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线的一世一生
世界正发生变化。对这条铁道线而言,变化已停止。唯一的变故,在将来,仅剩存在或消失两个选择。假如有第三种,便是眼下的状态:等待。它是条铁路支线,胶济铁路从潍坊往南分出一个岔子,到达坊子,设了站点,叫坊子站。匍匐行驶的蒸汽机车,一趟趟、一节节车厢,满载乌黑油亮的煤炭,满载血与火,轰隆隆离开坊茨小镇,输送山东各地。那是百年前的场景。
小镇的三马路与铁道线十字交叉的道口,黑白相间的电动栏杆高高扬起,方便行人和车辆通过。栏杆再无放下的必要,类似摆设,因为无论运送货物还是乘客的火车不再到达这里,此段铁道早废弃不用。百余年时间,它隔开行人和火车,频繁起落过不知多少次。又一列火车急驶而去,叮叮当当,短促清脆的铃声中,栏杆翘起,往东往西的人群匆匆横穿道口,先是德国人,后是日本人,有矿工、铁路工人,也有小镇居民、羁留镇内的生意人,喧闹混杂,各归各处。我到达这里,坊茨小镇现在属于我,属于2017年早春的一个上午。所有植物在蓄势发芽,北方玉兰的花骨朵肿胀如烛焰,立定返青的枝头,迎春率先释放了橘黄色花瓣,小小的,躲在墙角,朝雾霾眨眼。天空和大地,灰蒙蒙的,披灰色纱巾。
蹲在道口往南看,简短的铁栅内,铁路笔直,直达另一个道口。往北不远,在几座矮房前转弯,闪闪烁烁,不见开始和结束。弧形弯处,一只公鸡昂首阔步,带领五只母鸡,在铁轨两侧散开,忙忙碌碌,刨土觅食。墙基下卧两只白羊,一只抬头,安静地观察我,它清楚我是异乡人。它们习惯了陌生者的介入,也习惯了熟悉的事物消失。铁轨浑身锈斑,枕木落满尘土,时光却总以新的面目雪片般降临。我阔步其上,从一根枕木迈向下一根枕木,从这截钢轨走到下截钢轨,像个试图穿越历史的影子,但我惊不起尘埃也磨不掉铁锈。1984年7月3日,最后一趟火车滑过大弯,轧过我脚下的铁轨,驶去坊子站,为这段铁道线画了句号,小镇西持续百年的轰鸣消失了,现在,它习惯了安静。
背着阳光,若冲出铁路大弯往北,不多会儿便会走出坊子老城,再用些时间可出新城,四野庄稼,一望无际,季节中站起又倒下,坚持走下去,可抵达老潍县、胶州湾,抵达历史的深渊,步入清光绪二十三年,即1897年11月13日,德国借“巨野教案”出兵胶州湾,占领了胶澳商埠(青岛),次年3月6日,德国驻华公使与清廷代表李鸿章、翁同龢在北京签订《中德胶澳商埠租借条约》,强租青岛九十九年,同时获得了胶济铁路的修筑权及沿线十五公里范围的矿藏开采权。1899年6月1日,德国政府发布命令,开工修建胶济铁路,并在柏林设立山东铁路公司,在青岛设分公司和最高营业部。1902年6月1日,青岛至潍县段通车,支线直达我站立的坊子老城,蒸汽机车第一次驶进坊子煤矿的矿井,这片沉寂落寞数千年的土地自此持续了百余年喧嚣,形成了“东西三条马路,南北十里洋场”的小镇格局。
环顾四周,由真实的时光寻找虚无的时光,见不到什么可在时空脉络中永久居住。站台、建筑和相关设施以见证者存在,却不言说。沉默是事物的终点。
欲望却是事物的起点。铁轨不断向前延伸,直到远方的尽头。看得见的是铁路和列车,看不见的是掠夺者的欲望。他走过来了,从齐鲁大地的东端,坐于马拉的板车,穿过村庄、平原、山区,到达坊子。那是1869年4月,春回大地,百花争开,暖阳如炙。他叫李希霍芬,德国人,一位学识渊博的地理学家。他的眼中并无花朵和彩蝶,也没有谷子和高粱。他为德国威廉二世皇帝铺设了一条隐形的唤醒掠夺者欲望的轨道。他写道:“半岛以西的广大腹地,宛如一条飘逸的黑绸带,上面缀满了乌黑发亮的煤和铁,沿坊子、博山一路西行,形成年代相近的煤层连绵不断……”威廉二世仿佛看到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站在身边,在四条锥形腿支撑的酱红色桌面展开一张五彩缤纷的中国地图,手指山东半岛,对他说:“在那儿。”皇帝又仿佛嗅到一位躺倒桌面的丰腴女人散发的魅力、香味和诱惑。他垂涎欲滴,周身燥热,夜不能寐。
占有是劫掠者的目标。铁路支线修到坊子,之后是博山,目标为当地的矿藏,简洁明确。坊子沦为德国殖民地,他们以占有者的身份落居,以建设者的面目洗劫,做起生活的主人。德国人统治了17年,运走煤炭299万吨。1914年,日本人强占坊子长达31年,运走422万吨。他们掠走了煤炭,留下的是建筑和长居此地残存的气息。
