事过种植业的都清楚,这个行业投入大、成本高、见效周期长,如无雄厚资金垫底和政府的高额补贴,坚持走到底的不占多数,勉强喘口气的比比皆是。另外似乎还有一个无奈的原因,个人没能力解决的现实。每家每户的茶田本就不多,一般三四亩,少则半亩一亩地,属于稀缺资源,捏在手里,不愿放弃也不想放弃,无形中制止了老姜们扩大茶园的欲望。如此,他便被卡在行业的“集体无道德”门外,专心制作真茶好茶,不知这算不算幸运——一个人的和崂山茶的幸运。不管怎么说,知止的古老智慧在老姜身上起了作用,规模化的树荫下,堆叠累累白骨,远眺一眼,老姜便逃开了。如今的老姜,坦然地挣自己的手艺钱,拒绝昧心钱,恪守这样的生存之道,日子有闲而悠闲,舒服又舒心,没错,姜还是老的辣——这么一说,我又像个极端保守主义者,与突飞猛进狂飙大钱的时代背道而驰。
 
老姜的茶园实在小了点儿,站定某处扫描一圈即收眼底,收入眼睛的有些还未必是他的茶田。也许并非只是现在,小事比大事更让老姜在意。我发现的这一点要么打小存在一个人骨子里,要么这个人经历了深刻的质变。一垄上了年岁的茶丛头上,空闲着一方长约七十公分、宽不足五十公分的截子地,土壤当然和茶园其他地方一样好,老姜不动声色地整平,撒上茶种,日头过去,月亮过去,眼见长出三行怯生生的茶苗,太神奇了!谁见过高人语录、名句警言、振聋发聩的口号种土里发芽的?可惜中间一行发芽不齐,有点儿不争气,老姜却不气恼,植物也得喘气嘛。他找来细细长长的竹片,绕三行茶苗插一圈,预防被踩踏。老姜盯着茶苗微笑,比看见我和老王走进茶室时的笑容更真实,更发自内心。我给茶苗拍照片,老姜愈加得意,兴奋如猫见老鼠。
 
茶厂西门口台田上一棵柿子树吸引了我,树不很大,可能被控制了不让长得过快,但比它身下四周的茶丛,已经足够高大,它和北面的村居、西面南面的群山、东面的茶厂构建了很好的景致,我奔过去,想留几张照片。到跟前发现,一部分茶树被贴地皮修剪过,剩不到五公分高的老茎上长出新芽,又粗又亮。我在不同的茶园多次见过这种修剪方式,不明白怎么回事。老王像突然想起什么,扔掉烟头,对我说:“这叫更新。”老姜翻开更新的茶苗,让我仔细看催发的嫩茎,说它们来年春天将生发优质的茶芽。如今他就操心这些小事。我却在琢磨“更新”二字,或许这是茶叶又一种死而复生的方式。“更新”,像一杯好茶,越咂么越有味道,寓意深刻。如果人能像茶树那样“更新”一次就好了。当然,茶芽旁边一撮翠绿的韭菜诱惑更大,前不久它们似乎也被更新过。石缝中,两三棵苦菜,看着一点都不老,叶子嫩嫩的,长着被更新过的痕迹。如此说来,老姜的茶园到处存在更新过的事物,并且随时随地更新着。真是个好地方。“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伏天的哪个钟点都滚热浪,汗从裤裆朝下流。不管怎么保留,我得介绍那只纤手了。三位采摘茶芽的女性很早来到姜家茶园,一人一只马扎,一个塑料桶——崂山山脉采茶的标配——每人守住茶丛一行,一边坐马扎上采摘一边往前挪。北方的茶丛不同于南方,植株比较矮,高不过人膝,而南方,如武夷山一带,矮的茶丛也齐腰高,叶芽高挑,威风凛凛。植株的高低决定了采摘方式的不同。在南方茶园,两个壮汉抬一台收割机,机器后面拖一条大口袋,瞄准茶丛,直腰用步行的速度,同步在茶丛两侧,剃头式采收茶芽。割掉的茶芽落满口袋,捆扎好,放在畦垄,再更换一条,继续收割。满是茶芽的口袋够了一车,运回茶厂,专门有人挑拣,分出茶叶等级,等待其他的制茶工序。这样的方法,大大降低了采摘成本,效率很高,人工采摘不能比。崂山茶园的茶丛植株太矮,嫩芽藏身老叶中,像个美女抱紧琵琶挡住半个脸,采茶人得手眼一块使劲才能找到它,费力费时,从早到晚不停忙活,一天下来也采摘不过二十斤。茶芽旺收时段,优先采摘自家的茶叶是不二选择,上规模的茶园便缺乏采摘劳动力,工费高起却寻不到人,一地茶芽不能及时采收,眼看老掉,不急死个人才怪。这是规模化茶园不可控的风险之一。所以,伏天烈日当头的正午,山间茶园也随处可见采茶人的身影,她们和嫩芽衰老的速度抢时间。因此,怎么说呢,我们坐在凉爽的温馨的室内,欣赏古玩字画,谈论天地,喝的每一口崂山茶,都可能包含汗水甚至泪水,每一滴,除香甜甘美,还或有无比的幸运和对喝下它的感激。
 
