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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梅”入名,便有离尘脱俗之感,后缀“庵”字,更多了不沾人间烟火的况味。“十”,这里是确切的满数。不多不少十棵梅树,生长“庵”前,年年在三间石头房子前开花。梅树的种类,让人费思量。即使单一品种,恐也难猜准,况且单一品种的可能性很小,每棵树为一种共十个品种也不现实。其实,“庵”前十棵梅树既然为真,再纠结种类便无意义。十棵梅树和古庵青灯,在历史的微光中,足以成景致,成云烟,成掌故,成诉说。走进十梅庵,搜个遍,也找不见那十棵梅树了,正是往事如烟的惆怅。因此,十梅庵村,当今青岛都市里的古村落,给我冥想,给祖祖辈辈生息于此的居民,则留下缅怀,留下了深扎泥土的根脉。
村北端的柏油路,与村庄同名,叫十梅庵路,1990年建成,从西往东爬着坡,直指村东的围子山,同时连通李沧区的大动脉重庆路和文昌路,大小车辆上下不断。路两边的雪松,近三十年生长,或疏或密均成大树,枝杈在道路半空几欲交汇。围子山和西南方的老虎山望去不远,恍惚在跟前,实际上三公里余,徒步而上,要费些周折。跨路的“十梅庵欢迎您”横额下是十梅庵村的东北角,路边墙院直角外侧,立块花岗岩村志,正面阴刻村名“十梅庵”大字,背面小楷,刻于1993年,碑石立于当年10月1日:
“位于沧口区楼山中东部围子山西麓,面积2.6平方公里,有居民968户,2996人。据《胶澳志》载:明永乐二年(1404年),由云南大槐树里移民迁此建村,因此地有一古庵,庵前有梅十株,故名十梅庵。”
字不多,信息足够多,除村庄人口和行政隶属发生变化,其他如永乐二年、大槐树里、古庵、梅树等十分明确。准确的时间、地点和梅树数量等模糊着复杂的历史过程。我站在碑文模糊掉的过程里想象:时光之中,一位或多位盛姓人,有男有女,由于被尘埃遮掩的众所难知的原因,不得不惜别故土,背上谈不上值钱家当的包裹,从云南云海里起身,用了我计算不出的时间和无法还原的脚步,蜿蜒再蜿蜒,歇息再歇息,犹豫再犹豫,不远万里,终于在1404年,我把它设定为大雪初去的早春,来到现今大枣园村所在的南岭,居高北望,虽早已容身北国风光,但此地风光略有差异。垂柳、旱柳的返青与嫩芽几乎和云南老家的一样,可在万木尚未完全复苏的萧瑟山谷中,看生命力回归柳梢的感受完全不同,像新生而非再次萌发。一条涧溪,从右侧既有峭壁又黑松抱拥的高山峡谷涌出——后来他们得知那叫老虎山,还隐隐约约感觉出在老虎山山坡和谷地他们的后人们数个世纪后营造了中国北方最大的梅园,这让他们嘴角挂上一丝疲惫但满足的微笑——像片漂移的白云,他们总认为云南老家的溪水像白云,柔软缠绵地流淌,不多会儿他们便知道,此处溪水及遇阻而起的浪花只颜色像白云,却比老家的坚硬许多,鼓荡时水珠和叫声也大。就见那涧溪,出山时窄而急,待围聚在东北侧的秃山即围子山下,回荡而成平而缓的大湖,水蓝莹莹的,但不深,最深处不及人肩,假如那时身带两百毫米的相机长镜头,甩过去,能把斤把重的鲫鱼拉到眼前,鱼群摆动的鳍尾闪烁绸状的橘红色,眼神古朴且单纯,仿佛在商量是否顺流而去。身立南岭的盛氏,等不及鱼群商讨出结果,眼神顺着西行的峡谷游去。峡谷很宽,目视足三百米有余,谷底的溪水来自围子山下大湖渗出,流淌成小河,穿梭于花岗岩巨石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中间,哗哗声透着硬朗,把棱角分明的石块都磨圆了。
这是条“L”形峡谷。在十梅庵村前东南角,仰望老虎山和围子山,我这样判断。出老虎山的一端,短而陡,为下山势,至围子山脚下,短暂的平缓后,西拐而成长长的一条,过围子山西麓、十梅庵村前的缓慢斜坡,去往视线不可及的都市深处。其中的流水与峡谷一致,或依托峡谷流动,不过流水现今已不成行或断绝。围子山下的湖底,开辟了一家露天货场和一个停车场,货场的起重架沉重地伫立,而入老虎山中的青岛梅园参观可选择紧挨货场的停车场驻车。峡谷至此被单向三车道的宽阔文昌路切断,谷地成段段深沟的形状,村前底部一侧修了土路和水泥路,两岸斜坡包括大部分谷底被十梅庵村和大枣园村居民开垦为梯田和围堰式小菜园,蔬菜和灌木的绿色替代了白花花的流水。村东南角峡谷上方,推土机刚推出一块平地,土茬崭新,散发泥香。平地北侧的房屋前,长几棵碗口粗的梧桐树,梧桐的紫红喇叭花吹奏甜香味,往事般往谷底飘落,悄无声息。梧桐树挤靠得太密了,像抱团的一丛,在东面起伏山峦背景下,高而孤单。我从平地往南岭看,不费劲就看到盛氏一行人,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手搭凉棚,好像在谈论我。我感觉他们在向我打招呼,于是走下谷坡,穿过小菜园隔开的蚯蚓小径,迎向他们。