要命的事实是,征服并生活在这里的德国人和日本人无一例外地死掉了,无再生还的可能。而花草年年生发,循环不绝,烂漫无瑕。他们被重新无数次提起是以掠夺者或侵略者的名字,现在和未来,他们只有这个包含可耻价值的共同的符号,被一个越来越强大的民族提及。最终,他们从这块生生不息的土地上什么也没得到,也没有从别处的土地获得什么,虽然我们错误地认为他们得到过很多,当我们目视他们遗留的残垣断壁、历史尘埃时。
当我忽然意识到,我既不能同时出现在坊子老城和新城,也不会同时站在一条蜿蜒铁路线的两端,而是必须从这端消失,才能出现于另一端,我迅速返回初次到达的道口。两个小时过去了,世界又发生了很多变化,不知有多少人通过了闸口,只是栏杆依然翘起,黑白相间,微丝不动,和我第一眼望见时一样。
此时,雾霾变薄,一对着黑衣装的恋人,相拥着,踩踏枕木和石子行走,他们不时停下,拥抱,亲吻,抬头瞭望未发芽的树梢。他们南面,三十米内,一对母子也在闲逛,年幼的孩子蹲在枕木上,低身捡起石子,看一看,然后扔掉,力气太小,石子落到眼前。还能看清这段铁路南端道口北侧,安装了对开的铁栅门,紧紧关着,上了链子锁,铁路线被锁在坊茨小镇镇内。两个小时前,由于雾霾较浓,看不清尽头有门。正是中午放学时间,孩子们骑自行车,急速冲过了道口。
废墟的静物画
立柱
岁月的缘故,杉木外层油黑,似有白光闪现。瞧不出确是杉木。也许是红松。淤泥中长出一般,笔直挺拔,直插屋顶。近看才知,它们生于一块块青州大青石石墩。石墩做础石,如雨后的笋芽,饱满粗壮,舔破土层,顶着浑圆的头部。比地面高三十余公分后,停止生长,把继续向上的机会移交给了圆木。圆木被木工,按照图纸,修理出棱角,有了四个性格鲜明的切边,圆体变成方体,空无变成实有,有用变为更有用,立于础石之上,迅速完成漫漫生长的过程,承担顶天立地的责任。这份责任,从1902年到现在,不很长也不算短了。它们龇牙咧嘴,吸溜冷气热风,四季酸苦,有点撑不住了。
接触如此高大开阔的德式近代大空间工业建筑,除了感谢第一次,还要感谢时间的慷慨和馈赠,感谢历史的更迭嬗变。当然也要感谢盲目的行走,盲目和第一次难解难分。我盲目地走在路上,也盲目地走在不是路的路上,盲目地和第一次碰面,与同样盲目的人群打招呼。现在,我盲目地抬起左臂,伸长,高过头顶,掌心贴紧立柱侧面,低头下看的同时,双腿倾斜绷直,腰部使上拉伸的力气,臀部翘高——此姿势很性感。这样,我变成一个直角三角形的边,也是弦,立柱和大地构成直角,惟其如此,我才算融入了庞大的工业建筑。之前在其中转悠,如野风过境,摆脱不了游离之感。现在我们合为一体,构成彼此支撑的格局,于是从手心传来百余年前的温度,有杉木的温度,有蒸汽发动机的温度,有机车修理工程师的温度,还有冒泡的德国白啤酒和不冒泡的日本清酒的温度。温度里声音嘈杂,叮叮当当,工具碰撞工具,水碰撞生命,死亡碰撞时间。它们传遍我全身,让我头痛欲裂,还好我是块导体,温度和声音,由双腿急遽垂落脚底,渗入大地。大地吸食了一切,从不挑肥拣瘦,胃口极好。此时若有人由背后拉紧我,像用力拉箭弦,然后猛地松开,说不定我会立刻射入立柱里面,说不定会看到百余年间一张张不断变换的脸,满足、勇毅、追求,花样繁多,当然他们也会看到我的脸,像第一次那般盲目,但不会陌生,因为所有人的脸变化不大,满脸贪婪、惊恐、震颤。
我耐力有限,没多久便松手站直了。站在此时此地。站在废墟内部。立柱们支撑开阔的空间,也支撑起废墟,成为废墟的组成部分。它们的责任变化了。它们和我一起向周围提供了一种确定性的效果:欧洲典型的木桁架砖木结构组织,立柱檩条之间的锚固桁架挑起屋顶和大跨度空间,满足预设的功能需求。这便是它本身的意义。一个完美的建筑系统。它的在世之感,乃因为我看到了它的过去,且主观地认为它还有未来。未来是什么?或许是众多事物的相似性吧。假如预先便清楚只能在此地呆上短短的十七年,他们,从德国来到坊子站的建设者们,是否还会如此用心地处理一根圆木立柱,让每根保有四个切边呢?话又说回,居住此地的永久住民,故土的建设者和维护者,谁曾耐心精细地为一根立柱打磨过清晰可见的边角呢?
