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穿着这条裙子的时候,我不经意中说了句这条裙子很漂亮,园便记住了。
这已不是园头一次让我试穿她的衣服了。几乎旅校的所有同学都知道,园的家里非常有钱,家里住着小别墅,出门开着小跑车。园的衣服也是五花八门,款式多样,价格昂贵。
宿舍里的许多女生都让我试穿过她们新买的衣服。但园让我试穿,我心里总有那么份不舒坦。我知道,即使我稍微地拒绝,园就会显出非常地不高兴。
最早一次园让我试穿她的一件羊毛衫,试完之后我刚要脱下来,她很真诚甚至很恳切的语气劝我说,就这样穿吧,想穿多久就穿多久,真的,你穿得比我好看多了。
我留意到园打量着我穿上她衣服的神情,是一份说不清的欣慰和满足感。
别人的衣服再好看也终归是别人的,这份虚荣持续了三天我已感觉到完全消受不了。然而,当我把衣服脱下归还她时,我看见她满脸的不高兴和不理解——为什么不穿呢?衣服不好吗?
——“来,快把衣服换下来试试,这条裙子我昨天洗过了,是干净的。”见我迟疑,园又补充说了一句。
让我试穿这条连衣裙的时候,时令已从春过到了夏,地点已从学校变更到了另一座城的实习地。没有变的是园对我们这份友谊的越来越深的依赖,还有我优柔寡断的性情。
我知道我没法拒绝,于是我脱下自己的裙子穿上。园很认真地为我一粒一粒系好裙子中间的排扣。
“嗯,真的很好看,比我穿好看多了,这条裙子送给你吧,我只穿过一次的。”园依旧很认真地说。
“你看,我穿大了,松松垮垮的,你看这扣子之间的缝隙这么大。”我说。我说的也是真的。这裙子本来就是按照她的体型去量身定做的,我怎么可能合身。再,就是合身,我不敢也不想来要。
园的个头比我高一公分,因为不加节制地饮食,进旅校后仅半个学期体重便上窜得惊人。有一段时间她拼命地减肥,每天只吃着一种叫做“国氏全营养素”的减肥药,和每周从老家制定好带来的蔬菜。蔬菜本来要吃新鲜的,她竟然可以将那些蔬菜吃上三天。
园曾向我讨教保持身材苗条的秘诀,我开玩笑说,每晚失眠到半夜,准保你瘦下来。
我的话竟然被园当真了。她没有再吃减肥药,但每晚即使闲着没事,她也要在床前干坐上几小时,直到过了凌晨一点。后来我再劝也没用,这个习惯她从学校带到了我们的实习地点。然而,她非但没有瘦下来,身上仿佛比先前更显得虚胖了。
——“我怎么觉得挺合身的呢?你不是说过这条裙子好看的吗?”园说。当我当着园的面即刻把她的裙子再次脱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园不止是不高兴,甚至有些伤心了。
其实园不止是愿意把她的衣服送给我穿,在许多的物质方面她也总是出手大方。最早的时候她在心理上为着自己的阔绰还有着些沾沾自喜的,但到后来,当宿舍里的所有其他女生都开始疏远她时,她的出手大方只为着换取同学对她的友谊。可她不知道她的意愿在还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同学们看来只会适得其反。
宿舍里的其他女生很早就看出来,园对我这份日益加剧的友谊的依赖。园的友谊是排他的。她后来的全部友谊仅只给了我,她同样希望我的友谊只为她一人。
那段日子,无论我要去哪里,无论我是否喊上她,园都喜欢形影不离地跟着。倘若我在和另外一女孩谈笑风生,园一点也不掩饰她的醋意和不高兴。甚至有几次,她竟会借故当面责怪起另一个女孩。
园在不知觉中挤占了我课余的所有时间和空间,却并不懂得子游所谓“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的道理。园也不知道其实我信奉的是“不即不离,无缚无脱”的友谊,而不喜欢朋友之间过分的形影不离与亲密。
当我下意识地将与她之间的距离稍微拉开一点时,园立马敏感地察觉,并以更深厚的友谊“馈赠”来试图缩短甚至消灭这距离。尽管我相信那些都是真心的,但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矫情——园那些显得过分温存的言语和体贴的行为。当然,园的付出同样希冀得到回报,哪怕这回报和付出不成比例。园就曾为拥有我在马路边花几元钱买下的一个化妆盒而开心不已。园其实是个很知恩图报的人,你若给了她一点小恩惠,她会在日后加倍地付出。但在她加倍付出之后,却同样会希望你一直惦记着,并且能及时地加以偿还。——不断地偿还与不断地给予,于是仿佛成了一种无形的规则,在这份无间隙得令我感到有些缓不过劲来的交往里变得无休无止。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拉开一些距离,到后来我一心想要逃,逃离这份在我变得不再轻松的友谊。
那年九月里的某天是园十九岁的生日,也是园第一次在异乡过生日。我送了一个蛋糕给园。我看得出园非常地欣喜。她的欣喜令我心上感到有些不安,但我还是给自己下定了决心。我觉得我和园之间的交往须划上一个符号,但我不想说这是个句号。
园其实早已觉察到了我有意无意的疏远。当园承诺说等我过生日时也买个蛋糕给我,我告诉她我不要的时候,园已明白我的拒绝不止是一个蛋糕。之后我和园的确交往少了,我们本来分在不同的部门实习,上下班时间不一样,尽管下班时我们还会和其他女孩子挤在同一员工宿舍,但交流机会不多。除此,仅存实习地点一个共同的工衣橱成为维系着我们友谊的道具。工衣橱起先大家是两人共用一个,后来增添了新的,大家可以各自使用一个。我和园的是最后分开的。园曾对我说不想分开,但我终于首先用上了另外一个。
我想园一定有些落寞的,尽管这之后她好像变了,对她身边的女生一律非常地友善,且和她们经常谈笑风生。但这些旅校的女孩子都是两两搭伴上班或者出去游玩的,已巩固了她们彼此间的友谊,园没法后来居上。园在一次我们单独留在员工宿舍里的时候甚至向我暗示过这个信息。其实,我同样是落寞的,但我居然一点不懊悔对园的疏远。
因为生病,我不得不提前结束实习。买好火车票之前,园跟我说过好几回,她说我走的那天她不去火车站送我了,她觉得那天肯定有很多人送我。
我竟不知道园说了好几回其实是希望来送我,园也并不知道我其实是想要她来送我,只要,我放低一点点姿态。可在这个女孩面前,我太多次用我的冷漠遮掩着我的脆弱。
后来全体同学实习结束都回到旅校的时候,我们已经快毕业了。园对我说希望我能去她那座城市,她说让她父亲给我找工作,我就和她一起住在她家里。临别时,园要了我的地址,说是给我写信。
我终究没有收到园的来信。我给过她家里一次电话,但没有得到她的回音。一位同学曾断言,园回到自己的家乡就不再需要我的友谊。我一直充满怀疑,却终于不小心验证。我曾幻想着让我们在分别之后用适度的距离来修复这段友谊,但有些拂不去的遗憾,是那么顽固地定格在逝去的光阴里,注定无法更改。
原载 美鸿文章 2022-05-23 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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