即使再热,再怎么曝晒,采茶人往往也全副武装。戴遮阳帽,披挂纱巾遮住脸;穿长袖上衣,即使短袖,也得用套袖包裹;着长裤,最好配长袜和布鞋,否则,除了被晒黑,损失美女本色——美女的脚应该也是白的——还要忍受蚊虫叮咬,露哪儿咬哪儿,至今未曾听说哪只蚊子良心发现口下留情过。如此近距离接触采茶女是平生第一次。我摆弄相机,让她们抬头笑一个,她们却低了头,嘴上喊不要,一个用花巾,一个用太阳帽,把脸挡个严严实实,任我费尽口舌,宁可停下不采茶了,也是不从。她们三人,只有一个例外。
 
她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蹲坐西边的茶丛,对我的大呼小叫不理不睬,只管埋头忙碌。她戴纯白长舌太阳帽,上穿黑白横条纹相间的薄衫,下身一件浅粉双绉长裙,足蹬白色回力鞋,一双肉色短丝袜。她的装束,不似经常采茶的打扮,更像来茶园串一把的贵客。她双手在茶丛中齐飞,十根手指似乎都长了眼睛,瞄得见哪一根茎干上有嫩芽,哪一根需要回避。看她采摘的样子,膝盖顶住半个脸,专注而准确,又像一位熟练的采茶女。
 
我的注意力迅速集中到她的手。一个采茶人的活力、朝气和精神全部转移到自己娇嫩的手上。经她的手采摘的嫩芽由老姜制成崂山茶一定特别。假如有幸在人生的冰冷中“融雪煮茶”,更为幸运的是执壶冲泡这只纤手采的叶芽,或许能喝到茶叶的一味“真”字。“真”,是这个世间最珍贵的滋味,最少见的情感,最儒雅的品质,最稀缺的资源。这只纤手,烙印在了我的记忆,像烟霞,像落花,像千峰,像林泉中一声鸟鸣,独行于茶园。
 
5

一般认为,“南茶北引”的成功,使崂山山脉海岸线一带贫瘠的砂砾中有了丰腴的产出,扭转了历史上仅仅“南方有嘉木”的格局。山村中相当一部分家庭种植茶叶或拥有了茶园。半个多世纪以来,茶树扮演起崂山山地的绝对主角,唱开精彩大戏。“崂山茶”不仅成为著名的地域性物产,事实上,这一符号,伴随内涵的不断扩充,已转变为旅游资源、文化资源。如今人们一提起崂山,脑海中不仅呈现磅礴的山峦,蜿蜒的海岸线,还会勾勒出跌宕秀丽的茶园。这一战略的成功带给本地的深刻变化,不光土地获得更加充分的使用,丰富了域内风景,因为珍贵,升华为一寸土地一寸金的稀缺宝贝,还显示出它带给本地生活方式的根本改变,主要表现为人们生存角色的演化。
 
史料载,五千多年前,崂山腹地便有原住民活动的痕迹,它的文明史与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同步。漫长岁月中,本地居民一直担当两种角色:山民和渔民。山民靠山吃山,渔民靠海吃海。一个人或一个家庭,要么是山民,要么是渔民,或兼而有之。临海的村庄,坐落山谷中,既是小山村,也是小渔村,人们拾起刀斧出门上山,捡起渔网驾船出海,简单的五谷种植是渔樵之余的补充。农耕并非本地人的主要生产方式。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早期,茶叶大面积种植,土地的产出增长,不管山民、渔民,还是双重身份者,都面临新身份的选择。五哥李日宝早先在林业部门工作,在茶叶试播期间种过茶,但他最终选择做回渔民,捕捞成为他赖以生存的主业。五哥连襟老姚则相反,他走进深山,垦荒造田,种植茶叶,做起本本分分的茶农。同时相当数量的人群,因为土地少,既种茶,也出海,又选择附近打工,身兼多重身份。有的干脆既不做茶农,也不做渔夫,投资当老板,干起以店铺为载体的服务行业。典型代表是方兴未艾的旅游、民宿等生意。民宿往往包含餐饮、物产销售、观光游等经营内容。最瞩目的,自是“茶人”阶层的形成。
 