他们望到的不是我,是我留步的地方。他们望到的平地并非完全水平,乃与整个山麓一样倾斜的坡地,不过斜度相对较小,看上去平整。他们首先注意到隆起一角的几间房子,窄窄矮矮的,全部石头垒砌,就近看不像垒砌,是简单摞成的。石块取自溪谷,有大有小,不曾打磨。茅草的房顶,凹凸不平,年岁久了,有些腐烂,夏天时,也许会生长青草。更低矮的房门,不时有穿戴灰粗布僧衣者弯腰出入。窗子牛眼大小,猛望去像小菜园的看护房。最吸引目光的是房前,峡谷上沿不规则排列的树木像篱笆围栏。柳树刚刚发出小芽,那些树木的枝条却已擎着花蕾,虽未完全打开,却一团红一团白的耀眼,很少生机的峡谷便有些气象。他们如受惊的昆虫,半张着嘴,想合合不拢。无风花自开,风定花犹落。盛氏中一位年轻人胡乱嘟囔着,犹如望见故乡,又一个故乡,或许梦中的故乡。他们斜侧着身,与脚下的泥沙一起,跑下南岭,根本没歪头往西瞧一眼满是高高大大、密密麻麻楼宇的南岭小区。从云南过来的一路上,所到之处,他们见多了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大同小异,不算稀罕,隔岸白色淡雾中闪烁湿润的小院更具魔力,于是突然地喜欢起陶渊明都无缘见过的古庵和梅花来了。
悠然见梅花之下,盛氏一行径直往那古庵来。实际上眼见的径直并不存在,不光有几里地的距离,还要越过深广并淌水的峡谷,他们借下坡之势,加快了脚程,我也绕开菜畦,尽力下沟坡,希望在沟底与他们相会。这相会是古人与今人的一次碰撞,说不定会碰开沁香的梅花,至少可得浪花一朵。说话间,盛氏们到了谷底南端,我到了沟底北沿。在他们眼里,隔着条清清浅浅的溪水,鹅卵石凸起水溜之上,可为迈步的桥墩,身体平衡好,过溪不难,再翻上荆棘和灌木的斜坡,即至古庵梅下。在我眼里,流水依旧汩汩,无非在想象中执着地淌开,在意念里旋转起白浪,跟前闪现的,是一家家种了菠菜、韭菜、大葱、莴苣、包菜的畦垄,还夹杂了果木,比如樱桃、水杏等。他们没有太多犹豫,微张双臂,踩上溪流中的卵石,跳跃着往前赶,可能卵石青苔太过浓郁导致滑脚,也可能太过兴奋导致腿颤,有人单腿滑入水中,水深虽不至膝盖,但还是唏嘘着惊呼,嘴里吐出的仿佛脚底的冷气。我没感觉冷,上下折腾一番,只有四月天的热,脚下是时硬时松的泥土和初生的杂草。我们在谷中相遇,他们脚踩鹅卵石,我踩着几蓬青草,这是我期待的时刻。但这个时刻让我非常失望,或许近来看多了妖怪电影的缘故,一年来妖魔鬼怪流行,充斥视听,躲都躲不开。我没想躲开,盛氏们也不躲避,冲我扑来,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他们就从我身体上踩过去了,仿佛踩了块软绵绵的鹅卵石。其实当时出于下意识,我闭了眼,即刻被他们穿胸而过。我明显感觉到擦身相抵的气味,甚至嘴唇碰触的滋味,可我断定他们并不认为我存在。
他们径直往古庵爬去,再没什么阻挡他们,除了软绵绵、湿漉漉的旧时光。旧时光眷顾他们不眷顾我,我一身干燥,在新时光中去往南岭,吸进一鼻子灰土时,瞥了眼高楼林立的南岭小区,仿佛瞥见一摞一摞钞票。我在盛氏停步的高处回首,看他们眺望的古庵、梅花和薄薄一层水雾,却只见那新推平的让我冥想的空地和空地后庞大的村落,我曾猜测空地便是古庵所在。此刻证实了我的猜想,过去的时光中,盛氏一行爬上峡谷,梅树下站立,有的凝目叹望,有的若有所思,那位年轻人则在梅树间转圈。梅树古老,树干比大腿粗,皮肤黝黑,“其枝樛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密实的花苞和部分初绽的花瓣透着鲜艳,如从古老缝隙里探出的小手,似要抓一把新时代的气息。这时候古庵门帘一掀,闪出位细眉皓齿的尼姑,款款飘至盛氏人中,说这是怎么了,刚才一个奇怪的人,春天穿棉衣,手里端个相机拍照,现在又来你们几个,看去心事满怀,此处常年难得见个人影的。年轻人道:“此地有十棵梅树。”尼姑说:“你真有心,我们不曾数过,不知正好十棵。”
“正好十棵。我们?”盛氏又道。
“那可真巧。是的。庵里共十个姐妹,九人常常在外,平时只留一人。”
“可真巧,十棵梅树。”
“十棵梅树,不是我们十姐妹所种。”
“所以,真够巧合的。”
“我们不知梅树在这里多少年了。”
“所以,真是巧合的事。”
别过尼姑,年轻人四处走动,南到老虎山,东到围子山,西到坡下平地,北到十梅庵路,在花岗岩村志处思考将来。他们决定停住流浪的脚步,安家立业,不妨先照着古庵的模样,从捡石块盖几间石屋开始。
2
