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门格尔
这位极具个人魅力的经济学家最初的兴趣却在文学上面,1867年他甚至写了几部喜剧作品。就像所有开山立派的天才人物一样,门格尔并未受过专业的经济学训练,这或许解释了门格尔经济学的“经验主义”特征。
门格尔最初的职业是记者。1865年11月他创办了《维也纳日报》,不久门格尔开始在这份报纸上面发表小说《维也纳不朽的犹太人》。1866年3月,他加入了另一份维也纳刊物的经济学团队,这份刊物就是《维也纳报》——一份具有政府背景的报纸。
或许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成为一名政府雇员,不仅会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也是一条晋升的终南捷径,为他提供了进入奥地利政府高层的机会。
作为《维也纳报》的高级职员,门格尔的任务之一就是撰写市场调查报告。此时他才开始在实践中接触价格理论,他震惊于理论和现实的差异,贸易者们告诉他的真实的定价过程与标准教科书的解释大相径庭。他开始认为,价格最终取决于消费者的价值判断。
1871年,他出版了那部让他扬名立万的经济学著作《国民经济学原理》。
像所有经典的经济学教科书一样,门格尔在书里讨论了财货、价值、交换、价格、商品和货币等诸多经济现象,门格尔著作的特别之处是解释这些经济现象时使用的方法,他追寻这些性质和规律的起因,一直追溯到那些至为简单的事实根据为止。他的目的是要证明,经济现象的性质和规律来自那些在经验上确定无疑的“人类经济的基本要素”,比如个人的知识、所有权和个别数量财货的取得、时间,以及个人的失误等。确定了这些基本要素,就可以解释如何导致价格等更为复杂的市场现象。他把这种方法叫做“经验主义方法”。
门格尔认为,真实的生活经验才是决定孰是孰非的唯一合法途径。这有点像我们所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验主义方法的要害在于相信“常识”,而不是像之前的经济学家那样,没有经过任何真正的分析,即从专断的公理出发进行研究。
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曾经创造出一套彻底的客观主义价格理论,仅仅根据生产成本解释所有财货的自然价格或长期价格,即所谓的劳动价值论。而在门格尔所处的时代,德国人对于经济的理解是一种历史主义,总是把经济现象的规律性视为“历史法则”,在这种倾向下,德国人总是“一头驶向特为政府干预而设的无数例外”。
门格尔一举打破了上述两种范式。门格尔主观价值理论看起来像是德语世界的一个例外,不过却与当时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一脉相承,门格尔独特的分析方法将经济理论发展成了一门关于真实世界的描述性科学,非常符合那个年代的时代理想,学校和大学已经彻底转变了人们的观念,培养出了重视经验研究的年轻一代的科学精英。他们坚持认为,必须在几乎所有领域展开经验研究。令人奇怪的是,这种研究导向居然是康德“观念论”哲学的产物,这个学派强调,关于外部世界对象之知识,只能通过感觉经验获得。
一般认为,庞巴维克和维塞尔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第二代”,维塞尔1903年接替了门格尔在维也纳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职位,而门格尔选择退休的时候,庞巴维克已经成为他最得意的门生,并第四次连任了奥地利财政部长。
欧根·冯·庞巴维克
欧根·冯·庞巴维克1851年2月12日生于摩拉维亚一个政府高官家庭。名字中带有“冯”字,又是一位贵族。的确,庞巴维克的父亲在1848年革命时期被委以重任,深得皇帝欢心,1854年被封为爵士,不过却英年早逝。之后,母亲举家迁往维也纳。
庞巴维克呼吸着维也纳文学艺术的空气,顺利进入著名的肖顿中学,在那里,他与维塞尔成为至交。之后,他们在维也纳大学发现了经济学上的共同兴趣,最后成为门格尔的追随者,后来又先后出任奥地利内阁高官。不仅如此,庞巴维克还娶了维塞尔的妹妹保拉,成了他的妻兄。
庞巴维克最著名的学术活动大概就是维也纳大学的研讨班,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研讨班,研讨班里群星毕至,任何一个名字都可以进入20世纪社会科学名人录: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约瑟夫·熊彼特、里夏德·冯·施特里格尔、费朗茨·魏新、尼古拉·布哈林……对!你没有看错,这最后一个名字就是列宁的战友、共产主义者,后来又被斯大林秘密枪决了的那个布哈林!