人像
废墟的高墙,钉了几块铜牌。一块在南面,红砖的屋墙围绕门洞,补了青砖,虽是用心砌的,与原来的还是不同,不光因为颜色。铜牌上写着“德建机车维修车间”一行红字,注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另一块挂在车间西侧窄短胡同的矮房子外墙。很早前这根胡同可沿车间外高墙走进北侧状如村庄的建筑群,或可理解为住外面的方便来往维修车间和铁路站口上下班,如今被一堵水泥墙挡住,留了门洞,装了单开的铁栅门,上了锁,平时不开,过来参观的人到此止步。水泥墙正好和面北背南的矮房子红砖墙对齐,檐下铜牌镌写红字:“德建铁路机务段办公室”,同样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就这样,我在扇形的维修车间来来回回,左看右看。
此时需要引用雪莱那句话:“理性重视事物的差异,而想象力却推崇事物的相似性。”废墟,在我的理性思维中,无非大或小,壮观或不壮观的区别。置身其中,勿需展开想象,也能捕捉荒凉、颓废、衰败等相似性。但这仅仅对我,一个偶尔闯入,与废墟不相关的人而言。假如是废墟的建设者,比如一帮德国工程师,他们建设的初衷和目标当然不是为营造一座废墟,而是某种应用或辉煌,假如他们没有被时间抛弃,再次漂洋过海,百余年后站在这里,走走看看,恐怕会看出更多差异,更多不同,想象力被记忆取代,目视孑然的立柱想象不翼而飞的屋顶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夏天的雨水打在上面和秋天的有多大区别,手指着那片荒草空地,说明调整机车运动方向的机车转盘需要多大的动力才能运动,运动至哪个位置刚刚好。同样的事物,由于境况不同,由于落入不同的时间的点上,眼神和感慨回不到理性的智慧中,想象力也窒息了,匍匐于怀旧的不堪的具象世界之下,动弹不得。
怀旧的人群,我是一个,但不突出也未全情投入,只算旁观的怀旧者,月光般飘过。一辆越野车,从南往北,从小镇内,过了坊子站东区道口,轮胎蹦跳着,压碾土路去年的衰草和今春的幼芽,停在维修车间西墙耳房边,摄影师和人像模特下车,眼睛巡视,便在废墟选取拍摄的局部景观。
他们年轻,风华正茂,废墟苍老的镜面,映出青春的身影。人像模特更年轻些,像中学生,额前剪发齐眉,身后直发垂腰,分出两绺搭于胸前。她面容姣白,眼睛明亮,笑容活泼。斜襟中长袖短上衣,布艺的盘扣,水洗的浅蓝色,裹在上身,下身则是皂青的一步裙,走动时像朵初生的云,飘来荡去。若右手撑把油纸伞,左手提磨出毛的黄色牛皮手提箱,这样飘忽在我眼前,会让我想起民国年代远行的女孩,想起忽而有忽而无的江南细雨,想起朦胧和飘逝。但她赤脚穿着的乳白运动球鞋,又把我领回现在。
她趴在红砖高墙的长窗,轻微侧身,长发全都垂于身后,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后撤,脚尖点地,让阳光打在脸上,阳光就真的忽闪而来,闪烁不定,她并未在意不确定的东西,她也不想确定流走了什么,她确定的是自己的姿势正好适合窗台的需要,让她距离窗棂不远不近。她走到立柱间,寻找丢失的屋顶,阴影从不同的方位落下,车间的北墙上也散开一些,但遮不住斑斑点点的尘垢,枯草由脚下向外围蔓延,添加了废墟的荒芜,却掩埋不了即将的再一轮生长。她看到了事物,并且明白看到是一回事,把事物看得透彻是另一回事。她站在巨大的圆形池塘旁,侧面废墟,整理上衣,仔细梳理头发,然后扭身,冲着扑面而来的春天露出笑容,废墟因为光照开始温暖,我想象中正在围绕池塘移动的机车也在她身旁戛然而止,只听见喘息声。
她像个怀旧故事,走走停停,全身心投入,眼睛内,没有废墟,只有美景,没有荒凉,唯有动人。但她的一举一动,对于我,对于更多的我,对于百年前的建设者们,对于倾圮的断壁残垣,却是祭奠与怀念。祭奠楚楚动人的时光,怀念渐趋仓皇的辉煌。时间的轮盘,碾碎了什么又饶恕放过了什么呢?