进村沿梅庵一路从西到东、从东到西,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样走法似习惯,仿佛在思考,实则理不清头绪,像头猪喘着粗气顺圈沿散步,有时急躁地哼哼几声。我承认很长一段时间自己脑袋里开着梅花,有从南岭望见的盛氏先民指指点点初绽的梅花,有清明节前藏身十梅庵梅园盛放的梅花。梅花开着开着就落了,落的时候和开的时候都悄无声息,但我分辨不出相隔六百一十四年梅树释放的花朵区别在那儿,清香味浓了还是淡了,想到的无非《诗经》那句:“终南何有……”十棵梅树的花瓣落尽时,树叶舒展变大,在庵前谷坡布下阴凉,云游的尼姑陆续回庵,有人背着竹篓,带回山货,放溪水里浸泡,偷偷看几眼远处清洗野菜的盛氏男人,以为他们也是素食主义者。她们还发现庵后不远处盖好的石头房子,就几间,矮小简易,依地势错落,独门独院,门是篱笆门,碎石摞的院墙,没人高,和她们的庵一样寒碜,但庵没院墙,后来她们明白那寒碜的院墙内主要养鸡鸭,后来院内角落又圈个更小的院,也用石头,搭个遮阳挡雨的草棚,养猪,禽兽们经常让她们眉头紧锁。溪水中活蹦乱跳的鱼虽不见少,可隔三差五从石缝中找到吃剩的鱼骨,让她们心惊肉跳,夜不能寐。她们说不出为何喜欢矮房矮院隔出的窄短胡同,起初胡同仅一条,之后两条、三条,有了东西和南北,都一米来宽,仿佛只有挤靠着,房子能感觉安全,胡同也能感觉到。胡同多就有了村庄的模样。村庄安静时,她们便愈加喜欢在胡同走走,甚至驻足沉思。狭窄的胡同中间铺不足半米宽的石板,歪斜但自然,石缝中长出青草,早晨挂露珠,入夜铺星光。她们喜欢晨时和晚间去胡同转悠,偶尔遇见村民迎面经过,赶紧低头,身子贴住墙壁,避让来人。经常她们躲着月光,气喘吁吁跑回庵里,掀开被子,蒙住头痴痴地笑。她们深夜串胡同,会不自觉地听到一些声音从后窗飘出,有时是几声孩子的啼哭,有时是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这痛苦的叫声让她们耳热心跳,赶紧跑开,回庵盖上被子才边笑边想:那大概就是人间吧。村庄越来越大,胡同越来越多,越来越长,纵的横的,排满峡谷上沿、围子山西麓的长坡,但依然狭窄,碧草依依,藤萝垂挂。十梅庵仍孑立村外,孤单清冷。她们胡同里的脚步,由轻快到迟缓,影子消瘦,身子轻了,脚步却重了,像要枯败的梅花。梅树的阴凉年年扩大,阳光浓烈而月光稀薄,终于有一天,她们失去走进胡同的力量,只好守坐梅树光影之中,迷蒙着双眼,瞌睡时偶尔抬头,望一眼雾气升腾的溪水缓缓西流,免不了唏嘘叹息。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纪与堂,在山谷的角落,在跟前的村庄。一座古庵,几位旅人,似山峰跌落的一角,胡同幽深的断痕,人间飘散的羽毛。春天大概又要回来了,溪流漩涡轻盈,语调欢快,梅枝上,点点豆粒夜夜膨胀,不几天,黢黑的皮肤泛出洁白的、粉白的、艳红的云团,庵前闪耀。安静的时光热闹了,村里的人们,手里牵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孩子的粉脸,像极了枝杈间向阳的梅花。走出胡同,到庵前,人们放下携带的菠菜、小葱、红萝卜,盛氏先祖遇见的最初的也是最后守在庵内的尼姑,颤微微接过,佝偻着身子,放上庵前的石桌。她老了,回个身都慢悠悠轻飘飘,细眉脱光,皓齿尽失,嘴唇蠕动,却吐不清字句。我见过她年轻俊俏的模样,与梅花好有一比。你是第十一棵梅树。我对她说,又似要告诉盛氏的子孙们。她开心地笑了,用深刻脸颊的皱纹和干瘪的嘴唇,用刹那的美丽。她喘息着,手舞足蹈,我听懂了,翻译给赏梅的十梅庵村庄的后人听:
“年轻小伙爬上来,来来回回数梅树,数来数去就十棵。其实二十棵呢,他说十棵。梅树没名字,我们有名字,我叫春梅,去年离开的叫冬梅,冬梅前面是腊梅……”
那是一个模糊的年份,光影斑驳,湿雾山间缠绕,但台痕清晰。那年深秋,山坡上,峡谷中,枫叶红了,圆柏苍绿,春梅凋谢。盛氏后人在围子山脚下墓地,刨个深坑,掩埋了她,像移栽一棵梅树。她葬在“年轻小伙”坟旁,往前一溜排开的是冬梅、腊梅、艳梅、品梅……像一行鼓着花苞的梅树。那小伙没数错,十梅庵前依旧十棵梅树,不过围子山上,又有了十棵。不多不少,十棵梅树,相互守望,静默于时光。那儿,不见宿命,只有真实。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空气干燥,从前的湿雾越来越少,缩短了春天,弯腰凑近梅花,嗅那清香,待直身抬头,夏天的酷热就来了。溪水早干了,剩余几团,聚于老虎山谷,一个叫满香湖,一个叫溢香湖,还有一个,铁锚的形状,铁锚大小,叫清香湖,它们在村外,停下流淌的脚步,似那十棵梅树,在守望什么,等待什么。梅庵一路上我来来回回走,思绪紊乱,像初来乍到的“年轻小伙”数梅树,我数的是槐树,道旁的大槐树,列队两行,太多了,远远超过十棵,数了几遍都数不清,隔开也似联通着村南村北。槐树有了年岁,茎干老旧但枝稍新嫩,支愣戊戍年的树叶,让我想起“年轻小伙”的“大槐树里”,仿佛盛氏的先人,由这里起步,走去村前无影无踪的十梅庵,路见数棵称为“条”的老楸树,在村庄的旧宅陋巷,在四月天里,喇叭花俏立枝头,似向天吹奏。楸树身边,梧桐花束垂着喇叭,向一座古村,一片土地,一段历史低鸣。“梅”则隐身峡谷梅园,花期已过,栅栏门上锁,却在我的眼神中,开得端然,开得璀璨,开成星河梦廊。