正是在研讨班,米塞斯得到了完整的奥地利经济学的训练,并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庞巴维克式的学术标杆,且终身不渝。
庞巴维克对于奥地利经济学的贡献主要在于成本分析和利息理论。
1886年,庞巴维克撰写了一篇长文,专门阐述他的价值理论,一个他称之为“成本定律”的命题。在门格尔的体系中,影响消费品价值的只有消费者,然而,生产成本确实对产品价格产生了影响,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对此,庞巴维克解释说,如果是可以任意复制的消费品,生产成本的确是最终的产品的直接原因。但是,他向我们表明,即使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生产成本本身最终仍取决于相应的生产资料所能生产的其他消费品的价值。
他的证明如此成功,许多奥地利和德国的经济学家转向了奥地利学派。三年后,庞巴维克将他的观点写入了皇皇巨著《资本正面论》。这部著作的影响很快超出了德国和奥地利,庞巴维克成为德语世界之外最为知名的奥地利经济学家。
至今人们还对庞巴维克的利息的时间偏好理论津津乐道,甚至有篇文章说,早在一百多年前,庞巴维克就已经驳倒了马克思。社会主义者认为,利息是资本的特殊收入,他们断言,唯有劳动创造了价值和收入,因此劳动单独创造了利息。利息流向资本家,正是说明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但是根据庞巴维克的理论,利息不是哪类人生产出来的,它是价值的延伸,它的存在独立于生产本身,仅在生产要素与产品的关系之中附带出现。
换句话说,利息与生产本身无关,只跟时间有关,即对同类财货在当前和未来的估值不同。人们往往更加看重当前的财货,轻视未来财货,因为未来具有不确定性,把握当下,乃是人性之普遍原则,这种对当前财货与未来财货估值的差额即为利息。
在整个第三代奥地利经济学家中,弗里德里希·冯·维塞尔大概是个异数。这位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的贵族绅士,1851年出生于维也纳,亦是政府高官之子。一双蓝眼睛清澈明晰,再配上一副令人羡慕的大胡子,怎么看都是艺术家。的确如此,维塞尔对于文学与艺术的精通常常令人啧啧称奇,更不用说那精湛的钢琴技艺了。
弗里德里希·冯·维塞尔
这一切构成了对于维塞尔导师印象的传奇。维塞尔不是那种喜好辩论的经济学家,他是一位安静的学者,独自创造着属于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作为缓慢的阅读者和思想者,他极少引用别人的话,即使在其早期的著作里,也仅仅泛泛地承认他在思想上受惠于门格尔,而且他的文学造诣使得他文字凝练诗意,这一切进一步激起了追随者对他的敬仰。
显然,维塞尔无论在个人风度还是学术气质上均与庞巴维克大不相同。他的这位妻兄在经济学方面广泛阅读,对资本理论和利息文献如数家珍,事无巨细,均无遗漏,而且喜好辩论,而维塞尔则专心致志地提炼自己的冥想成果。出于对文学的热爱,维塞尔常常转换自己的词意表达,比如,他引入的“边际效用”这个术语,至今仍在主流经济学中使用。
维塞尔是那种“纯理论家”,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声,德语主流经济学蔑视那种没有人类经验作为基础的纯理论家。在这里,维塞尔对于门格尔理论具有某种程度的背离,而有滑向历史主义的风险。要想找到一个充分理由反对门格尔是非常困难的,因为门格尔的理论与经验紧密相联,而在维塞尔身上则可以找到攻击的缺口。
维塞尔与庞巴维克热衷于意识形态的辩论不同,维塞尔的观点较为中性,无论如何,门格尔的经济理论没有明确的政治含义,它不是为资产阶级辩护,但同时也无法作为反对社会主义的根据。
某种程度上,这是学者应有的态度,但是一个理论一经产生,基于“观念战胜观念”的思想,就无法不能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武器,这恐怕也是一个学者所不能左右的。
树立维塞尔无可撼动的学术权威事件,大概是从1903年维塞尔接替门格尔在维也纳大学的职位开始,那一年米塞斯第一次聆听了维塞尔的任职演讲。直到1926年去世,维塞尔一直在维也纳大学讲授经济理论的入门课程。
路德维希·冯·米塞斯
整个第四代奥地利经济学派,例如哈耶克等,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走向自己的学术道路之前,都是在维塞尔主义的模子里锻造出来的。这一下使得所谓的第三代学人米塞斯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因为米塞斯对于第四代经济学家的影响极为有限,米塞斯本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仅仅被他们看作是货币理论和社会主义方面的专家,直到《国民经济学》以及后来的英文扩展版《人的行为》的面世,他才最终对后辈学人有了持久的影响。
在庞巴维克的研讨班上,还有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就是约瑟夫·熊彼特。我在大学时读过熊彼特的经济理论著作《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那时候还不了解作为一个学派的奥地利经济学,但是透过熊彼特天才的论述,第一次意识到,某种意识形态的教义是可以质疑的。
约瑟夫·熊彼特
在经济理论中,熊彼特是第一位真正的实证主义者。他认为从科学的观点看,价格是否“真的”来自主观价值或生产成本,是无关紧要的。熊彼特只把主观主义价值学说视为一种假说,它之所以比生产成本理论更受青睐,并不是因为前者“错误”后者“正确”。而是因为主观主义价值说可以解释更大范围的价格现象,这一点是生产成本理论所不能及的。
熊彼特在25岁时即完成了一部600页的经济学著作,半年后他因此成为维也纳大学最年轻的经济学教授。两年后,他出版了给他带来更大声誉的著作《经济发展理论》,他对于“创新”的精彩绝伦的论述,即使如米塞斯也对此钦佩不已。
熊彼特认为,经济发展完全是具有开拓精神的“企业家”的功劳,这类企业家是人群中翘楚,他们与其他人相比,就像灵缇和贵宾狗的差别一样。灵缇是自法老时代古希腊地区延续下来的品种,是最敏捷的猎手,而贵宾狗则完全沦为贵妇的宠物,聪明、浮华而又虚张声势。
早在一百多年前,熊彼特就已经洞悉了社会演化的秘密,大概比现在的某些决策者更具洞察力。创新企业家是社会演化的真正动力,他们把闻所未闻的产品和生产方式加诸抗拒变化的社会结构。二十年后,米塞斯仍然把熊彼特发现的这一主题列为德语世界对经济学的四大贡献之一。直到今天,一些最优秀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仍然对此书痴迷不已。
原载 葛陂小记 2022-05-15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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