砖墙
从坊子站站台面向东北方,视线越过数十条铁轨,放眼望去,可见一片废墟。形成“废墟”这个概念和猛地望见那些高墙、梁柱有个时间差。即先望见一堆建筑。那群建筑气质独特,显眼耀目,从站台瞭望四周,一定是它们先跳入眼帘。然后略一定睛,再略思忖,脑海才跳出“废墟”二字。我对废墟一贯情有独钟,趋之若鹜,便毫不犹豫跳下两米高的站台,往北穿越铁道线时,扳道工喊危险,促使我加快了脚步。
坊子站是坊茨小镇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德国山东铁路公司百余年前所建,主体建筑大都保存完好,是坊子沦为殖民地的主要见证。这日游人稀少,站南广场空阔,除了建筑物,便是建筑物的阴影,还有在此地回旋的春风。陈旧如昨的建筑性格鲜明,由人赋予,被历史打磨,留下复杂的观望感受。四处无人,我如大狗觅食,优哉游哉,绕过站东的仓库,走上站台,一眼望见废墟,才结束了无所思无所想的闲逛,奔目标而去。
说话间便到了一处低矮的建筑,几乎手拉手肩并肩的砖砌立柱支撑起三米多高的水泥平台,砖是红砖,黏土烧制,犹如火砖,砌入柱内,因年代久远,风蚀雨浸,外层酥化,裸露粗粝的颗粒。那个年代,机制红砖属于相当奢侈的建筑用材,以之立柱乃慷慨又不计成本的作为。也许让建筑承载艺术表现力,本身便是奢靡事件,非浪漫性格不足为之。平台南侧筑两个坡道,青石砌墙,泥土填充,形成人车方便上下的斜路。爬上平台,视野开阔许多,台面比想象更大,像巨型舞池。四面望望,我想象日落之后,德国人沐浴更衣,燃起灯盏,打开啤酒,奏出布鲁斯乐曲,在平台上闲聚起舞,俨然他乡是故乡,故乡是他乡一般,直至尽兴方归。后打听得知,德国人并无我设想的浪漫,更注重实用。这个建筑,不过是给机车上煤的平台。燃煤加满了,机车吐出黑烟白烟,呜呜着驶出机务段,挂上空车皮,开往一座煤山。德国人的笑脸,在一堆煤中,燃烧闪现,如同啤酒沫聚合再破灭。
建筑中有故事,尤其有了年头的建筑,但我进入不了那些故事。我只能静观其身,想象故事。在建筑物和故事之间,我时隐时现,是过路者和阅读者,被排斥在外。同时,在二者相互作用下,在思维中,在因阅读而形成画面时,我被拉入历史,无论真假,我们都情愿相信些什么,带走些什么,然后予以传播。事实无非如此,我成为解析和传播者。
当我在维修车间西山墙下仰望,我对自己对这个区域废墟的命名产生怀疑。废墟已经不是名字,而是状态。一种现在我直视到的状态。我努力与之交流,渴望进入其中。它依然舒展而挺拔,可用峭壁描述,同建成时一样,严谨静穆,一丝不苟。它用蘑菇石筑基,红砖到顶,山顶五楼格局,犹如中式牌楼,斜脊垂至两端的砖柱,居中长形竖窗,严格对称并构筑平衡美。它也在遥相呼应车间的东山,像左边的门对应右边的门,用对称和平衡维持严谨的秩序,人类自由活动欠缺的秩序,在建筑中赫然存在,整饬着人类精神的缺陷。虽然我不甚了了建筑美学,可我还是从中读出了它们营造的美,对称之美、平衡之美、秩序之美,它们共同制造了一种大美:优雅。你看,维修车间两山如同两只巨手,用力拉开一把手风琴,优雅地张开,像半个圆。它抱着一个更大的圆,圆月形也像太阳形的水池,如日月合鸣,在山川回响。
三条马路的特别之处
1
特别有别于不特别。同时有别于平常和平庸。平常的事物忽然特别了得有附加条件。有时候两个平常相加差不多就会特别起来。比如在坊茨小镇二马路的两个平常。马路是种说法,其实更像胡同,瘦瘦长长的,还有曲折。水泥地两边房屋低矮、陈旧,有的破损得厉害,大都是平常的民居。未发芽的树木黑着脸,手指脚趾黢黑,不爽地立着,瑟缩的神经却很警觉,它们注意到月季蔷薇冒芽了。平常的树木并未让平常的胡同特别多少,只算一个平常。
另一个平常出现了。在二马路东头。我从西往东去,她从东往西来。她看到了我,我看到了她。她看到我的瞬间把本来冲我来的身子扭转九十度,面向了胡同南侧的灰房子,头微抬,眼镜没跟上抬起的速度,架在鼻梁上有点低,眼睛明显不舒服,于是双手抱着手机,眼睛却没跟上手机抬高的节奏,未及时睁开,就表现了沉思的样子,反而特别不少。我在她扭身时脚下一打晃,连忙端着相机遮脸,假装害羞和拍风景,其实镜头后的眼睛和镜头一样,瞪得很大,呆呆地望着她,手指不停地忙活。
她是位年轻平常的女孩,不是因为漂亮就不平常了。她穿一身黑衣服,黑中跟皮鞋,黑直发垂肩,让可见的皮肤更白,适合她文秀的气质。从胡同口一出现我就注意到了她右胳膊挎只军绿色书包和穿迷彩服的相机,看局部像个军人,看整体完全不是。她本来还穿一件外套,也是黑色的,现在用左胳膊夹着,黑腰带下垂过膝盖,春风般摇荡。她抱着手机犹豫时,我认为她没法迈步,可她还是慢悠悠和我错了身,像上海滩咿咿呀呀的慢摇。我们没打招呼算正常,招呼了却不正常。可我们分明从看见彼此那刻便打了招呼,用沉默、呼吸和别的什么。