我想,这“大槐树里”的槐树我是数不清了,除非能找到盛氏们的原始记忆,能潜回他们云南故乡的起点。故土依旧吗?穿过槐荫,我折往路南也折往路北的胡同。往南通峡谷,房屋陈旧,俨然旧村落,胡同如昨,一米来宽,青草稀疏,味道一如数百年前,旧人新人都踩过它们。石头的院墙,石头的房基,直立或坍塌,都在一块石头里将往事还原。我蹲在几棵青草旁,逆光望向胡同尽头,地面黄土反弹坚硬的光泽,一些脚印浮出,有春梅、冬梅和腊梅的,有“年轻小伙”的,有的犹犹豫豫,注满羞涩,有的稳健踏实,印下执着,有的重叠着,滴着汗水,曲曲折折,去向谷坡的菜园,像一种无法阅读不可破译的语言。那是些怎样的故事呢?
一处过去的小院,紧挨现今的大院,贴着曾经的胡同,太不起眼了,若非门楼外爬满墙壁和碎石的野枸杞,若非枸杞长出了新枝幼芽,蓬勃着生命,很容易被忽略。门楼仅一人多高,青砖的墙垛夹着两扇柴门,每扇门各贴个大大的福字。柴门陈旧,为原木色,或许是槐木做的。就见它轻启一条缝,一上一下,探出两张小脸,饱满新鲜如两片枸杞叶,一个扎羊角辫,涂着腮红,是位女孩,一个前额溜光,脑后垂根长辫,发梢结根红绳,是位男孩。两张小脸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见村庄安静,夺门而出,一前一后,过枸杞丛,跑过东西胡同,又转向南北胡同,往十梅庵,追赶梅花去了。要快点儿跑,我心想,否则就追不上梅花了。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穿透了我身体,只感觉胸口一颤。当时,我挡在斜通胡同的夹道,盯着枸杞。我没遇到过如此壮观的枸杞风景。它们爬上断墙,爬上门楼的红瓦,像溪水先垂挂后流淌的瀑布。
事实上,梅庵一路不长,一里地左右,我称呼它“大槐树里”。西端被“腾飞理发店”挡住,东端截断它的是“崂山茶专卖店”,两头接村内南北排开的商业店铺,也是贯通南北的主路。两店东呼西应,眼神好时能相互招呼,甚至可彼此看清“刮脸焗油”“鲜爽醇香”等店头广告字。“大槐树里”南散布旧村落的老房、新村落的次新房和旧楼房,旧村落前由东而西的峡谷已是遍布菜园的深沟,巨大的柳树耸出沟底。“大槐树里”北至村中下一条东西路大部分已拆迁,想必也是旧村落,我无缘得见。从新圈的围墙探望,是片凌乱的空地,零散着集装箱改建的临时住房。清除了杂物赃物之处,安泰驾校十梅庵分校的练车场设在这里,一辆教练车向学员教授驾驶技术。
我在“大槐树里”数槐树,一棵、两棵、三棵……每次数不到十棵,便莫名拐去一条比上一条更窄的胡同,更窄的胡同领我又回到“大槐树里”,然后从头再来,由于我意志不够坚定,贯彻不够彻底,脚步不够踏实,每一次,当即将接近“年轻小伙”故土的“大槐树里”时,便被胡同里的事物吸引,总是功亏一篑。如此折腾至口干舌燥,便到开在路边的“齐锐商店”买水喝,我想买瓶带甜味的水,或可口可乐,老板娘见我满头大汗,浑身狼狈,建议我买瓶白水,一块钱,比带甜味的三块或四块的水便宜。仔细想了想,也对,我体内缺的是水,不是甜水,便买下一瓶矿泉水,拧开红色塑料盖,握紧瓶底,当着老板娘的面仰脖一气喝干。老板娘接回空瓶,说很甜吧?我说很甜,不愧在崂山余脉。我迈出店门,回到“大槐树里”,猛然发觉自己早已数清楚了槐树,共七十六棵,不包括其中一棵高大的榆树,但包括挂块白色木牌,上写黑字“此地房后禁止停车”的一棵。我的车误停在树下。
当我心满意足准备离开,从四月走去三月,从大槐树里走向古槐满街的村落,或从现在走回过去,奇迹发生了。只见从理发店一端,春梅,或者冬梅,也可能腊梅,挑着担子,闪现在梅庵一路。她和我错身时,我的思绪还停留在现在,当我回头看她的背影,我迅速回至过去,我怀疑她和“年轻小伙”一样,也是把我当胸穿过。为了证实,我四面观看,没发现流行中的现代派导演,四周不见妖魔鬼怪,也无使唤邪魔歪道的人,说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我放心追上去,追到她前面,看了个清清楚楚。没错,是梅花树下的春梅,峡谷溪水旁的春梅,喜欢“年轻小伙”的春梅。她戴一顶遮阳鸭舌红帽,穿红帮软底鞋,胳膊套红布套袖,胸前穿一件红色僧衣,内套蓝布衣衫,细眉皓齿,脸色沉静。她右肩抗一根竹木扁担,前面挑一个黄色塑料桶,后面挂只白棉布包裹,包只空了的不锈钢面盆,像云游刚要返回庵内。我一边退着走,一边预防她穿我而去。
“挑的可是山货?”