“茶人”是个较为复杂的概念。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总结。它应该指拥有自己的茶园,懂得种养和制茶,同时兼顾茶叶销售的专业人员,茶知识茶经验丰富又洞悉市场,是维持和保障崂山茶产业健康发展的主要力量和活跃分子。他们中优秀的茶人,能够独立制作品质卓越的崂山茶。对我来说,茶人至今是个神秘的群体。单纯种养崂山茶的应称作茶农,为数众多,是崂山茶的生力军。他们茶田较少,除管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时主要为茶人服务,比如管理茶园、采摘茶叶、生产加工等。市场上,从事崂山茶生意的群体极为复杂,从事运营的大多为商业企业、茶叶公司和茶城内以批发为主的个体商贩。企业或公司视承载风险的能力,没有和不同程度地拥有少量茶园或名义上与茶人合作的茶园,占据市场终端和集团客户的优势,注重品牌的策划、创建、推广、维护和产品包装、渠道拓展等,集中精力挖掘提升崂山茶的文化价值和文化认同,赚取增值利润,往往与茶人保持密切的利益共存关系。围绕崂山茶日益成熟的产业链,估计从业人员不低于二十万人。
 
南茶北引,不妨称之“再造一个黎明”。这场变革,包括产业化后当地居民的职业裂变,从根本上改变了崂山山脉维持数千年的生活习惯和生存方式,传统被打破。老高毫不犹豫地选择做了“茶人”,更加直接,更加彻底,是率先跳出传统生活的个中代表。
 
在深山峡谷高家茶园的走访,本质上是对一个茶人艰苦奋斗行迹的追踪,却意外收获了远大于对个人访问的内容。任何的时代变革都有率先的觉醒者,在崂山茶领域,老高便是其一。1995年,崂山茶大面积铺开播种之时,或许因为对口子后这片向阳山地幼年时结下的喜爱情结,或许他已经感觉到大变革时代的来临,抑或兼而有之,他与村庄签下包山协议,小伙子背起简单的行囊,住进距离姜家村八里外的深山。那时候,通往这里的只有一条荒僻小径,三轮车都无法通行。他居住低矮的看山护林的小屋,只有一间,隐藏在高壮的河柳和上百年的樱桃树中,仅供容身和蒸煮简单的饭食。如今,这间具有纪念性质的石砌小屋已经倒塌,山墙倾圮在老高近几年才修筑的通往菇子河河源的山道边,像个记忆,却显示着“日日新”的警示。
 
老高的目标非常明确,开垦梯田,植树种茶。刚进山时,每年无休无止劳作八个多月,天气酷热或寒冷时回村短暂休整。现在,他几乎整年呆山里了,因为二十多亩的优质茶园已成,选择山间最为平整的地面盖了新房,建了制茶生产车间,营造了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喝茶秘境……一条自给自足的崂山茶产业链在老高茶园诞生,二十多年的付出结晶为一个以茶为主体的世外桃源。坐在喝茶凉亭沁心亭的老高,从前的小伙子,今天的中年人,似乎没有余暇对过去展开回忆,与老王对抽着香烟,喝下自产的香茗,言语不多又欲言又止。这对儿时的伙伴,见天忙于各自的崂山茶领域,十多年没碰面,是一段距离,又是一种亲缘,距离隔不断的缘分。而我特别想了解老高进得深山后,如何选择了第一块荒地,怎样铲下的第一锨,挥出的第一镐,用什么办法搬来石头,一块块垒出第一方茶田。秋去冬来,四季循环,他在哪一年初春撒下了第一粒茶种,第一丛茶苗如何长成,第一壶高家崂山茶何时炒制,他喝下第一口自己开山、播种、采摘、制作的茶水时是怎样的心情……太多第一了,老高不愿多讲,我只能想象。
 
茶园初具规模,可老高没有停下造田的意思。在园外门口,老王第一遍打通老高手机时,他正整理新开的一块荒地,小小的,三角形状,铲平后像从山坡抽出来的软木板,泥土的清新直扑他的脸。腰有点酸,老高直身抹掉脸上的汗水,缓口气,刚好听到老王打进的第二遍电话。他告诉我们拉开铁门,车开进园,然后到一排新房后面的茶田。过搭建菇子河上的短木桥,望一眼集聚的溪水,随后从房屋东山下的草径拐进去,便见茶田。茶丛长短不一,叶芽碧绿,借着地势组成大大小小的方块,有的藏身树荫下,有的围在山石旁。绕过几棵较大的樱花树和朴树,两块较大的茶田躺在身前,一块居山坡间,五六米宽,弯成一个弧度,穿条纹T恤和迷彩裤的老高站斜弧尽头的再上一层泥土里,冲我们招呼,距离远听不清他喊了什么,我们用力挥挥手,贴边穿过树隙走进平展在山坡下的茶田。按面积算,这是老高茶园最大的一块,有四五亩规模,茶行整齐,中间一块与地表等高的巨石,平坦如镜,被茶树的绿色和从茶畦拣出的碎石围着,望过去既有情调又有诗味,下阳的黄昏,树梢婆娑,山岚幽浮,石镜中席地而坐品一壶茶保不准别有滋味,看来我要改掉臭酸文人的习性很不容易。再张望老高,已被树丛和山坡掩住,原来这方茶田是顺山体向下倾斜的,属于峡谷西坡的组成部分,人在其中,感受不到它的高悬。难怪哲学家说:大自然的每一个领域都是美妙绝伦的。
 