有句话这么说:“美存在于秩序与多变之间。”胡同静谧悠长,两侧房屋一间挨一间,连贯而成单调的排列,我们必须顺着它鱼贯而行,置身于秩序之中,从头走到尾或再从尾走到头,不会超越秩序的平常。女孩的出现带来了变化,虽然是平常日子的平常相遇。这种变化其实来自我单方面的感受,由于在某种单调的平常中行走太久,人也疲劳。在二马路与三马路的“丫”字路口和女孩错身后,我没继续往东,而是往西随了女孩走走停停的背影又折回了二马路,我是想把自己感受到的“美”延长吗?这个想法让我体会到坊茨小镇有特别的东西存在,起码是有别于平庸的平常。至于平庸,懒得去说。平庸和平庸之和等于更平庸,在小镇,我没遇到。但“更平庸”似可纳入“特别”之列。
2
特别和稀罕多少存在关联。或可说稀罕往往特别。特别本身即稀罕。一开始特别,最后不怎么特别了,是稀罕逐渐到不稀罕的过程,或因习以为常了,或因熟视无睹了。我见识少,眼中稀罕的事就多,对稀松平常之物也大惊小怪,这叫局限性。比如望见坊茨小镇马路边的门楼,便认为稀罕,认为特别,于是想起朱熹先生的“人穷反本”论。先生为什么论这个?大概和我一样,遭遇了稀罕之事或看见了稀罕之物,例如门楼。
我从坊茨小镇一马路开始走起,太阳慢条斯理吹着圆号西行。首先注意的不是零散于路边的德式建筑,而是通达每家每户院落的门楼。此地的门楼和我常见并习惯见的门楼不同。但无论如何说不清小镇门楼是我习惯了的门楼的前身还是进化过的后身,故见之以为稀罕,只好以“人穷反本”论之,等到三条马路走完,一路上在曲曲折折的胡同内外见多了,稀罕过后,回归平常,朱熹先生的论断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马路在我眼前是笔直的,落满旧时光,也散开新时光。旧在房子里,新也在房子里。旧时光敲锣,新时光打鼓,牡丹花谢芍药花开,都在剧本里热闹,各唱各的戏词。新的旧的,犹如面团,搅和在一起,黏糊糊的,粘住道路,拆解不开了。一进入这条马路,便撞见了门楼。在路南,一幢单层德式小楼,红瓦的屋顶,米黄色的墙面,水泥的四方立柱烟囱。我看见的是它的背面,正面被人字尖顶屋脊挡住,马路却多了片阴凉。小楼本是开放的,现在由围墙围了,楼后靠路留了入口,装了对开铁门,一身铁锈,关闭着,辅首还在,只是门环不知了去向。铁门两侧红砖砌的立柱,托着黑木横梁,之上便是门楼。门楼小到可怜,部件却齐全。东西山墙只八九层红砖,单层垒就,为菱形,并不承重,承载门楼红瓦顶部重量的是内嵌的木桁架,整体像玩具,架在铁门之上。上三级台阶推门而入或拉门而出下三级台阶,不会有过门楼的郑重感,只是迈进迈出了一次门槛而已。
因为生活环境的塑造,自我幼年就认为,门楼是间大大的房子,区别在于房子是四面封闭的,只留个进出的门,而门楼不过少了一面墙,或说把那墙后移几米,成了影壁墙。自门而入,过迎面的影壁墙通达院落,院落再被院墙围起,成为私密的住家。这样的门楼,可遮风避雨,可围聚餐茶,还可堆放杂物,是有实用价值的。而在坊茨小镇三条马路所见的门楼,也许不下于一百个,除了对院落稍微有点装饰,并无实用价值,因此可以说是摆设,既是摆设,便可有可无,在小镇却很明显地摆在每家每户,很像返璞归真了。于是,我把它视为坊茨小镇的“特别”。
小镇三条马路或胡同内里,散落不少德式建筑,我想从它们中找些门楼,以便对照,但没找到,后来发现,它们四围连院落也没有,都是推门直接入户,这才恍然,原来没有院落便可不建门楼,省去很多麻烦。可让我这个习惯了门楼的人很不习惯,于是我又认为,坊茨小镇诸多建筑中,没门楼才是真特别。
“穷”,为极致,说是尽头也无不可。极致也好,尽头也罢,大概就是简单到无,就是没有。若说做人的极致为返璞归真,那人生尽头的无却是本源。朱熹先生想说这个吗?坊茨小镇中式院落的门楼也差不多是这样做的,它们用几块砖头解释了朱熹先生的话,告诉其他门楼,尤其那些比房屋复杂壮观的门楼,打肿了脸充胖子的门楼,乍看上去学问挺大内里空洞的门楼,额头涂满花花绿绿油漆的门楼,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门楼,扯杆大旗挂羊头卖狗肉的门楼——门楼就是门楼,越简单越好,越无用越好。简单才是极致,才踏实,才不虚浮,不妄想,几块灰的红的砖头瓦片叠加一下,几根木头支撑一下,就足够了。
其实没门楼更加好,至少人的空间被打开了,一片通透,正如没院落才有更大的院落,无边的院落。
