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生活工作过的岁月,以诗念之。
苏州居行吟
多么熟悉的雨巷,
陌生仅仅瞬间的事。
无眠的星斗点亮记忆,
空间打开了,
绵延的昨天和此刻重叠沧浪亭北部。
一座旧石桥,
展示驻留之上的日复一日。
追逐的尘世之爱,
难以言传的宁静和梦境,
让荷花无与伦比的轮廓勾勒。
不能替代的光影,
由温柔的树木环抱。
只能用叙述怀念的烟雨,
从过去或更远的江南,
一个庭院中藕荷色的背影,
返回我面前。
盘门
因为五月的天,
盘门内外,阴霾覆盖阴霾。
在将朝代终结于某个时段的城楼,
古老的蕨叶活过来。
它爬过我肩膀,爬过我的呼吸,
几乎钻透我干涸的心。
低头寻那盘门的门,
一扇门杳无踪迹,
另一扇在水下泅渡。
通透的洞穴内,
我被那不存在的门夹住,
又被那水下的闸吐出。
很难记得吴门桥了。
它那么老,那么旧,那么破。
一块锈蚀的马掌,
被天意之手抛掷风雨之中。
它只比我高一点点,
却有如此多大大小小的航船,
从远古的涵洞蜂拥而出。
眺望渐行渐远的桅帆,
我见它们在运河上颔首,
却都沉默寡言。
水乡的古人,
漂浮到眼前来,
但我不认得几个。
只好丢回水里。
幸好水不深,
它们还要浮上来。
浮上来就浮上来吧,
所有的人与事终将浮上来,
尤其陈尸以后。
南城旧事,重复演绎的皮影戏,
颤颤地钻出灰砖墙缝,
踟蹰在路边,踹着手,鼻子潮湿
头顶释放磷火,渴望检阅。
人群围观僵死的史册。
我靠紧这棵年轻的柳树,
用整个下午撕扯它的髭须。
花裙子导游,裸露大腿:
快来吧——伍相祠佛事的香火,
正袅袅娜娜升往丽景楼。
舍利塔在瑞光禅寺用沉寂说有,
十三只麻雀在塔顶喧哗着无。
吴门桥在水下找到另半个身子,
年轻的柳树在我的撕扯中知晓了痛,
导游的三角旗把人群变成欢快的蛇形……
日臻完美的盘门呈现在暮光时分。
我看见——
上过香的信众向一棵香樟汇聚,
扩散的阴影漂浮笃信与持定。
求财的得财,求命的得命,
求平安的步步高升?
大巴车驶来,
没人怀疑此时需要离开。
我看见——
一只鹩哥飞得累了,
站在年轻的柳稍俯视一切。
它奋力啄着腋窝,柳树摇晃,两根黑羽飘落,
我伸手接住羽毛,鹩哥引颈长鸣,飞去夜色。
我看见——
昏暗中,驳船靠岸,
从春秋和汉唐的港口驶来,
装载千年不变的沙砾。
黄色的固体没有进化。
躺在船舱的睡姿和呼噜沿袭至今。
这风光完美,我再次确认。
我看见——
我走过吴门桥、水关桥、兴龙桥……
走过所有的石头和水。
走上关于人的历史之外。
高举一串红灯笼,
却没照亮自己。
我看见——
在盘门的回廊,
我甩动长袍宽袖,
将一夜星斗,
扫落在江水之下。
而江水平淡,波澜不兴。
我看见——
暮色四合,舍利塔下,
跪着的阴阳五行如丑陋的太湖石,
香雾中,青面獠牙。
锯去双脚,不为学会游泳,
只为学习沉底。
我看见——我来了,从一场风雨身后,
从五月的下旬,从一块砖和一块石头的缝合处,
从右手灯笼的阴影,从左侧盘门的门缝。
从一座桥通另一座桥的露珠。
我看见——
我学会用竹篙撑开小船,
沿大运河一路向南,
走过众多城市和旷野,
在吴门桥拐个弯,
滑进熟悉的水巷。
我来了,带着嫁妆——
两根羽毛,一把柳丝,
闪亮的红盏,长袖的舒展,
下嫁江南的人家。
阊门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红楼梦》
林家的绛珠仙草,
长成了苏州女子。
坐顶莲花仙轿,
出得阊门。
因为你,我掘地三尺,
准备把红尘葬了。
时机已到——
九月将山塘河整理得荷肥水翠,
南来风适合北上。
用不着躲藏莲心内部,
迷惑众生的涩和苦,
过了渡僧桥。
你只需走下轿来,
吃一碗老汤苏式混沌,
就可与它们一起上船,
离开阊门,这三尺红尘之地。
那只画舫载你去往金陵,
水路遥遥,吉凶未知。
我培好最后一锨土,
目送你登船别去。
因为你,我试图长成一片林子。
应该由阊门西去。
当然过山塘桥,
老街宽泛,来往太多船只,
装载也卸下哀愁。
丝绸、染织、药材铺,
不留纯净的泥土。
茶寮、酒肆、戏院、青楼,
流淌行尸走肉。
也许走过看山桥,
有片蓝天绿地?
就这样吧,把自己埋了,
要么发芽,要么成玉。
不然,去那葫芦庙,
幽身四壁之间,
钉死门窗;
挑出灯芯一根,
用心脉的血,滴燃灯盏,
写部红楼前传。
或者,就在阊门的楼上站定,
用发烧的前额,抵御时间。
让九月回归九月。
让南来的风向南。
让红尘的尘埃往土里去。
让莲心的涩苦往水里泥里去。
让那只画舫越往前
越接近阊门,
摇回姑苏城里去。
不,就在阊门,
垂手北望。
直等到十里秦淮,
烽烟四起,
让落单的曹霑,
来不及提笔,
便逃上迟来的画船,
手挽苏州林家女子,
饱尝山水,重返吴地。
繁华的九月我梦得阊门之梦,
在残章里演绎年轻的送别。
我捡起尘世哗哗掉落的碎片,
那些石头,镌刻一人饮泣的血字。
整个九月,
我在阊门的梦中漫游,
像苦行僧。
我不时翻看那本绝唱,
玩味现世的乐趣。
阊门,红尘已高过千丈,
我的忧郁,在洒满人世欢唱的红楼起舞。
甄先生掸掸衣袖,
走进仄弯的陋巷。
此时假如下一场雨,
或许可以打湿漂浮的喧嚣。
九月如此繁盛,
万物生生不息。
躲在阊门的阴影里,
我任凭自己时短时长。
一群鸟盯住通往天平山的道路,
而我在守候一位林姓的女子。
埋葬自己的地方,
一棵草翠绿,
一枚石,闪耀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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