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端午节,一年一度思屈原。这几年,每年端午节再想起屈原的时候,我同时想到了耶利米。
屈原、耶利米,一个是楚国的贵族,一个是犹太的先知,一个听到国都沦陷沉江自尽,一个经历国破城毁沦为囚徒,一个写下《哀郢》千古流传,一个吟唱着《哀歌》走进永恒。
屈原(前340--前278)战国时楚国人,出身贵族,才华横溢,先受怀王信任,后被怀王疏远。顷襄王继位后,又将屈原放逐江南。公元前278年,秦军攻破楚国国都,屈原投泪罗江而死。
耶利米早屈原二百多年,他的家乡是亚拿突,属于希勒家家族。是所罗门王时代的一个祭司亚比亚他的后裔。他自己就是一位先知。是犹大灭国前最后一位先知,他被称为“流泪的先知”,他死得更惨,据说是被同胞用石头砸死的。
屈原是个诗人,从他开始,中华才有了以文学著名于世的作家。他创立了“楚辞”这种文体(也称“骚体”),被誉为“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屈原的作品以比兴手法表情达意。以鲜花、香草来比喻品行高洁的君子;以臭物、萧艾比喻奸佞或变节的小人;以佩带香草来象征诗人的品德修养 。
《哀郢》是屈原九章中的一首,从诗题看应该是写在沉江之前的绝笔。国破家亡之痛,百姓离散之苦,作为诗的主题,反复呈现。
在《哀郢》的开头,屈原写道:“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意。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诗歌从九年前当郢都危亡之时写起,是第一层意思。“望长楸而太息兮”以下三节,为诗作第二层,写船开后仍一直心系故都,不知所从。“将运舟而下浮兮”以下三节为第三层,写继续东行时心情。“当陵阳之焉至兮”以下三节为第四层,写诗人作此诗当时的思想情绪。在这一层中才指出以上三层所写,皆是回忆;这些事在诗人头脑中九年以来,魂牵梦萦,从未忘却。诗作第五层即“外承欢之汋约兮”以下三节,承接第四层的正面抒情,揭出造成国家危难之根源乃是奸佞所为。乱辞总承四、五两部分,写诗人虽日夜思念郢都,却因被放逐而不能回朝效力祖国的痛苦和悲伤。“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语重意深。全诗章法谨严,浑然一体。
《哀郢》结构上用了倒叙法,诗人先从九年前秦军进攻楚国之时自己被放逐,随流亡百姓一起东行的情况写起,到后面才抒写作诗当时的心情。开头并未交待是回忆,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接下来描述了流放以来铭心难忘的那一幅幅悲惨画面、一幕幕夺人心魄、摧人肝肺的情景。整首诗四句为一节,三节为一层意思,很整齐,既富有对偶美,也有助于加强感情力度。全诗章法谨严,浑然一体。《哀郢》在风格上被视为《九章》中最为凄婉的一篇。洪兴祖《楚辞补注》:“此章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读《哀郢》而悲其志也。”徐焕龙《楚辞洗髓》:“于《九章》中最为凄惋,读之实一字一泪也。”这是屈原最后的哀歌,都城沦陷,社稷倾塌,心中的痛楚自不待言。
公元前587年新巴比伦王国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进军巴勒斯坦,包围耶路撒冷,经过在18个月的战争,耶路撒冷终于在公元前586年陷落。尼布甲尼撒二世将耶路撒冷全城洗劫一空,拆毁城墙、圣殿、王宫和民居,并下令将犹大国王西底家带到巴比伦去示众,而全城居民则全被俘往巴比伦尼亚,史称“巴比伦之囚”。目睹和经历这一切的耶利米,一定比流放中的屈原更悲痛欲绝。在那黯淡无光的日子里,作为先知,耶利米流着眼泪写成《耶利米哀歌》这一部整个以色列民族的灾难史诗。
《耶利米哀歌》把以色列文学与信仰的三条主线交织在一起,即:先知透悟耶和华神如何审判和施恩;祭司在礼仪中表达痛悔和盼望;智慧人探索苦难的奥秘。耶利米继承了这三种遗产,并将其归为一体,以诗歌体裁精心建构,第1至4章是字母诗,每一节或每三节开始的第一个字母均按希伯来文字母次序排列,第5章主要是以“挽歌”的节奏写成。使用优美精妙的技巧,最终完成了《圣经》中极为重要的这一卷经书。
读《耶利米哀歌》,我们可以看出这五章经文的每一章的代名词都不一样。第一首诗用的是女性的“她”,耶利米的本意是指耶路撒冷城和城中的百姓,把城市看成女性,也把城里的百姓视为女性,这和《启示录》的结尾部分很相符,约翰在《启示录》中形容巴比伦是一个淫妇,而把耶路撒冷形容为一位从天而降的新娘。
这首诗的主题为“灾祸”,耶利米的描述非常生动,讲到被毁的圣城耶路撒冷和城中的百姓,耶路撒冷城被围困、被摧毁,所有的石块会倒塌下来,圣殿将荡然无存,房子没了,百姓也没了,彻底被毁,空无一物,变成荒场。
