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最后,附录部分,是历史学家高华先生写的书评,那时,高华先生已身处重病之中,这可能是先生生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了。
高华先生称赞该书是一部奇书。我们以前对于苏联世界的观察,多数建立在学者研究和档案解读基础之上,即使有如瞿秋白《饿乡记程》和郭沫若《访苏记行》,也大多停留在浮光掠影的苏联上层,鲜有底层亲历者如此鲜活生动的记录。
作者似乎也不太讲究章法,一气呵成,记录了自己流亡苏联三十年期间的坎坷经历,以及形形色色的中国同胞和前苏联平民生活的面面观,可谓一份独特而详细的历史记录。
作者声称,该书是完全凭着个人记忆写成的,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作者几乎三十年没有和纸笔打交道了,身处“敌国”,甚至许多中文词汇也早已忘记。是历史的责任感和好友的鼓励,最终才有了这份记录。
作者雷光汉,湘西土家族人,WG前的北大历史系学生,1957年因散布“俄国曾侵占了中国大片领土,即使按不平等条约,江东六十四屯也仍是中国的领土”等言论,以“反苏”的罪名被打成右派。毕业后被发配到新疆伊宁,后又被分配到中苏边境的霍尔果斯县一个中学当教员,因在“伊犁日报”开过“伊犁夜话”,WG一来,“右派”加“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使他成为第一批被批斗的对象,並被送到矿井挖煤。
前几天,网上流传一篇文章《沈元:半世纪前被枪毙的高考状元》,原来雷光汉还是沈元的同班同学,也是最好的同道好友。1970年4月18日,沈元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枪决。4月22日晚饭时分,监守雷光汉的红卫兵,也是他教过的一名学生,突然送来一张纸条,纸条是自治区考古研究生的同学王炳华写来的,纸条上说:“沈元在4月18日已被枪决,速自处。”当时的“一打三反”运动声势浩大,各地都在杀人,乌鲁木齐杀了,喀什杀了,伊宁也在杀,下一个可能就是霍尔果斯。作者连夜跳下霍尔果斯河,想一了百了,不料河水太浅,他逃进深山,当了两天野人,之后涉过霍尔果斯河,逃到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哈萨克斯坦境内。
雷光汉称沈元是建国后中国史学界出现的“唯一天才”,这位全国文科状元因翻译赫鲁晓夫苏共二十大的“秘密报告”,五七年被打成“极右”。沈元也曾想到过“外逃”,他把浑身涂满油漆,装扮成黑人,闯进苏联大使馆寻求政治庇护,不料被警卫识破,终被逮捕,并被处以极刑。
幸运的是,雷光汉的“外逃”成功了。他刚进入苏联境内,当即就被克格勃逮捕,然后是无休止的审查、审问、监视、跟踪。雷光汉拒绝了到东方研究所和出版社从事反华工作,他拒绝与克格勃合作,经过三个多月的审查以后,雷光汉被送入阿拉木图一家机械磨床厂做打磨工人。因不堪克格勃继续骚扰,其后又试图偷越边境到伊朗去,他的终极目标是到台湾、新加坡等讲中文的地区生活。不幸的是,在出逃过程中被同胞告密,在伊朗边境被守株待兔的克格勃抓回苏联。然后是坐牢、劳改,被流放到南西伯利亚,在一家农场劳动了多年后,才回到阿拉木图。再以后,雷光汉见证了苏联消亡的全部过程,作者笔下那些丰富的历史细节使得这段历史鲜活了起来。
作者所处的时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恰恰是苏联最鼎盛的时期。全民免费医疗,全民免费教育,每周五天工作制,住房宽敞,食物丰富,工厂里机器轰鸣,农场里也全部实现了机械化。与当时WG中的中国可谓天壤之别。不过即使在如此强盛的时代,作者也看出了苏联帝国的危机,作者预言,也许有一天它会轰然倒塌。
帝国的强盛不过是靠着能源支撑的虚假繁荣,因为作者早已观察到了计划经济的虚妄。那时候,苏联的计划经济巨细靡遗,每一天都有详细的计划和进度,完成计划有奖励,完不成则会被处罚。然而这种制度只重数量不重质量,为了赶进度,大量残次品以次充好,至于出厂的残次品能不能用,只有天知道了。作者戏言:苏联是全世界最大的残次品制造厂。
计划经济造成极大的浪费,许多机器一旦有小毛病都会被报废,申请上级调配新机器过来,有时候新机器甚至都会被拆解、锯割,当了废品,因为卖废品的收入全都进了厂长的腰包。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计划经济时期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腐败的味道。农场金田村的场长,一家人住在独立的别墅里,巧取豪夺,利用权力积累了大量财富。场长就如皇帝一般出巡、视察,颐指气使,农场工人敢怒不敢言。雷光汉还记录了一个工厂的厂长,家里有游泳池,有保姆,有厨师,有花园工人。
上层腐败如此,下层也不遑多让。工人偷工厂的生产资料已是家常便饭,厂长也睁一眼闭一眼。有一个工厂的工人蚂蚁搬家似的往家搬运木料和砖头,几年后居然依靠这些木料和砖头盖起一座三层小楼。
不过,在苏联,工人的地位高,体力劳动者的工资是按计件发放的,全赖物质刺激,这一点和当时WG中的中国不太一样。雷光汉认真工作,每月到手的工资有300卢布,而当时的教授和白领知识分子的工资不过才150卢布左右。
苏联的工厂里没有批斗会,没有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下班后各自回家,有一定的私人空间,大多数工人也没有争取入党的愿望,苏联共产党好像也没有吸收他们的想法,看来党不是随便谁都能入的。
酗酒、性关系混乱是普遍现象。刚去苏联不久,雷光汉寄居在克格勃安排的房东家里。夜里有客人来访,由于嗨得太晚,女客人便睡在雷光汉的窗台下。夜里起夜,女客人便抱住雷光汉欲行不轨。作者还记录了一个坐监的官二代,监狱里男犯女犯居然可以自由走动来往。一天夜里,这位官二代跑到女监里去,七八个女犯居然躺下任由官二代“临幸”。
政治笑话满天飞。作者记录了大量流行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政治笑话,几乎所有的笑话都以勃列日涅夫为主题,大家在公开场合谈论,甚至以知道的政治笑话多为荣。也没见把谁抓起来。苏联时代,克格勃的势力无处不在,但似乎多数针对知识分子和异议人士,对普通人不太感兴趣。雷光汉多次拒绝与克格勃合作,有时据理力争,甚至拳脚相加,雷先生是性情中人,克格勃似乎也没把他怎么样。
不过,作为一位“反苏”的流亡分子,作者也一再提醒,苏联毕竟是虎狼之国,作者在书中也揭露了三十年代肃反时期屠杀、流放华人的暴行,事实上不光是华人,所有的少数民族,包括乌克兰人、蒙古人,中亚各民族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迫害。
作者亲历苏联解体的过程,1990年代初,叶利钦推行“休克疗法”,许多人的卢布一夜之间成了废纸,银行冻结存款,作者在银行存的几万卢布顷刻间化为乌有。有一位贪官,江布尔州的警察局长,家里有几亿百万大钞,一下子被清零接受不了,心脏爆裂死掉了。还有人拿着一袋一袋的卢布在银行前高声咒骂,放火烧掉。
当帝国清零时,你的所有都清零了。
原载葛陂小记 2022-04-24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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