“刚给工地送完饭。”
“哪里人?”
“安徽安庆。”
“离家几年?”
“三年。”
“一个人?”
“我们十个人。”
“住村里?”
“前面六楼。我们给老板打工。做饭送饭。”
“多少钱?”
“每月三千。”
“知道十梅庵吗?”
“这里是十梅庵。”
“我说十棵梅树的十梅庵。”
“我们十个人,住十梅庵。”
“你是春梅?”
“不,我叫红梅。”
怔在当地,我身影时长时短,像摇晃的梅树杈,而红梅的一身红,则像用梅花染过。这时候“崂山茶专卖店”北边的“启航超市”开了门,时刻为2018年4月26日中午。
3
十梅庵,包括十棵梅树,实际比我想象的小,蜷缩于峡谷上沿高坡,时而明亮,时而灰暗。但我情愿把它设想的略大,且很凸出,否则“年轻小伙”或盛氏一行在南岭上望不清围子山东麓的梅花和庵房,保不准举步往西离开老虎山,就去了胶州或我的老家高密。时间的毛线团里,这是个可有可无、无关大局的瞬间。云南大槐树里的盛氏千里迁徙,并非为赏梅寻庵而来,他们需要的是栖身劳作之地。历史的瞬间往往是注定的,一次性的,不可悔改。瞬间促成的历史总是微妙,其中的微妙也许在1404年的早春“年轻小伙”爬上峡谷,梅树下望了眼春梅,或春梅瞧了眼“年轻小伙”便注定了。我能肯定,他反反复复数梅树另有用意。他在故意思考一个历史问题:去或留。通常,村庄的诞生不用大动干戈,比如战火,比如拆迁。村庄只在消失时离不开它们。十梅庵村的诞生,一个眼神,一个留下的念头就够。于是,村庄便从无开始,变成了有。历史这枚铜钱,不停掷骰子,总在自我选择,选择无,也选择有。据说,如今的十梅庵村,臧、张、庄、魏、盛等姓氏的居民加外来常驻人口达七、八千人之多,做饭送饭的红梅算一个,同她一起寄居村庄居民楼的九姐妹也在其中。
十梅庵村,包括我不厌其烦数槐树的“大槐树里”,比想象的大,一个庞大的村落,具备古村落衰落的气质。然而再大的村落,也有小角落,并由一个个小角落组合而成,像众多棋子,密布村庄的大棋盘上。古村落无论如何衰败,不堪入目,也孕育大气象,大气象留存在不起眼的小角落,不时跳马走车,炮打兵进,搞得风起云涌,用的是不可更改的骨血之气,数百年不变的基因之本。但我情愿把它设想成很小,小到初建之时一眼望穿,淳朴单一,小到“年轻小伙”瞥眼春梅时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转身离开,背对梅花,走上灌木遍地、荆棘乱长的荒坡,逐渐缩为一个黑点,比蒿草矮,比叹息轻。
黑点再迈一步时,停住,然后转身,对跟随的一行人道:“大伙儿回庵那边,我一个人走走。”盛氏其他人回庵附近休整,坐石头上拍打双腿,给肿胀的双脚消肿,春梅送来山泉煮的水,众人边喝边说一路的辛苦,夹杂“好甜”的夸赞。“年轻小伙”一人往北,绕开灌木和树丛,踩倒去年干枯的荒草,起先上坡,接着下坡,估摸过了十梅庵路,抬头瞅围子山,直线上到了山北。太阳从两山之间的夹缝露出头,崭新如洗。他转往东,行不多远,被一条向西北倾斜的峡谷挡住,谷底流水虽不如庵前湍急,却也匆匆地赶路。原先并未注意还有条峡谷。小伙纳罕着,拽着谷坡的构树枝下去水边,眼神顺水流往上找,原来是庵前溪水的分流,两水同源,均来自老虎山。之前在南岭不能瞧见,乃因庵的左后方,峡谷的斜坡,生长数株楸树,树干粗壮高大,冠枝浓密,且斜往谷中,外加黑松和小灌木,阻住了视线。现在由下往上瞧,阳光打在峡谷西侧陡壁,神采奕奕,甚是明朗。那陡壁仿佛直耸,与庵前的大斜坡迥然不同,庵与梅树,便在两条峡谷的夹角,独占高位,立南北谷底虽不能见,却可想象梅花花瓣飘下溪谷是何等的绮丽。小伙颇有些按捺不住,想一探究竟,保不准春梅正手扶楸树往峡谷张望呢。