原乡建筑的失忆存在
1
走离坊子站机务段庞大的维修车间废墟,东侧路基下,泥土小路斜着向北,拐入维修车间弧形的红砖高墙和几栋小楼夹出的胡同。路面水光溜滑,寸毛不长,想必常有人往来,可不见脚印,铺在其上的,非踩实的黄土,而是午间阳光和我渐趋靠近的影子。路西除了高耸的红墙和穹形窗口,便是它半个括弧的形态和摇摇欲坠的表情。我的注意力集中到路东,四五棵歪歪扭扭的本地梧桐,高矮不均,树梢挑挂去年的铃铛,萧瑟的阴影涂抹近旁的砖围墙。墙高不足两米,四面圈成院落,半亩多地的样子。院内一栋红瓦黄墙的二层小楼,初看不大,待走完一圈,才知小楼的体量比目视大得多。院墙的品质与小楼不般配,潦草地圈囿而已,仿佛脸面洁净的美女(其实是帅哥)穿了件脏兮兮又松松垮垮的超短裙。院墙和小楼出自两种人的手艺。
空中俯视,小楼为十字架造型,主体南北走向,门户开在西边,面对维修车间红砖墙。入门右上角墙面挂了块铜牌,上写“德建铁路机务段段长办公室”,乃一座百年历史的办公用楼,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若无铜牌提示,很容易将它误认作私家住宅。即便误认了,也不会全错。想当年的德国段长,保不准公私兼顾,既在此楼办公,也在楼内居住呢。至于他怎样工作,怎样生活,怎样喝啤酒,怎样隔窗远眺,在遥远的时光里,已模糊虚幻,不关我们的事,更不关小楼什么事。
小楼虽小,却气宇轩昂,年愈耄耋,仍活力四射,敦实且不失灵巧。视觉冲击主要来自整体苍劲的造型和局部凸显的蘑菇石。蘑菇石的运用与青岛福山路、青岛大学路的德式建筑如出一辙。差别在于青岛德式建筑的蘑菇石取自崂山的花岗岩,色泽更明亮,质地更坚硬。而坊茨小镇的建筑,蘑菇石来自青州的大青石,即石灰石,色泽与质地稍逊于花岗岩。小楼上下,四周,蘑菇石处处可见,施工精巧。四围墙基基石高七十余公分,支撑小楼四角的柱石高米余,平衡中寻求细微的变化。正面门窗、侧面老虎窗均以蘑菇石围砌,暴筋立骨,仿佛一座山开凿的洞口,力道外露。横梁、窗台采用大块石条,追求凹凸自如,不求平滑如洗,整体一丝不苟却不失灵动之美,德意志民族的性格不仅刻在他们刀削般的脸庞,还砌入了立身中国土地的建筑中。
无论哪个角度观察,段长办公楼都不失为一座高等级建筑,散发建筑艺术魅力和庄重之美。那位德国段长,穿戴整齐,拉开蘑菇石框边的大门,下三级大青石台阶,步入胡同。他如我设想的一样,没往南去机务段工作区,顺着胡同的弯度向北去了,我跟在后面,清晰地听见马靴触地的声音。他望了眼小楼北面几位助手的办公室,又仰脸望了望维修车间的红墙,面无表情,掏出雪茄点燃,吐出浓而白的烟雾。我也顺势看几栋马蹄形的楼房,的确,像只蹄印按在地上,门窗关闭,人迹杳然。再看红砖墙,层层叠叠地理出曲线,提示“危险”的白灰大字逐渐隐去,空洞的穹窗居然迅速萌生木制的窗框,像树木伸枝展叶,玻璃也镶入了窗格,车间巨大的蒸汽机车头两侧,围拢忙忙碌碌的工人。我置身在两个时空之中,被小路隔开,一边是过去,一边是现在,眼前胡同内段长的皮靴不断移动,不知不觉走到了车间外墙西侧。我记得那条胡同口被一堵水泥墙和上锁的铁门阻拦了,心想他该转身往回走才对,走回他的办公楼。他驻足观望了会墙北低矮密集的工人居住区,用了足够长的时间,好像在思索又在等待什么。从背影中,我猜测他无论思索什么,都不可能理出头绪,不可能像高墙的红砖那样有秩序地排列,因为他根本不存在,包括记忆回忆之类。可我又见他移动起来,居然穿越了封口的阻拦。他是去了上煤平台吗?那儿似乎可以远望更多的事物。我也试图走过去,却踩踏着泥土阶梯,爬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屋顶铺了厚土,整理成菜畦,种植了大葱和韭菜,还有几棵不高却真实的香椿树苗。我拍下照片,我怀疑是否拍到了照片,也许我立身的屋顶是个梦幻,包括自己都是个不存在,但我分明望见维修车间高墙的顶部,红砖交错续接,正在画一行美妙的曲线,可屋顶塌陷,残缺不全,春光坠落其中,我走不过去。
2
在坊茨小镇,德军离开时留下一批建筑,如今能看见的还有103栋,年龄都过了一百岁。这批建筑当其时,有的用于居住,有的用于工商业等领域,可笼统地称为住宅和办公楼。现在它们有的孤零零,有的抱团散落在坊茨小镇各处。这些或保存完好或残破不全的建筑物的存在,正是坊茨小镇概念存在并持续存在下去的价值和理由。所以,来这里游览的人,最想也是唯一希望见的,无非那些饱含风情的房子,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