第二首诗的代名词则全部用的是 “祂”,这个字代表耶和华神,也就是上帝,耶利米说,造成这场灾祸的那位就是施行审判的上帝。这首诗的主题是“祸因”,是上帝造成了这场大灾难,是祂在施行惩罚,原因是以色列人犯了罪。
这首诗所描述的事情其实是不必要发生的,所以耶利米很难过,如果他们肯听他的建议,向巴比伦投降,不要反抗的话,就可以保住耶路撒冷城,这是他最难过的原因。
第三首诗最长,是在讲耶利米他自己,也就是书中的“我”。耶利米描述了他个人的感受,这首诗的主题是拯救,因为耶利米发现上帝仍然有怜悯,祂仍然是信实的,他就呼求上帝实施医治和拯救。
先知耶利米突然醒悟到,其实耶和华神大可以在愤怒与气愤当中灭绝所有的人,但是祂没有这么做,祂是让百姓被掳到巴比伦去,但仍然可以存活下来,虽然耶和华神仍在向以色列人大大发怒,但耶利米依然赞美上帝的怜悯。
第四首诗用的是“他们”,指的就是攻击耶路撒冷圣城的人,也就是巴比伦人。这首诗的主题是“后果”,讲到以色列人不肯悔改的最后下场。耶利米说,人若悔改,就能免于上帝的怒气,但是人若不悔改,上帝就要施行惩罚,上帝就要倒出祂的烈怒,这是很可怕的。
第五首诗讲到的是那些被掳的同胞有一天会归回。在这里,耶利米用的是“我们”,这首诗的主题是心中的“呼求”,耶利米为同胞的未来呼求上帝。耶利米提醒读者,“每早晨,这些都是新的;你的信实极其广大!我心里说:‘耶和华是我的福分,因此,我要仰望他。’”哀歌的最后以一个强烈的祷告结束:“耶和华啊,求你使我们回转归向你,我们就得以回转。求你更新我们的年日,像古时一样。”
同样面对国破城毁,同样的灾难,耶利米和屈原表现不同,他们代表两类知识分子,一种指控他人,一种咒诅自己。
屈原举目问天,咒诅的是庙堂而不是自己。耶利米劝诫、警告自己的国家后。他诅咒自己:为什么没有使我死于母腹,好使我的母亲成为我的坟墓?
耶利米蒙召,奉神的差遣传达信息,主张犹太人应顺服巴比伦人,接受他们必定长达70年的统治。但因为逆耳忠言被同胞痛恨,一再忍受鞭打、囚禁等逼迫。巴比伦大军攻陷耶路撒冷时,耶利米坦白地指出,犹太人国破城毁,民众被掳,这一切都是以色列人的“罪”所造成的。《耶利米哀歌》所呈现的主题,除了讲到上帝的怒气,也讲到了上帝的怜悯。此外,还有一个主题,就是“罪”。他要求犹太人悔罪,他依然向耶和华神呼求怜悯,他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向神祈求他们不配得到的怜悯,耶利米祈求神的怜悯为他们存留下根。按我们从小接受的观念,耶利米的言行应该是不折不扣的犹奸,但是他却走进了永恒。后来,每逢亚比月(也就是每年的三、四月间),犹太人都会颂唱《耶利米哀歌》,以此来纪念公元前586年和公元后70年耶路撒冷的两度沦陷。
屈原也走进了历史,中国人将屈原沉江的日子当成重要的节日——端午节,人们吃粽子划龙舟纪念屈原。可是他的形象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解读。正如劳伦斯·A·施耐德所说:“每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有一个自己所需要、所解释的屈原。”在汉代,贾谊作《吊屈原赋》:“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借屈原哀叹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时。而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王逸则认为屈原是“杀身成仁”,虽其诗歌中有刺上之言,但绝无怨君之意。唐代文人侧重以屈原抒写心中的不平,他被视为骚人迁客的知己。宋代朱熹调和屈原个性中“怨怼”与“忠贞”的张力,以儒家的主流思想和价值标准重写屈原,使之成为具有抗争精神的忠君爱国者。明清之际,文人再造屈原形象以表自己的忠贞,将屈原推到“千古忠臣,当推屈子为第一”的神坛。屈原形象的多面性体现了不同时代社会价值观的多样性。历史积淀下来经久不变的屈原越来越符号化为爱国主义精神,他高唱过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越来越疏离于人们的视野,因为独醒越来越难了。屈原的《哀郢》中的伤痛淡化了,伤痛的意义正在消失。
比较屈原和耶利米,虽然这两个人虽有相同境遇,但面对人生的态度和选择却是不一样的。屈原跳进汨罗江选择自杀,耶利米却仍然活下去。屈原以死来表明他的绝望和心意;耶利米却哭泣着告诉百姓,将来国度会重建。屈原死了,让人们更加失去希望;而耶利米却活着,不断地告诉他们要信靠上帝的话。屈原失去希望,因为他的眼前看到的是黑暗;耶利米却满怀光明,因他注目着上帝的大能。
进一步比较《哀郢》和《耶利米哀歌》,心里不免生出一种疑惑,先知和诗人,他们都为自己的国家哀伤,可是他们的哀伤的等级一样吗?假如屈原写出耶利米式样的哀歌,他还会被当成爱国主义的符号吗?
于学周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