“年轻小伙”止住冲动,寻到溪水的窄浅处,蹦蹦跳跳过溪,一上岸顶,视野陡然开朗。原来站在了宽阔的文昌路。我寻寻觅觅“年轻小伙”的身影,只见黝黑的路面和爬行的汽车,不见人在。路东围子山方向,梅庵新居楼群挡住路线,往西沟沿绿化带和一座平铺西去的村庄,庞大,拥挤,新旧房屋杂陈。崂山春茶货到,专卖店老板忙着搬上货架,贴好价格。红梅手提菜筐,步行至雄鸡报晓雕塑路口的菜市场,先买几样青菜,最后买十几斤猪肉,这是她的买菜顺序。腾飞理发店十点才开门,晨跑路过的人不太留意有无上过门板,可灯箱亮着,昨晚离店时老板忘了拔电源。“大槐树里”一条街,因为早市与它无关,暂时安静,越来越忙碌的世界,留给一条街或胡同安静的时光并不多。我选择的十梅庵村东的高点当是“年轻小伙”偶然登临的高点,他置身的安静高过我的安静,望不到边,看不见底,像一种力量,又像不得不错失的眼神。
他瞭望的第一眼给了路西,即围子山西麓的长坡,从峡谷交叉的最高点梅树和庵房开始,由南而北扫描。长坡不长,西去不足三里开始平展,整体的坡度不太陡,夹杂浅沟和断层,土层较厚,不肥沃也不贫瘠,宜种宜居。视线回到庵房和梅花点点之处,不见他想望的身影,怅惘一刹,叹息一声,回身往东走去围子山。围子山下一垄一垄的断崖,岩石裸露,龟裂兽蹲,续接着升高,如不断提升的梯田,铺薄薄的黄土,生长植物,偶尔的乔木不够高大,矮缩成灌木状,隐隐约约有条小径,很隐蔽,似很久无人踏足,被荒草侵占,因此不像道路的样子。沿隐秘山径上行,围子山一忽悠一忽悠逼过来,是越来越近了。脚下的硕大盆地,聚了老虎山深谷流来的泉水,呈琥珀色,水草不多,一望见底,游鱼也是硕大的,每天聚堆讨论如何游离这无处藏身之湖,却找不到出口。湖水仿佛永远不少也不多,最深处只及人肩,原因是山里淌来的水与湖底渗走流去庵旁两条峡谷的水几乎等量,让它们无可奈何,只能等暴雨来临,湖水猛涨时夺路逃走。机会留给有准备的鱼,每年总有几次暴雨,让山体颤抖,湖水漫溢。
“年轻小伙”攀上一截高约五米的立壁,其上居然是个巨大的平台,直通围子山腰,让他瞠目和狂喜。平台方圆百米,只长野草,枯干着。老虎山山坡、峡谷、巨石和簇簇黑松历历在目,仿佛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山坳的水清楚地流淌,裸着白肚皮,雾气缭绕,游如巨蟒。巨蟒吓人,水流却十分亲切,让他仿佛身临云南大槐树里,老家也是这样的山水,他们叫山溪。老虎山的山溪,不是直直地流进围子山下,却在山间盘旋着,扭着腰身,在将断开处,聚一聚,成个潭,然后往外流,流一会,又聚成潭,再流,数了数,可见三潭,最后汇聚到山下的湖。若湖水够深,他真想冰棒式跳下去。他转身去那围子山,见围子山的景象与老虎山不同,整个山茆赤裸着岩石,寸毛不长,他想不出原因,只管走去,至山腰北沿,见西北方凸起些建筑物,比坟头大不了多少,后来春梅告知那是座古城遗址,据说好几千年了,地下埋了很多人,他不敢自己独往,春梅拒绝过溪,直到埋在围子山下,“年轻小伙”也没去成。他的后人抬着春梅过溪去墓地安葬时,走的也是几千年前古人探查出的山径。他没能见春梅过溪的情景。十梅庵村的后人,始终无人清楚他们俩是否结伴去过“古城顶”废墟。山溪的源头老虎山深处,“年轻小伙”肯定不止一次去过,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到达那个小角落,靠近白布条般的瀑布,张开双臂,让水花浸湿全身。我在附近仰望时,小角落不再逼仄,游人时至,朝东南方的巨岩刻个红色的大大的“梅”字,一溜不见流淌的山水和两岸绽开的梅花相互依傍。
入夜,“年轻小伙”返回庵前梅树下,任族人如何打问,只是不语,合衣躺下,弯曲身子,沉沉睡去。一片花瓣,带着晚露,飘落额头,他浑然不觉。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盖房子,眨眼功夫,一栋石头房就盖好了,房外,他挖坑栽下一棵槐树,槐树迅速长大,枝杈交错,洒下浓荫,和云南大槐树里的阴凉相仿。他出门走进树影,用一个安静的午后,凝视另一栋陈旧的石头房和房前枝叶簇新的十棵梅树……那时,我刚好到达十梅庵村西南角一条斜向溪谷的小径,在胡同的“丫”字路口,我望见了他。“年轻小伙”像棵古槐,特别清晰,如炭笔在黄土路描出的工笔画。
4