人们或专家们称这些房屋为“德国原乡建筑”。“原乡”是抽象的感性概念,理解起来比较复杂。是不是可解释为“原汁原味的乡情”?在遍布德国城市乡村的建筑中,“原汁原味的乡情”是怎样的?用语言描述准确有难度。有人引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著名建筑师、建筑史家和评论家肯尼斯·弗兰姆普敦教授在其著作《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中的观点,将坊茨小镇的德式原乡建筑定义为“新古典主义建筑”,如果定义准确,在德国殖民坊子期间,他们以建筑为感怀意象,复原了从本国尾随而来的浓浓的怀旧思乡情结,试图在他乡找回固守故乡的生活方式。而且,这批建筑即便放在彼时的德国,也具有强烈的忆旧情愫。由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当年德军在坊茨小镇过的是一种怀有浪漫乡愁的殖民统治生活?比如那位段长。
新世纪初,一封寄自德国的信函到达潍坊市相关部门办公室,信函交代百年前德军遗留在坊子的建筑物,设计使用寿命已到,属于危房,提醒注意防护。这片几乎遗忘在历史废墟的建筑群居然一直被一个遥远的国度惦记着,难道仅仅出于“乡情”?
建筑是中性的,既不偏向爱,也不偏向恨,爱恨是人的取舍。建筑总有无辜的一面,从诞生那天起,替人承载风雨,万事缄默以待,任后人评说。建筑也是有生命的,活得比一代人长也好,短也罢,不要人惦记,也不拒绝被人惦记。有人惦记它们老了,像惦记一位老人身体的痛痒。也有人惦记它们老了,像惦记老人身边的储物柜或存折。许是老朽有老朽的用场吧。它们真的可以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吗?我一路遇见的,除了建筑,莫非还有别的什么?
3
一百多年时间,变化翻天覆地。战争改变过一切,迅猛发展的经济改变着一切。未被战争改变的,被经济改变。经济无法改变的,被时间改变。权力和财产的转手无可阻挡。对秩序和艺术的仇恨无可阻挡。人类以及相关的所有,泡沫般,浮起又沉下,直至湮灭。卡尔马克思说:“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它们古老、庄严的观念和偏见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能逃离这一运命的,是失忆或遗忘。
它是栋被遗忘的建筑。也是位失忆症患者。它曾经属于德军野战医院,也曾经属于八九部队医院。它曾经被人居住,如今人去楼空。现在它属于它自己。不远的将来属于谁,它说不好。它只清楚由于将来的缘故,它会被改变。它甚至清楚自己不可能被“从文明中解脱出来”,因为文明的暴力也是战争,是规模更大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无非要么被改变,要么被消灭。
坊茨小镇三马路东段,废弃的铁道岔道口东,南北两个院落。南边的环境整洁,人们结群而入。北边的破落荒芜,入院停车场北,荒草丛生,鲜有人至。房屋成排或单独,大门贴了封条,数间房屋摇摇欲坠,有的已失去屋顶,大部分为德式建筑。只入院西侧一栋或几栋房屋正在翻修,名之修旧如旧。
小镇最潦倒的房子,不是后建的联排单层灰砖小屋,虽然八九医院的医护人员住了几十年,虽然那么多年没人说它像养猪的排房。不是屋面陷落的黄墙红瓦的洋楼,即使它不再有“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的基本功能,也不再有“取诸大壮”稳固的空间结构。也不是被泥巴碎石垒墙围困的小楼,虽然这些潦草的围墙削弱了房屋的建筑之美,甚至为丑陋高唱赞歌,虽然那建筑一身沧桑和无奈。最潦倒的房子,在大院北面,与一马路一墙之隔,从二层窗口,可望见机车吞吐着白烟转弯,如早期的梦。
它四周或立或躺干枯的蒿草和生活垃圾,是栋二层的楼房,东西向一分为二,左右两个对称的区域。楼房基础依然是蘑菇石,外墙水泥拉毛粉刷黄色,屋顶为硬山直脊,两端垂脊较短,与斜脊交错相接,出檐急促。我放弃想象里面住过什么人,什么人在其中更替。无论住过什么人,那些住过的都没了踪影,只剩楼宇形影相吊,暗自垂怜。进入大楼有几种方式,艺术的方式是选择从外置的楼梯入内。外置楼梯由砖石砌成,外抹水泥,共九级,踏上水泥板平台,展开两翼,各入一户。两翼为木楼梯,涂红漆,已脱落,木质斑驳。木楼梯各六级,踏上木板平台,身后南侧为横竖的木栏杆,面北则开门入室。木楼梯由自屋檐垂地的木立柱支撑,立柱细作,共四根隔出视觉空间,对称中带来微弱变化,设计建筑工艺沿用西方新古典主义风格,简洁严谨,不枝不蔓。