我留心观察过单块茶田的布局和高家茶园整体营造的小环境、小气候,二十多年来,无论老高如何大动干戈垦荒造田,整个山体的原始自然风貌未遭破坏,与大峡谷和谐相处。单块的茶田,并不讲究整齐美观,茶垄按原始地貌排列,茶丛隐现。垦荒之初,除杂乱的灌木遭砍伐,杂草被处理,成型的乔木都保留下来。不仅如此,老高还在边角栽植了树木,如樱花、樱桃、枫树、竹林等,很多树木已长成大株,树冠高耸,笼罩着山坡,若不入内行走,看不出是个茶园,以为望见了原始森林。按陆羽《茶经》的记载,茶田“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为难得的茶树生长的环境,这样的地方产好茶。老高凭直觉,为他的茶园营造了野生的环境,林泉之中,树木阴阴,不能不说是扎根此地崂山茶的幸运。这是老高直觉使然吗?他像个老道士,避而不答。很多年前,亚里士多德曾说过:“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我相信老高的茶园,既是他觉醒的结果,也是他思考的结果,同时更是他持续重复做一件事的价值,如此,决定了他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山里的日子过得快,老高在山里一眨眼二十多年。一眨眼,我在高家茶园过了两个多小时。世外一刻钟,抵上尘世好几年,指能得到的快乐。看罢菇子河河源,我提议再去沁心亭竹林上方的茶田走一走,不过是想在这世外多待点儿工夫,多忘掉点儿世间的烦忧。高家四哥自告奋勇,愿意带我过去,我估计是个不容易爬上去的山顶。绕行后找出一条窄窄的山道,这才注意高家茶园一方一方高低错落的茶田之间,根本没有道路连接,需要随心所欲地寻找泥坑、石蹬攀爬。山顶茶田的北头,有雨水冲刷的痕迹,雨水流淌的小径留给了我们,供我们拾沟而上。我们登上一层,望见一方飘带似的茶田,又上去一层,又见石砌的梯田,上面还有几层,于是我们再爬上一层,这一层视野相对开阔,选好位置站定,朝北,视线穿过峡谷,可以望见山外的红瓦房和蓝天白云下的大海;转身朝南,口子山笔立着,竖在眼前,山顶的裸石幻化青色。我凝视了好一会儿,像慢慢饮啜一碗茶。
 
这时候,高家四哥并未随我眺望高山大海,也许他看惯了,不再稀罕。他蹲下在茶畦中,伸出手,抚摸茶芽,那专注劲儿,像峰顶一块山石俯视小村庄,不动声色却似倾谈,用的是沉默的方式,神秘的语言。我迅速留意到那只手,它不是采茶女的纤手,是一双饱经风霜的男人的糙手,五哥李日宝也有一双这样的手,青筋凸起,骨节肿大,一双伸向山地,一双伸向海潮,两双手,连接了高山和大海。高家四哥的那只手,像根扭曲的木棍,神色凝重,从岁月深处探出来,碰触新生的茶芽。我奔过来,按动快门,把它凝固在照片中,也凝固在我的记忆。它与那只纤手一起,不停地在我眼前重叠,变幻成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悠远。
 
深夜的山下,星星稀疏,万籁阒寂,山上却星光璀璨,树影清晰。我走上观察菇子河河源的三级台阶,席地而坐石砌的圆形平台。像被施了魔法,沁心亭摇摇晃晃跟了过来,中间摆一张矮腿方桌。桌上,飘逸杯中崂山茶刚泡好,茶杯添满了茶香。时值深秋,石径落下河柳树叶,翻滚着,舒展如水中的茶叶。我端起茶杯,喝一口,周身清爽。耳边传来“哗哗”声,细看河源的石缝,淌出几股泉水,清澈而有力,厚重并坚决,聚合为大水,顺溪谷转弯,抵达了什么地方,却因此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
 
写于2019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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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阿龙,高密人,生于1965年,大学新闻系毕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和长篇散文《五龙河》。单篇(组)散文、诗歌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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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崂山茶密码(2 · 本道)》 发布于202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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