一个认真挖坑的人,要么为了栽一棵树,要么为了自掘坟墓。自古栽树的人少,挖坟的人多。对什么都不认真的,栽不了树,挖不成坟,是活的僵尸。由此,往过去看,栽树的人在树荫下,挖坟的人在墓穴中,漫山遍野朽腐的僵尸。芸芸众生,概莫能外。如此无聊的问题和我走的路无关。那是条黄土小径,比胡同微宽,在十梅庵村偏西南角,用个坡度,掺杂碎石,朝从前的峡谷,当今的宽沟伸展。说话间来到峡谷上沿一个胡同口。胡同往东一两个不大的转弯,扭不断视线,两侧住房和小院,肩顶肩,膀抗膀,用材都是砖和石,有的外墙涂抹水泥。胡同的地面和我南行的小径都是黄土,胡同北第一户的“阳沟”流出水,蛇行过小径,从小径西侧人家红瓦房屋后朝西淌。胡同南侧五间灰瓦房有个后院,石块垒一米多高做墙基,之上一米多为红砖和灰砖,红砖的表层因蒙上尘垢变灰暗了。枫藤爬满西墙,叶子葱绿,几根新茎探头探脑,准备越过后墙从胡同往小径拐弯的大圆角,过这圆角,小径就垂垂着通峡谷了,再下去身子得后仰。一处石头院的绿底白字门牌写“十梅庵村283”。胡同口的古槐在黄土地面画下自己的影子,用太阳丢于村内的炭笔。
二百八十三号周围是十梅庵村非同寻常的小角落,因为槐树下,手捏炭笔,描画树影的并非阳光,正是村庄始祖,那位“年轻小伙”。
早晨山麓清冷,朝阳还躲在崂山外头,“年轻小伙”被冻醒了。他没惊动其他人,裹裹上衣,看眼梅树,花朵比昨天大了点,山岚依旧。庵房垂挂布帘,纹丝不动,一只舀水的陶罐斜卧门外石几的木框上,像只晾晒羽毛的灰鸟,耳边便传来溪水石块间迂回的浅唱。他顺峡谷北岸往西,走得很慢,好像要等太阳升高。斜坡、岸上和整个围子山东麓,高大树木不多,三三两两的垂柳,柳条尽绿了,柳叶抖开,湿雾中摆动。远处一棵粗壮的梧桐还很萧条,偶尔跑进视野的白杨树也没发芽,沟坎间几丛野生迎春开了黄花,十分惹眼。迎春、春梅……他无端地联想,一丝孤单上身。
弯弯曲曲走了约摸四、五百米,峡谷渐深,溪水流动声变大,往西北一个“飞去来兮”平滑转弯的缘故,前进六十多米后,重新转回西行。弯上沿隆起的平台比周围地势高几米,很雄伟的样子。一条不明显的窄径打着“S”弯通到谷底,像在久远的时代被什么人踩出的,径旁冒出早生的荠菜、苦菜、猫耳朵等,给窄径镶了绿绒绒的宽边。“年轻小伙”平台上停顿了会儿,没沿窄径去峡谷,而是离开平台折往西北,顺围子山东麓的西边沿行约千米,过现在红瓦塔楼挺立十字架的十梅庵基督教堂,又行一百五十米,便到北坡沿立花岗岩村志的所在。我读过志石背面“云南大槐树里”等几行字,观察车辆频繁往来的十梅庵路,用去二十多分钟没动地方。“年轻小伙”犹豫着,大概在思索需不需要过十梅庵路,到北片的华烨涂装、增跃广告等企业厂区走走。他掉转身,斜穿围子山西麓的庞大村落,走了往回的路线。此时“年轻小伙”感觉自己像个走卒。西麓大坡比他估计的平缓,置身的每个角落都似平地,比云南老家的地势平坦许多。他路过村内大路口公牛奋蹄和雄鸡报晓的雕塑,路过集贸市场和练车场,路过平房和公寓楼,路过开花的楸树、无花果树和“大槐树里”,路过手提浅蓝杂物袋下班回村的务工人员,路过怀揽婴儿大步流星又不停打电话的少妇,路过头裹粉色围巾趴在膝盖打瞌睡的卖菜老人,路过数条一米多宽的胡同和不到一人高的石墙……最后,他回到“飞去来兮”弯过的平台,眼神清澈,越过溪水倒映的蓝天白云,望眼南岭和楼群高耸的南岭小区,一脸沉静如山间景色。他发现身处的平台十分空阔,无挂无碍,只回荡溪水的哗哗声和暂住的风声。他站在那儿不想离开,干脆席地坐下,杂草中露出半个脑袋。太阳正悬于老虎山顶,像光芒四射的药丸,驱赶峡谷的雾霭。山内山外,或许时光内外许多毛病,离不了这光芒的照耀和治愈。他忽然意识到太阳活在他认为的时间之外,即使它每天可能给这片土地一个白昼。“年轻小伙”心生一丝恐惧。
古槐树扎根的胡同口,即二百八十三号周围,我推测便是“年轻小伙”很久不愿离开的平台,便是十梅庵村的起点。此地比过去矮了不少,但依然相对较高。我在胡同的深处浅处,小径的高处低处及周围,除了发现更多古槐,有的比胡同口描画自己身影的古槐还要古老,有的主干大部分中空枯死,枯枝断裂掉在胡同内,但多数古槐顽强地发了芽,嫩枝和幼芽与十梅庵一路年轻的槐树一模一样,落地的阴凉也大同小异。更重要的,我发现了“年轻小伙”选择平台这个角落立村的重要秘密。立古槐旁,或爬上后院转角高墙东南望,让视线清除所有房屋,让峡谷北岸再度开阔,一览无余中,我望见几间庵房,庵前不规则排列的梅树,梅花点点,有红有白,散居峡谷一角,雾气中朦胧却透着清晰,而此处平台隆起,是峡谷的又一角,与庵房角落斜为直线,相距四、五百米,驻足平台任何一处,都能看清庵房和梅树。反之亦然。春梅只要梅树下抬头,西北角高地的一砖一瓦便历历在目,“年轻小伙”忙于盖房的身影也会跳入眼内。
