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江水如千顷的琉璃,依偎着村前蜿蜒的坡岸。老屋临水而建,如忠诚的守卫,日夜俯瞰着流水东逝的潺湲。
老屋是最早盖在村头坡岸上的一幢房屋。红砖碧瓦,在那时村里大部分都居住着的土墙草屋之中,也算得比较“宏伟”的建筑了。老屋的墙体并非完全用砖砌成的,南面的外墙,堂屋与东西厢房、拖房之间相隔的内墙使用的都是杉木板。堂屋有两道正门。一道是踮起脚来伸手触及不到门楣的大门,一道是不及成人高的篱门。大门平常白天都敞开着,通常清晨天放亮时打开,傍晚鸡上塒后许久才关上。而篱门白天什么时候都可任意开关。关篱门主要为防止邻居家的鸡狗之类进门来。篱门用的是和大门同样的硬质木料做的,年少时我常常双臂攀着篱门,双脚吊起来回旋动篱门玩耍,当然要是被大人看见,少不得几句无关痛痒的责骂。
每天清晨,太阳都会穿过东面那扇向外半开着的篱门,投一束光在堂屋靠近西厢房的地面。然后那束日光从西往东悄悄地滑移,悄悄变得更硕大,更光亮,再悄悄收敛,转黯淡,直至完全移至东面的篱门外时,时间早已悄悄转向黄昏了——很早我就留意到了堂屋地面的那束光。我常常就坐在门槛边盯着那束光出神,却不知道正是日复一日的那束光在一点一点的挪移里悄悄摘取着我的年少。
大部分的时候,我是个安静的孩子。我常常会坐在堂屋的门槛边,静静地盯着堂屋内的某样东西出神,比如一束投在堂屋地面的日光,比如一块镶嵌在堂屋顶上被房梁承托起的有黯淡斜纹的黄木板。那个时候条件好点的家庭,会在屋顶铺盖防水的牛毛毡,老屋则在牛毛毡之外又镶嵌了一块块方方正正的黄木板。黄木板不是纯粹的黄色,有的板面上纵横着淡淡的灰色和褐色的条纹。不知怎么,我竟从那不规则的条纹里看见了一幅画。我看见一位裹着头巾,穿着垂地衣衫的修长女子伫立在冰天雪地里。甚至我能想见那女子楚楚的面容。有个叫伍尔夫的作家从墙上的一只蜗牛幻觉出无数红色骑士,幻觉出嘴唇像红石竹花的贵妇人肖像,幻觉出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我的思绪远没有那么磅礴和跳跃。我只能以一个孩子有限的认知来对那个黄木板上的修长女子不确定的身世进行着延展与补充。而我最终的想象亦跳不过目光错觉里的冰天雪地,跳不过她的一袭长衫。
现在回想自己坐在门槛边,长时间抬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傻。我的脑海里总是长久地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意念充塞着,不止是那黄木板,老屋里张贴在墙上的各种年画,挂在墙上一个布满灰尘的鼓囊囊的旧皮包,贴在大门口画着门神的桃符,甚至那安静地兀立在桌上快停摆的老式座钟,甚至和祖母一起住过的那间有点晦暗的拖房里一张贴在门后没撕干净的破旧报纸……都渗入过我游离于老屋之外的荒诞想象。
我也时常站在老屋的门槛边,朝着前面那条日夜潺湲流淌的江出神地凝望。早先门前的坡岸地势很低,站在门口抬眼就能望见前面那条江。如果是在阒静的夜晚,还能望见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如果是在星光浩繁满天的夏夜,那足不出户就能欣赏到一幅绝伦的美景:夜的苍穹与江水浑然一体,星光与渔火交相辉映,而老屋里若现若隐的微弱灯光使这柔美夜色里平添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空灵!
