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贫困的家庭,借粮是无可非议且让人同情的事;可是,村里却从未有听说向人“借蔬”的。对于大部分刚摆脱饥饿不久,勉强能吃上口饱饭,脸上尚未完全摆脱菜蔬之色,还远谈不上财殷物阜的村里人来说,有没有下饭菜,那就根本不算个事。如果谁在田塍路上挑了担稻子歇肩时不小心撒落了几粒,很可能会遭到人们的嘲笑;可谁家里的菜地即便一片荒芜,也没人笑话你懒惰。因为相比种菜,种田才是头等要事。田里的农事太繁忙,谁若是荒废田地饲弄菜地,那就是舍本逐末。
年少时,相比仅能靠着几分薄田维持着生计的其他村民,我们家境算稍殷实的。尤记得祖父退休后的那段日子,隔三差五就会渡了河去邻镇剁几斤肉称几条鱼回到家来。那时,村里有人去镇上赶集,常常会引来邻居一番议论:看那个谁家里又买了好菜啊,就跟过年一样!
可是家里不缺可口饭菜的短暂记忆似乎仅在祖父健在时。祖父辞世后,家里的伙食条件就恢复到和其他人家里一样了,甚至还不如有的人家。我们说人生活困顿,无米下炊,常会用“吃了上顿没下顿”来形容。可于许多村里人,这话用于“无菜可食”再合适不过。隔壁国花娘常常就跑来跟当家的祖母借钱。一般人家手头拮据须买化肥之类才会想到跟人借钱,而国花娘借钱却常常只为了打“牙祭”。每次借钱时她都一脸苦相:“唉,国花他爹肚子里好久没油水,几个月没沾荤,身体快扛不下去了,烦你腾几个钱借我剁几两肉行不?”
村里像这样肯借钱买肉吃的人家算是特例了。大部分人家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国花娘天天向人哭穷,经年借债度日,宁可忍受着人们的诟议也要享受着能让脸上泛出油光的菜足饭饱。一向俭省惯了的祖母对他们是颇有微词的。祖母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话:“不晓得节省过日子,早晚是要败家的!”
祖母的省吃俭用在村里是有名的。似乎除了逢年过节,对于家里的可口饭菜我就没有过记忆。很多次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明鼻子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可是赶到家,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又是日复一日的让人食不下咽的那几样菜。桌上总少不了盐菜。盐菜本来咸,为防止家人吃菜“粗”(多),祖母将其它的蔬菜也总是炒得咸咸的。母亲偶尔向邻居提起,常绘声绘色地描述说:“这老人家做菜总是舍不得多放油,盐却拼命放——就跟盐罐子被打翻了一样!家里那只盐菜碗每次端上桌前,她总端着上下一簸一簸,把下面蘸着点油星的那边翻上来……有时她在灶前烧火,我在锅边热菜时,就偷偷放勺油下去。她若问起,我就骗她,只是洒了点水……”
为炒菜放油的多少,母亲没少和祖母拌嘴。祖母并不太争辩,但对母亲的某个结论却是非常不赞同的——因为母亲说:“看你炒的菜把我俩孩子吃得坑精鬼瘦的!”
这委实冤枉了祖母的,我和弟弟本来都是像父亲偏瘦的体型。家里只有母亲看上去显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而当初母亲嫁过来的时候才真正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呢。祖母完全可以反驳说是母亲把油水沾去了。当然祖母只会搬起她的那句口头禅:“不晓得节省过日子,看你早晚是要败家的!”——而在祖母过世后,开始掌家的母亲才终于体味到了祖母省钱度日的苦辛。不过,母亲也有句她的口头禅:“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有道是“初春早韭,秋末晚菘”。年少时对于白菜不是太喜欢(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如母亲所说:祖母就连蔬菜都喜欢打水煮,或只是祖母炒的白菜油太少盐太多,还或者只是因为年少时我太挑食的缘故?)。韭菜是我喜爱的。只是即便这样廉价的蔬菜,在年少时也是稀缺品。割过一茬,韭菜就负气似的不长了!或者难得长势旺盛,却隔夜便老,要么不经咀嚼,要么就塞住我长得稀稀拉拉的还没换完全的乳牙!