说来奇怪,“年轻小伙”自建房始,有人说再未与春梅单独相处,也没机会再叙梅花。但他留下几条线索供我们猜想。一是他居住的石头房与庵房几乎一样,同样三间,立峡谷最前面,没建院落,置石几于空地。区别是庵房面南背北,房前十棵梅树,而“年轻小伙”的石头房面东背西,房前一棵槐树,面向围子山和老虎山,正对庵房,最早迎接每天的阳光。二是脚跟站稳,垦荒种田,自给自足的生活开始后,院落不断增多,由平台往北往东连成片,有了多条胡同,鸡犬之声相闻,村落俨然形成。一年夏天,莱州府驿使途经此地,见一新村,入村探访,以便通邮,多方打问,找到“年轻小伙”,商讨村庄名称,“年轻小伙”脱口而出“十梅庵”,驿使点头,崂山余脉堪舆图围子山东麓便多了个村庄的墨点。“十梅庵”三字引来众多遐想,多个姓氏先人从四面八方前来安家立业,村庄迅速壮大。“年轻小伙”劳作之余,每天要用些时间,立槐树下,安静地眺望对面的梅林,村庄如何似乎再与他无关。三是“年轻小伙”终身未娶。但据流传已久的说法,事实上“年轻小伙”与春梅常有约会,包括多次探访老虎山、围子山和“古城顶”,曾有人在村庄胡同的僻静角落,望见他俩并肩而行的背影,那时的每条胡同,都有几棵槐树挡住视线,看不真切,但传言逼真,说“年轻小伙”不再年轻时,背影像大槐树画在地上的影子,有点儿驼。“年轻小伙”葬在村庄墓地围子山不到一年,春梅追随而去,两个坟头近在咫尺。
传说不可考,无论荒诞、真实,都淹没在历史洪流中,泛不开带响的泡沫,只能用眼见的事物感怀。踏足过无数村庄的我,用时下的眼睛捕捉过往,叹息世事,免不了一叶障目,但总有些蛛丝马迹让我激动,让我沉入古昔,与先人会晤。十梅庵的寻梅之旅,因为在胡同口,旧宅旁,偶遇一棵、两棵、三棵、多棵古槐而首先演化为必然的寻槐之旅,因为偶遇盛氏“年轻小伙”而成为必须的追寻“大槐树里”怀乡之旅。“年轻小伙”在石头房子前,用心挖好一个土坑,他没栽种梅树,那寄托隐秘情感的年年开放的清香花瓣一定会给他慰藉,但他骨血中的来自故土的更浓厚的情感拒绝了梅花,对他来说,每天望一眼十棵梅树的梅林便足够,他选择栽下的是十梅庵村第一棵槐树,栽下了对遥远故土深沉的思念,这是他在陌生异地坚强生存的力量之源,也是永续存在的寄托,冲淡了一切儿女情长。无论有意识无意识,栽下一棵棵槐树,便和永远回不去的故乡血脉相连、朝夕相处了。每棵成长的槐树,挺立胡同中,像一封封遗书,扎根村庄的角角落落,舒展枝枝杈杈,永不褪色,展示给时光、风雨、世事、人伦,用有形的笔划告诉子孙:这里的“大槐树里”,也是故土的“大槐树里”——此地即故乡。村庄的后人,后人的后人,烟火延续六百余年,栽槐种槐被延续为传统。那些古槐,已非遗书,而是传世的家书:一种基因的承继,一种不敢或忘,一种保护希望的希望。
因此,当我停在胡同口,梦幻般凝视“年轻小伙”手捏阳光的炭笔,一笔一划画出古槐的影子,当我眼见古槐的影子黄土中缓慢爬行,我有无法表达的心灵的颤抖。由此,我想到传承的倒塌,想到拆迁,这个历史的偶然现象,流行当今。假设这偶然的不幸某天落到十梅庵村头上,最不幸的恐怕是村落的古槐。当灾难来临,古槐将面临消亡的危险,包括生存古槐体内的“大槐树里”的灵魂,包括“年轻小伙”树荫下驼背的身影,包括春梅、腊梅、冬梅、红梅们不安的眼神。
踩着“年轻小伙”的脚印,我朝老虎山峡谷明亮如花的梅林而去。
写于2018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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