老屋的大门很高,但后屋的门却非常低矮,只是比篱门高一点点,大人甚至须猫腰才能出入。老屋的后园是我们游乐的好场所。后园的右边是大块青葱的草地。祖母曾试图刈去杂草,将之开辟成一块菜园,但杂草的长势特别繁茂旺盛,盖住了那点微弱生长的蔬菜。祖母最后只好作罢,而作为孩子的我们也乐得不受约束地在葱翠的草地里来回奔跑跳跃着游荡戏耍。草地的边缘生长着各种的树。这些树有野生的,也有老屋盖起来后家人种下的。靠近后屋门右侧有棵全村最高的泡桐树,那还是小姑早年随手种下的,我和弟弟两人手拉手都合抱不过来。泡桐树的枝叶像巨大的伞盖,在屋后默默护卫着老屋。阳春到来微风轻飏的时候,洁白的泡桐花便有些任性地在屋前的场地、屋后的草地和屋顶的瓦楞间洒落得到处都是,仿佛是给老屋进行一场盛大的春天加冕礼。
除了泡桐树,还有枝叶沃若的桑树,五月到来的时候紫黑的桑葚便落满了一地;枝干瘦高而直的楝树是数量最多的,树上的苦楝子每每被村里的男孩用来制作游戏的弹丸;婀娜多姿的柳树在这里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捡拾起掉落在地的打了卷的柳树叶子,剥开后常常能看见里面蠕动的毛毛虫。老屋后园的左边斜坡下去曾野生过一小丛稀疏的矮竹林。苏轼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果依此言,老屋竟算得一个不俗的居所了。但竹林我们是不敢钻进去玩耍的,我曾亲见过里面缠着一张雪白的蛇蜕。为防我们被蛇咬,祖母用柴刀将竹子砍过好几回。树木和竹林再过去的北面是个陂池。陂池在冬季是干涸的,但在春夏的时节,荡漾的池水就漫溢到竹林和草丛边来。草丛在池水中倒映出来的翠竹与青草的景致,毫不逊色于夏夜里交相辉映的星光与渔火。
夏夜里老屋闷热,我们常会搬了竹床到屋前的庭院里来纳凉;但在夏日的亭午时分,后屋的门口却是纳凉的好场所。时有穿堂风通过后门口飘过来,带来一阵舒爽的沁凉;偶尔浓荫会从北面的陂池翻滚过来,穿过竹林,在后门口逗留上瞬间,拂去须臾灼人的热浪后又迅疾向着草丛那边翻滚过去。
记忆中白天大人总是不在老屋,他们总在外面忙。但这正中了孩子们的心怀,可以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恣肆地游戏玩耍。自老屋后,沿坡岸陆陆续续盖起了十几幢房屋,孩子们也渐渐多起来。邻居家的小伙伴有时会来老屋玩“寻寻躲躲”的游戏。灶房前的柴草堆,中间拖房曾祖母的棺椁下,被各种的坛罐、桶盆、箱柜堆积着的西边拖房,都是孩子们藏匿的好场所。西边拖房只在屋顶装有一小块明瓦,即便在夏季最晴丽的白昼也光线黯淡。除了这样游戏到忘了胆怯的时刻,我和弟弟是极少进去的——家里的大米在这间屋里,小部分未脱粒的稻谷在这间屋里,喂猪的秕糠在这间屋里。而到了冬天,为迎接新年的芝麻糕、糖块、花生和瓜子在这间屋里,窸窸窣窣的老鼠也藏匿在这间屋里。
除了西拖房,东西厢房顶上的阁楼也是老鼠藏匿的好场所。那时每家的稻谷大都囤积在阁楼上。但在年少时,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在阁楼囤积足够的粮食的。四月断黄青的日子,有几户人家每年都来跟祖母借粮。祖母过日子很俭省,但对借粮的村人还是很慷慨。
那时还经常会有要饭的外地人从老屋门前经过。他们多般是四川人和安徽人,都是要些小米儿,祖母给他们一点小米的时候偶尔会问问他们家乡的情况。年少时我内心里总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悲悯之情,目光常随着那些人追出老远。
而肩挑方担,手拿铜铃边敲边走的小贩从老屋门口经过时,不止是目光的追随了。那陈放在明亮玻璃下的花花绿绿的果糖总是引来一大堆住在老远孩子的簇拥跟随,而我最多敢追到隔壁邻居家就止住脚步。
到长大些,我的脚步就不止于屋前屋后转悠了,有时为着某种好奇,我会一个人沿着坡岸一直往东走。但总是走着走着,心下里便为沿途那些陌生的房屋陌生的景物莫名地害怕起来。于是折转身,目光一直遥遥地搜寻着老屋,搜寻着老屋后那棵高大的泡桐树,脚步迫不及待地朝着老屋的方向追赶。
再长大些,至我的十四岁之前,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回这样的经历了——或者是从外地的学校,或者是从稍微呆久了的别村的亲戚家赶往老屋时,我的心情总是处在一种莫名的焦急和煎迫中。我总是恨不能三步并作两步走,恨不能插翅立刻回到家里。老屋的房檐,老屋的篱门,甚至老屋里那张永久搁置在堂屋正中央的厚实的八仙桌,那刻着家人名字的长条凳,那竖立在厢房旁边的木梯,扁担,簸箕……那熟悉到纤毫的一切都满含着我单薄的念想。
因为防汛护堤,有好些年坡岸每至冬季就须填土加固,而在我十四岁那年秋天,坡岸上的住户集体拆迁,伴随了我十四载的老屋终于永远地定格在了年少的记忆里。但对老屋的思念从未停止过,几十年来,我频频做着一个雷同的梦。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在梦里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点赶往在回家的路上。但几乎每一次,明明看见老屋就在前面,心想着自己就快到家了,可是每一次总是差了那么十几米,我的梦忽然就无端地醒了!
老屋,我梦回不去的伊甸园,一缕淡淡的乡愁就足以牵绊我的今生。我整个的年少,整个年少的欢乐与忧愁已融于老屋的忆念里,蓬勃灿烂成一爿漫天的烟花,从此横无际涯。
原载美鸿文章 2020-09-14 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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