内室环境与楼房周围同样脏乱,挺厚一层垃圾灰尘,久弃不用的缘故。讲究的原貌仍可窥探一二。每个单元既互相独立,又内置楼梯相连。每户单独的壁炉取暖,却不影响隔间内壁的木结构运用。其中一户卧室的木地板不知何故已经撬开几块,得知木地板也充当了楼层板,厚度约四十公分,中空处置,网格状细木桁架相互借力支撑,触及四壁。行走其上并无空洞不实之感,隔音又防潮。屋内除几件瓷器和铁碗铝盆,闲置的竹筐,四壁空空,但它的潦倒却不在于空无一物,昏沉阴暗,寂静荒凉,而是整体的失落和孤独。我想象不出在那些单元里曾有过怎样的生活,无论单调乏味,还是高朋满堂,都让我无端想起伊拉斯谟《愚人颂》的愚人得出的荒诞结论:“总的来说,人越疯狂,越幸福。”对一栋百年建筑而言,如此状态,如此潦倒的现状,或许正是人类疯狂之后留给它难得的记忆尽失的幸福吧。
出楼去往洁净的南院,见荒草覆盖的小路站立一人,五十多岁,正眺望满院的建筑,搭话后得知,她曾在此工作数十年,为八九医院的工作人员,迁走的时间也不短了,今儿个到此只想看看,她觉得离开很久了,忽然想来。她指给我看哪栋楼是实验室,哪栋是手术室和化验室,她住在哪儿。她的话语中满是回味和香甜,是记忆的残留,也是一段岁月仅存的幸福。人是心存羁绊的动物,努力活在记忆中,走得越远越想回忆,曾经的暗淡闪闪发光,曾经的荒凉绿意盎然。她说完便独自离开了,脚步踉跄,留给我背影。
4
读懂南院的建筑群需要翻译,翻译无处可寻。据说这块四十多亩的土地原是德军司令部的所在。而所谓“德国原乡建筑”也以此为核心,是来坊茨小镇游览观光人群聚焦的中心和关注的重点。读不懂也没关系,因为我认识几种花草树木,也认识石头和瓦片,它们会诉说我听得懂的事物。偏僻角落的灰砖甬道,砖块侧立土地之中,虽被风雨侵蚀酥化了一截,还依然是甬道,从现在通往过去。过去是历史,我尽可以对它一无所知。我宁可相信它们是失忆老人,一个个紧紧依偎着,抱在一起,失落于异地,不记得来路,不记得归路,它们只是在路上,苍茫地驻留或行走,在更深的苍茫中。
那棵树我认识。它像大院东墙的水塔,耸立于院落西北一栋洋楼的拐角。像指岁数,也逾百年了。它的皮肤差不多接近了煤炭的颜色,比炭灰亮些,犹如敷上一层无害清油。它是棵香椿树,中国是原产地。它不算高大,但比周围的一层小楼高,视觉上甚至高过周围的一切,也比楼房遒劲硬朗,自腰部分出四根直立的侧枝,上升一段再分枝杈,颜色变浅,形成树冠。我在它身边待了会儿,也沿着它身下的灰砖甬道走到过小楼背后,在楼后一排储藏室前抽烟,距离稍远点观察香椿树,我想等树梢落只小鸟,但是树梢太直峭了,弯度太小,麻雀们空中旋了旋,飞走了。
鸟群飞走,树梢之上,剩一片天,天上什么也没有,或什么都有,被流动的春光充满了,可我目测不到春光的流动,那是种感觉,如同感觉门户关闭的“原乡建筑”内有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空关着,被驻守的黑暗和空气塞满,又仿佛有很多东西,但我既看不见,也触不到,耸耸鼻子,只有香椿树的接近淡化的味道。建筑只是个外壳。院落是更大的壳。还有世界,我们被包裹着,缩身一只蛋壳中。
枫藤我也认识,它们爬满屋墙。春天不够深,还没发芽,像极了密布建筑外表的血管。建筑是死的,从诞生之日起,枫藤活着,从被栽下时。夏天,婴儿手掌大小的叶子覆盖墙壁,绿绿的,顺着风摇。雨来时,争先恐后地吵闹、议论,如麻雀聚堆。它们说的事我不会懂,世间寻不到翻译它们语言的人。若秋天插空路过此地,它们将慢慢点燃自己,闪动灼热的颜色,整个建筑群像在舞蹈,在燃烧,复活了一般。这时候,“原乡建筑”便是一个个生命体,与残破或完整无关。
写于2017年
整理于2020年
本文第二则《废墟的静物画》中的《砖墙》,被《青岛财经日报》“红礁石”副刊2024.10.9A8版刊用
作者简介:阿龙,高密人,生于1965年,大学新闻系毕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和长篇散文《五龙河》。单篇(组)散文、诗歌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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