年少时附近村里的大部分居民每天清晨吃的是一种“捞饭”。——从沸腾的锅底将浓稠的米粥捞出部分,放到上端被支了两根木条的饭甑上,继续烧火直到蒸汽再次冲击锅盖,这样米饭与米粥就分开来了。米粥有时是白粥,有时在打起捞饭之后,再在粥里放下洗净的芥菜一起煮。待饭粥完全煮好后将芥菜从米粥中捞起部分盛入菜碗,加入些许油盐搅拌均匀,这种沾带着米汤的芥菜称为“拌菜”。拌菜是我喜欢的,可是我们家只在早餐时才吃。而在外婆家,几乎一天三餐吃的都是这一种拌菜——真可谓是“食不累味”了。
那时的亲戚之间除了逢年过节,平常都较少走动。偶尔有事不得不登门,最愁的是没有好饭菜招待客人。鸡蛋放在现在多么稀松平常,可在年少那是平常待客的极佳菜肴。家里来了客人,买不成酒肉,但鸡蛋是必不可少的。若家里没有,也可以去邻居那暂借几个。而荷包蛋油炒饭,是我们平常的最好美味。
十五岁以后,除了周末,我待在家里最长的时间只有寒暑假了。夏季到来,屋后的菜园看着满眼的青葱,然而能采摘可食的蔬菜却总是不多。它们仿佛总是处在萌芽中!所有蔬菜中我最喜欢的是豆角。我喜欢它的味道,也喜欢它瘦瘦条条的形状。然而最难采摘的似乎也是豆角。豆角总是在一爿密密丛丛的藤条和叶子之间迷藏似的若隐若现,让人难觅它的影踪。而且采摘时,还要防备一种名叫“洋辣子”的毒性极强的昆虫。它会伪装成叶子的形状,然后在以为受到攻击时狠蜇你一口!有好几回摘豆角时我就被洋辣子在胳膊上蜇出来大包来。母亲每见后总心疼地说:“哎,真是去了多的,想吃点豆角都要受这罪!”
好几年的初夏伊始,有十来天我每天能摘到满满一篮豆角。可之后不久豆角的长势就渐渐过去了,到七月下旬天气渐趋燥热的时候,菜园里大部分蔬菜几乎都处于“发育不良”状态,只有匍匐菜园一角的薯藤梗不惧炎热长势旺盛。摘去叶子,撕掉梗上的皮,再掐成一小截一小截——七八月的大热天,有段时间我的手指总蘸着薯藤梗那滑腻腻的汁气。那时,觉得世上最难下咽的便是这天天不得不端上桌的薯藤梗了。然而帮我们挺过那无菜可食的日子的,也只有这色泽暗弱却耐干耐渴而不事张扬的薯藤梗!
家里菜实在不够对付了,村里的人们才会偶尔于清晨渡河去邻镇买些蔬菜回来。这花了钱的蔬菜在人们眼里格外珍惜。记得有一次隔壁邻居菊婶在镇上买回两个地瓜,准备中午做菜用,未料六岁的小女儿一时贪嘴生吃掉了,结果挨菊婶一顿狠揍。就两个地瓜,害孩子好一番哭啼。也许我们有理由责怪菊婶做得有些过,但更能想见那时普通的蔬菜对于人们是多么奇缺!
人们要买鱼肉更只有去渡河赶集去邻镇。村里家家都养了鸡和猪,通常养鸡是为过节,养猪是为过年。偶尔某户人家也会在不是年节的时候杀猪。杀猪前的十天半个月里,户主会挨家挨户上门央邻居预定一两斤猪肉。一般人家都不会推辞,有实在舍不得买的人家,会找借口说:“上礼拜赶集时我们吃过肉了!”或直接说:“家里没钱,吃不起啦!”户主就会回答:“吃过,再吃一次嘛!我这也难得杀一次猪!”或者说:“没钱没关系,给你赊着!等你啥时卖了谷子有了钱再还上!”
那时无论谁家里杀猪,都会给附近的邻居挨户免费送去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血汤。那时人们也不知道排骨有何营养,去剁肉时总想着少要些带骨头的肉。但不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杀猪的情形还是极少的。真正过年了,贫困点的人家二四小年做的肉菜都想方设法哄骗过贪嘴的孩子留到二六大年,有的甚至留到三十晚上。
记得年少常常站在老家土坡路上痴痴地遥望着门前那条江。我问祖母那条江再过去是哪?祖母说是城里。我问城里跟我们这不一样吗?她说,当然不一样,城里人天天有肉吃。
祖母的话让年少的我长了心,我常常巴望着自己快点长大,快点参加工作挣到钱,好买好吃的孝敬祖母。若干年后,我终于变成了天天有肉吃的城里人,可是祖母早已不在了。
想起那个“莼羹鲈脍,季鹰思归”的典故。而于我,那布衣蔬食的年少记忆,满满的都是酸咸的滋味!
2020-03-30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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